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里冷风呼啸,池晏打了个喷嚏,管家连忙说:“大人,我把帘子放下来吧。”
池晏摆摆手,他对车外的那群“强盗”说:“我有一块领地,接纳你们也不难,但是你们去了,只能跟我的奴隶一起干活。”
毕竟现在这群人过去,马上就是雨季,没法开荒,不可能白养着,像奴隶一样工作,不仅可以早点融入环境,还不会把他们养得懒惰。
“领主?”强盗们后知后觉,原本只是悲伤,现在是惊恐。
他们以为池晏只是一个小商人,如果知道是领主,打死他们都不敢抢。
平民们对领主的恐惧是根深蒂固的,领主掌握着一方生杀大权,而且一个领主被打,被杀,附近的领主都不会坐着看热闹,毕竟身边有这样一群强盗,谁知道下一个倒霉的会不会是自己。
池晏也不管他们现在有多害怕,继续说:“我们现在要进城,回去的时候也会走这一条路,五天以后,如果你们在这里等,我就带你们回去。”
“强盗”们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一脸茫然,外加还没有消退惊惧。
池晏对马车夫说:“走吧。”
他愿意帮一把,但别人接不接受,他就管不了了。
马车夫沉默着驾着马,马车又开始行进。
只留在“强盗”们站在原地,他们像是被遗弃的野狗,惶惶不可终日,听见这个好消息,竟然流露不出一丝兴奋愉悦。
管家拉上了帘子,他冷静地说:“大人,他们不会等的。”
池晏以前不懂,现在却懂了,他轻声说:“我知道……不过总得给他们一点选择。”
对这些人而言,这世上没什么信得过的,人们更愿意相信自己挖空心思得到的,而不会相信别人慷慨的赠与,尤其是对这些经历了人间地狱的人来说。
池晏:“外面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了吗?”
管家:“这还不是最乱的时候,听说三百年前,几个国家混战,那时候才叫惨。”
骨肉分离,易子而食,杀人越货,没有道德也没有制衡,人就像兽,只有最没有人性,最凶狠残忍的人才能过得好。
池晏闭上眼睛,他现在坐马车已经不晕了,他轻声说:“我睡一会儿。”
管家慈爱的看着他:“您休息吧。”
骑在马上的艾伯特回头望了一眼,已经看不见那群“强盗”的影子了,作为一名骑士,他心里还存有一些正义感,不过正义感从来都是奢侈品,时间久了,就会被消磨的只剩一点。
“不知道我父亲和大哥怎么样了。”卡尔忧心忡忡,跟艾伯特不同,卡尔是贵族的儿子,虽然不能继承爵位,但从小到大父亲也没亏待过他,甚至把他送去圣院当骑士,为他找了一条出路。
他的大哥比他大很多岁,小时候他甚至认为大哥才是他的父亲,离开家的时候,大哥还说如果他在外面过的辛苦,随时都可以回家。
卡尔也去城里让信使给家里带去了信,可惜一直没有回音。
他现在是池晏的骑士,自然不会抛下自己的主人回家,但是那毕竟是他的亲人,他放不下,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艾伯特安慰道:“别怕,你爸爸是领主,妈妈是子爵的女儿,再怎么样也能好好活着。”
卡尔叹了口气:“希望吧。”
艾伯特:“你还有人惦记,我连惦记的人都没有。”
艾伯特是骑士的儿子,子承父业,他的父亲战死了,母亲改嫁,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对母亲的感情也约等于无,他没人挂念,只管自己,潇洒之余,有时候也会觉得孤独。
艾伯特换了个轻松的话题:“幸好我们跟随的是大人,不然现在我们估计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卡尔顺着艾伯特的话说下去:“我以前的几个朋友,以前还会给我写信,现在……”
很久没有音讯了。
谁也想不到,变故会这么快到来。
他们说了一路,进城的时候都被眼前这一幕吓住了。
大城是有城墙的,进城的时候会被卫兵拦住,如果是平民,得交出一大笔粮食,如果是贵族,就需要拿出文书来。
池晏被外面吵杂的声音叫醒了,他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城门口堵满了平民,这些都是拿不出粮食的人,不知道在城门口待了多久,还有人在祈求卫兵放他们进去。
这些卫兵也是普通人,或许最开始的时候也会不忍心,但时间久了,只能逼迫自己硬下心肠,对这些人不闻不问。
在确定了文书以后,卫兵带着几分谄媚和讨好的对艾伯特说:“大人,你们进去吧。”
艾伯特状似不在意地问:“这些人怎么办?”
