◎以偏远的千星城为点,计划继续。◎
祭无夷后,孙回舟常常做梦,梦里有汹涌的河水,被河水吞没的花瓣,还有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
做梦的事他隐藏得很好,可人却快速消瘦了下去,面对外人的疑惑,他只说是苦夏。
但这瞒不过他的枕边人,他的夫人与他夫妻几十载,怎会不了解他,只要略微一想,便知必有蹊跷。
她思来想去,只能想到徐望津被祭无夷这件事上。
徐望津是个好孩子。虽说学识相貌都不是千星城里最优秀的那个,但他的品性却难能可贵———君子而不迂腐,慕少艾而不轻浮,可为良配。
月余前,徐父徐母求上门来,她虽不知发生了何事,却隐约感觉不安,直到第二日千星城忽然大面积传扬开,河川碑上出现了祭无夷的新人选,名为徐望津。
同样为人父母,孙夫人立刻便知徐父徐母求上门来的原因———他们想为他的儿子,寻求一条活命的路。
虽说徐望津已与文璃有了婚约,但孙夫人仍是赞成他逃走的,为了这样一场荒唐的人祭葬送性命,委实太不划算。
但不知为何,徐望津没有走,他被此地联合祭无夷的豪强抓住,困在了四面是墙的小楼中。
那一月里,徐父徐母频频上门,软硬兼施,他们会献重礼,愿意为了唯一的孩子朝他们下跪磕头,会借着他和文璃的关系求他们想办法,放徐望津一条生路,也会在求救无门后绝望地嚎淘大哭,对着他们威逼利诱……明明即将成为亲家,却闹得比仇人还不如。
时间一天天过去,祭无夷的日子越来越近,徐家最后一次上门时,已经显得极其狼狈和落魄。
那时在会客厅里,徐夫人死死地抓住孙夫人的胳膊,力气大到指甲几乎隔着衣服掐紧了肉中。
“望津是文璃的准夫婿,也是孙城主的半个儿子,孙大人竟然会为了讨好千星城的豪强,要将我儿拿去铺他的庄康大道———”徐夫人的声音凄厉极了,她曾经是极其注重仪态的妇人,如今却是形象全无,她厉声质问,“他不怕遭报应吗?!”
徐夫人声声质问,状若癫狂,骇得周围守着她家丁下人一拥而上,隔开了她们二人。
“荒唐!”那时还全然不知其中内情的孙夫人在脱身后怒斥,“我夫君救不了望津,你便极怒攻心胡乱攀咬吗!”
“胡乱攀咬?是不是攀咬他自己心里清楚!”徐夫人的眼神恨极,“你们会遭报应的———你们会遭报应的!”
———那是孙夫人最后一次见到她。
她本来以为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祭无夷的人选早定,她的夫君虽说是一城城主,但权力也有限,并非见死不救。徐夫人的咒骂,她也当是穷途末路的人发了癫。
虽说遗憾失去了徐望津这个准女婿,但她心中却有卑劣的庆幸,还好不是她的文璃嫁过去才出事,那才是真正的两难。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在祭无夷结束后她的夫君的反应———她甚至在被他半夜呓语吵醒后,从他的口中听到了望津的名字!
在她的侧敲旁击下,她得知了一个让她心头发冷的真相,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徐望京被抓住,继而因祭无夷而死,她的夫君……绝非清白无辜。
她想质问,但看着孙回舟日渐消瘦的脸庞,她又问不出个口,只觉得心口堵着一口气,不能上也不能下。
后来……后来,她才知道徐夫人在祭无夷那日投了江,而徐老爷在目睹这一切后,在灵堂上哭到发癫,最后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们……是害的徐府家破人亡的凶手!
那口盘旋在心间的郁气越来越重,孙夫人最终病倒了,而这一病,就是数年未有起色。
每次她身体状况好些时,她会在府里的小佛堂默默念诵,她不求赎清自家人身上的罪孽,只求徐府一家人轮回转世后,能过的舒心些。
文璃在望津死后大哭一场,之后便像个没事人一样,没心没肺起来。只是有一天帮着子显整理书籍时,文璃随手翻开了一本书,却忽然泪流满面。
那本书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诗集,只是里面有句恰巧的诗———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那天,文璃抱着诗集哭了一夜,她的夫君就在窗边坐了整整一宿,从那以后,他不再张罗着替文璃寻找新的夫婿。
这件事被他们埋在了心中,谁也没再提起。
……
再后来,河川碑上出现了新的人选,是孙回舟唯一的儿子,他终于体会到了当年徐父徐母痛彻心扉的感觉。
他从来都不知道他想保护的百姓会做出这样恶毒的举动,就像当年他自以为完善的计划给了他当头一棒,嘲笑他天真。
孙回舟痛苦,孙回舟暴怒。
他用尽一切去查河川碑背后的指使者,却发现仍旧一片茫茫。
只是那个在河川碑上刻下他儿子姓名的人被他找了出来———竟是一个熟人。
那人曾受过徐氏夫妻天大的恩惠。
当年徐氏夫妇求救无门,他也在帮着想办法,只是人微言轻、势单力薄,后来,徐夫人投河自尽,徐老爷疯了后,他也跟着销声匿迹。
地牢里,孙回舟质问他为什么。
男人冷笑:“本来望津是有机会逃走的,但因信任你而身死河中。我恩人家破人亡,你仍旧高高在上地做着你的城主。”
“在祭无夷之后,我就想报复你了,只是徐老爷还需要我的照顾。如今徐老爷已死,我孑然一身无挂无牵,自然也要以牙还牙,让你也尝尝痛失至亲的滋味。”
那男人受了刑,半边身子都是血,他讥诮孙回舟:“这世间,哪有做了恶事却不遭报应的道理?”
种下的恶因,终究结出了恶果。
……
孙回舟杀了他。
除他之外,他还杀了许多人,那血一直流一直流,有人在哀嚎,有人在咒骂,他终于完成了他迟来多年的布置———在盘根错杂间,击中了蟒的七寸。
可葬身在河里的人不会回来,他死去的儿女不会复生,他郁结于心的夫人离世……他来时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一切结束时,他狼狈不堪,孤身一人。
他已经分不清他当年要废除人祭的念头是对是错,他只知道在这条路上,他付出了太过惨痛的代价,惨痛到他几乎无力承受。
他忽然生出了倦怠。
或许当年徐老爷在疯了之后骂他的那些话都是对的。
在不损伤到自己的利益时,他可以做个冷酷无情的局外客,不亲身经历,自然不痛彻心扉。
因为刀不落在自己身上,永远不会觉得疼。
……
孙回舟从回忆里挣脱时,他再次看见了那两大两小的四口棺材。一口是子显的,一口是文璃的,一口是他夫人的,最后一口……是他的。
他早就存了想死的心。
他再也找不回当初的豪情壮志,几十年的官场沉浮,换来的只有面目全非。
“你将陈年往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孙回舟问,“是他们派来的人吗?”
很很多年前发生的事与如今满目素白的灵堂在眼前交替闪现,这好像就是一场悲哀的因果轮回,死去的人扬起屠刀,活着的人引颈受戮。
“我并非千星城的人。”那个年轻人眼里倒映出他狼狈的模样,“也无意参与到你们的恩怨纠葛中。”
他自怀中取出了一枚小印,半弯着腰,拿到孙回舟面前。
“认得这枚印吗?”
孙回舟自然认得这枚印,在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这枚印的主人将他调至了千星城,鼓励他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只是……
跌坐在地上的孙回舟张了张嘴,满是红血丝的眼睛轻轻阖上,最后浑身颤抖。
他终究辜负了座师的期待啊!
低低的、近乎哭声的笑从他的喉咙里溢出,笑得他整个人都颤抖:“闵相派你来,是因为……他终于对我失望了吗?”
作为闵相的门生,搭上了这样大的代价,才勉强改变了一丝局面。
“孙大人,闵相没有怪你,你已经尽力了。”那个年轻人取出被贴身放置着的信件递给他,孙回舟接到手里时,信纸上仍有余温,“接下来的一切,将会由我处理。”
话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这轻描淡写的背后,是一城的兴亡。
孙回舟在强撑着验证了印和信真伪后,忽然抬起头来,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态度,认真打量着他面前这个年轻人。
“闵相大半辈子都在找他丢失的孩子,却没想到,还暗中培养了你这么个弟子。”他看着这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呵……座师对你可真好啊……”
苦的累的脏的他都已经做了,最艰难的局面已经结束,他只需要弯下腰来,光鲜亮丽地摘走这枚果子。至于供养这枚果子的血泪,看见或不被看见,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就如一抔落在泥土上的雪,生得洁白无瑕。
孙回舟想要计较,想要说不甘,但最后他却悲哀地发现,他已经没有了计较这些的力气。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官印官袍在这灵堂的桌上。”他说。
“你竟然来接替我,你就好好做。”
【他就这样真的把权力交接给你了?!】在真正拿到千星城的控制大权后,小肥啾还觉得像在做梦,【总觉得太轻易了……该不是有什么陷阱吧?】
在交接完千星城的控制后,孙回舟的精气神眼见着一点点衰败下去,怕是很快就要躺进那灵堂里为他准备的棺材之中。
“没那么轻易。”祝凌顶着璇霄的壳子,细细浏览千星城的关文,“光卫借着各种由头,在他与闵昀之身边潜伏了五年才弄清楚他们两人彼此交谈的习惯与细节。乐珩过去联系秋微,以置换那枚印为代价,才让秋微能避开人在见春台上直面小楚王。”
“虽说取代孙回舟是我临时起意,但这封信和这枚印都是早有准备。”祝凌说,“孙回舟早已失去了求生的念头,以重病的名义向楚廷送去书信,请求他们派人接替千星城城主的位置。我让明卫截留了信使,又算好时间让光卫带回仿造的喻令。”
既然已经提前以楚廷的名义给孙回舟给过回应,后面的事自然就顺理成章。闵昀之是孙回舟的座师,他们两者之间利益天然地系在一处,只要查验过信和印的真伪并确认无误,孙回州自然会偏向于信任他,这是人之常情。
千星城才刚刚动荡过一次,城主的交接不可能大张旗鼓,所以他秘密前来也实属正常。更何况孙回舟心灰意冷,只想交接之后万事无忧,哪怕他的行为有些违和,建立在他是可信人的前提下,孙回舟也会下意识地给她找补,为祝凌圆上自己都没发现的漏洞。
如果不是确定扶岚自焚于鹤台,小楚王病发,闵丞相因为爱子的伤势半隐退,楚国高层群龙无首,夺利争权一片混乱,为了稳定韩楚交接的千星城送过来的消息都经过筛选的话,祝凌也不敢这样兵行险招。
万幸的是,老天似乎总在眷顾她,这一招偷梁换柱,在各方阴差阳错的配合下,已经成了。千星城明面上的掌权人仍是孙回舟,但实际的控制权,已掌握在了祝凌手中。
因为孙回舟之前发疯似的清洗,千星城豪强元气大伤,那些从羌国调过来的人在接下来掌控千星城的难度,已是大大降低。
从现在起,以偏远的千星城为点,计划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