卫兵一脸苦涩地说:“他们待段时间,发现自己进不去就会离开了。”
每个城外都会有这些逃难的人,在家乡过不下去了,就想找一个能收留他们的城。
但收留这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哪有那么多粮食养活这么多人?这些人进了城,发现找不到工作,没有饭吃,他们会不会闯进平民家里?会不会闯进商人家里?
不能放他们进去。
艾伯特叹了口气,他从来是个只顾自己的人,此时竟然生出了原本不该生出的怜悯。
守在城门外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拿的出粮食的早进了城,在城门外的都是穷人,他们很多都受凉生了病,风一吹就会倒。
“大人!带我们进去吧!”
“大人!我给您当奴隶,只要有一口吃的!”
“大人……”
池晏目不忍视,耳不忍闻,他一口气憋住胸口,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但是这里至少有几千人,不是几十人,他帮的了这个,帮不了那个,于是池晏心一横:“进去吧。”
马车进了城。
然而进了城里,情况却不像池晏想的那么好。
街道依旧臭不可闻,到处都是人和牲畜的排泄物,街边做了不少年轻男人,估计是在等活干,马车一路向前,街边的人连忙冲过来问:“大人!我会照顾马!”
“大人,我能搬货,我有的是力气。”
“我只要半块黑面包。”
这些人眼里都闪着光,每次有商人进城,他们就能得到一点报酬,虽然少,但总比没有来得好。
池晏在车里说:“选两个人领路吧,半块黑面包。”
还是按照市场价给报酬比较好。
围着马车的人听见了,都激动地喊:“大人!我熟悉这里的路,我从小住在这儿,什么都清楚!”
“我也清楚,大人,我腿脚快!”
他们高声喊着,闹得艾伯特耳边嗡嗡作响。
最后还是艾伯特选了两个人出来,其他人不甘心,还闹个不停。
艾伯特迫于无奈,只能抽出了自己腰间的剑,怒目道:“滚!”
骑士杀人可不会受到惩罚,刚刚围着的人连忙散开,就剩了那两个。
这两个也不是艾伯特随便选的,这两个都是少年,看样子估计就十三四岁的样子,瘦的只有一双眼睛特别大,手臂细得要命,却挺了一个凸出来的肚子——灌水灌的,既然吃不饱,那就喝饱吧。
这两个少年一个走在前头,一个去牵艾伯特的马。
他们生意不好做,毕竟年纪小,看着又瘦弱。
牵马的少年还强打起精神跟艾伯特搭话:“大人,您们是从北边过来的吧?”
艾伯特看对方说话的时候脸上艰难的笑,他语气轻松地说:“你眼神好。”
少年连忙说:“北边的人看着都比我们这边的强壮些!”
所谓的强壮,就是胖,这年头但凡出一个胖子,不是贵族就是大商人,普通人想胖还没那个机会。
艾伯特:“你从小就住在这儿?”
少年点点头:“我父母都是平民,以前靠种地生活。”
少年笑着说:“现在生活难了点,但我们一家人都还活着,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两个少年领着他们去了圣院,得到黑面包之后,还朝池晏的马车行了个礼,然后才一溜烟的跑走。
他们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对方给的黑面包虽说是半块,但是比商人给的半块多得多,简直就是一整块!
切碎了放进汤里泡涨,够一家人吃两天了!
“马车里的大人一定是个好人。”牵马的少年跟同伴说,“要不是我爸妈在,我都想去给那位大人当仆人了。”
另一个少年:“你瘦成这样,大人挑仆人也不会挑你。”
“快回去,别让人看见,不然有人来抢。”
他们跑得快极了,像是一阵风。
只有回了家,面包进了肚子,他们才能安心。
圣院看起来破败了很多,估计是因为瘟疫,很多地方因为踩踏,和承担了不该承担的重量而缺损,圣院也不像以前那么热闹,总有信徒进出。
池晏走上长而高的台阶,走进了圣院的大门,圣灵的雕像在大厅中央,明明圣院说圣灵只是意识体,但却还是给圣灵雕刻了五官,圣灵的眼睛低垂,让人分不清他眼底是怜悯,还是嘲讽。
祷师朝着池晏一行人走过来,池晏穿着领主的服饰,里三层外三层,对方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身份——圣院任命的领主。
不是每一个在圣院工作的人都能得到领主的身份,与其说是领主,不如说是官员,是圣院从王室手中争夺权力的棋子,只有当地圣院院长,还必须是大城院长,再次力荐,经过上级圣院审核三次后,才能成为领主,哪怕只是个小小的庄园主,只管几十个上百人也是一样。
这些人一定是圣院最忠实的信徒。
祷师走到池晏面前,朝池晏行了一个礼:“大人。”
池晏这次目标明确,不想浪费时间跟人浪费时间打机锋,他还了礼以后说:“我有事想见你们院长。”
这里不是任命他的圣院,只是离他的领地比较近而已。
祷师点点头:“请跟我来。”
说完这四个字,祷师朝池晏身后看了一眼:“只能您一个人来。”
池晏点点头,跟上了祷师的步伐。
祷师不是个话多的人,然而好不容易看到一个从外地赶过来,同样出身于圣院的人,总会比其他人亲近一些,两人走在走廊上,祷师轻声说:“现在各处的圣院都不好过,征到的粮食都要送去圣城,如果您是来请求援助的,恐怕……”
“不是。”池晏很直接地说,“我希望能接手一个大城。”
祷师被吓了一跳,没想到现在还有人想往火坑里跳。
如果说以前,和平时期,接手大城代表着无数好处,但现在,接手大城就代表着接手无数麻烦。
池晏一脸虔诚地:“圣灵庇佑我,我也应该去庇佑弱小的人。”
祷师看着池晏,眼眶有些红,他真没想到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傻的人,但正是因为这世上还有傻子,人们就还有一点希望。
池晏大言不惭地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虽然不算达,但也愿意出一份力。”
这句话说用这里的语言说出来的,没有原句气势磅礴,但意思是到了,并且把祷师的眼睛说成了兔子眼,红的似乎一眨眼就会落泪。
圣院的人都比较单纯——除了上面那些污七糟八,沉溺于权力争斗的人以外,其他人都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生活,就算坏,也坏的很有限,多数都还保留着一颗赤子之心。
只是他们被圣院洗了脑,这颗赤子之心帮不了任何人,只会把人推进深渊里。
祷师把池晏领到了院长跟前,院长就站在窗台,俯瞰着这座城市——这位院长应该天赋异禀,虽然每天都要惨遭泼粪和泼凉水,但竟然活到了脸上长白胡子的年纪,多数院长都是病死的。
院长看起来跟管家是一个年纪的人,只是他不像管家那么严肃,反而有一张堪称慈悲的脸,他转头的时候,池晏还以为自己见到了神龛上悲天悯人的佛。
池晏行过礼以后说:“院长,我叫池晏,是撒尤里圣院任命的庄园主。”
一脸温和的院长笑着说:“我记得你。”
池晏抬起头看着他。
院长有些怀念地说:“我跟毕夏普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毕夏普就是撒尤里圣院的院长。
院长慈爱的看着池晏:“他跟我提起过你,说你是个善良又温柔的孩子,所以他才力荐你去当庄园主。”
池晏听到老院长的名字,问道:“毕夏普院长,他还好吗?”
院长:“他亲自照顾病人,感染了瘟疫,去世了。”
“不过不用为他伤心,他只是去天上服侍圣灵去了。”
池晏眼眶有些红。
院长:“别哭,人都有生死,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死亡才是最接近真理的时刻。”
池晏闷声闷气地问:“真理是什么?”
院长摊开手:“我还没死,不知道。”
池晏差点被这个不合时宜的笑话逗笑了。
“你这次过来,一定有什么事要找我办吧?”院长老神在在,有点世外高人的影子。
池晏点点头:“去年有位圣使去了我的领地,说附近有一个大城缺领主。”
院长叹了口气:“你以为是大城,但没了领主的大城,早就乱的不像样子,什么人都有。”
“那里没有平民,至于强盗和妓女,还有窃贼,要管那样一个地方,你知道有多难吗?”院长劝道,“他们不会听你的话,只会想方设法杀了你。”
池晏没想到那个城乱成了这副样子。
院长又说:“圣院已经派了三个人过去,都死了。”
“既然他们已经成了这个样子,还是不要去管最好。”院长苦涩的笑了笑,他也没有办法,也不愿意推人去火坑,用一个大城去哄骗人当然简单,但那时一条条生命。
池晏抿着唇,坚定道:“院长,我已经想好了。”
他有一百个多个魔族,一个大城的人口最多也就五千,还死了那么多人,虽然面积有那么大,但生活在那里的人,大约也就两千上下。
到时候再叫克莱斯特带一批魔族过来,池晏有信心能把魑魅魍魉全部镇住。
院长认为池晏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毕竟小小的庄园管理起来并不困难。
院长还想再劝,却看到了池晏坚决的表情和眼神,一肚子的话全都说不出口了。
池晏让他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候他雄心勃勃,以为自己能拯救在污泥里挣扎的民众,然而时间久了,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于是进入了圣院,信仰能让人们暂时获得平静,当院长当了这么多年,当年的愿望似乎已经距离他很远了。
于是他说:“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会给你写一份任命书,你拿上以后就能直接过去。”
池晏奇怪地问:“不用给圣城……”
院长摇摇头:“不用。”
他叹了口气:“圣城已经很久不管这些事了。”
只要粮食能一车又一车,源源不断的送往圣城,就不会有人来管他们,乱成这个样子,上面也成了乱得乌鸡拔毛,圣院……
院长:“只是以后我这个圣院的人如果没地方可去,你能收留的话,就收留他们吧,虽然一个个也不聪明,但是好歹识字,手脚也利落。”
池晏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说:“要不然,您跟我一起过去吧。”
院长笑了笑:“我走了,这个城里的人怎么办呢?越是这个时候,他们越需要我。”
池晏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院长和蔼慈爱的眼睛。
院长:“去吧,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三天后来拿任命书。”
池晏再次向院长行礼,这一次他是真心实意的行礼,因为眼前这个老人值得他低下头,认真而尊重的弯下腰。
祷师送他回大厅。
“听说城外有很多人。”祷师小声问。
池晏点点头:“很多人。”
祷师一脸迷茫:“为什么会这样呢?”
池晏没有回答他。
皇权与神权,只要跟权这个字扯上关系,就一定不能兼容。
池晏被祷师从到门口,门口克莱斯特正等着他,秋风吹着克莱斯特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好像下一刻克莱斯特就要乘风而去了。
“怎么了?”克莱斯特看着池晏低落的表情,下意识的伸手,想去抚摸池晏的脸颊。
好在克莱斯特还记得这是在外面,大庭广众之下,于是克莱斯特把手收了回去。
那手转了个弯,竟然显得有几分无措。
向来我行我素的魔王陛下,现在竟然也学会为别人考虑了。
池晏却抓住了克莱斯特的手,把对方的手心贴在自己脸上,克莱斯特的手微寒,只有掌心有一点温度,池晏舒服的长舒一口气。
站在台阶下的人都假装自己没看到。
他们又不是傻子,早就从蛛丝马迹中看出了真相,捏着鼻子承认克莱斯特是他们的领主夫人。
池晏:“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有点感慨。”
准确的说,是一种无来由的责任感,好像他应该做点什么。
不过池晏心念一转,觉得自己是想多了。
“走吧,去找个旅馆落脚。”池晏忽然说,“我也想骑马。”
反正在城里也只能慢慢吞吞的走。
克莱斯特点头,握住了池晏的手:“我带你。”
池晏以为的带,大约就是小时候他爸骑摩托,自己坐在后座,抱住他爸的腰。
上了马以后,才发现克莱斯特说的“带”,是指他坐在前面,窝进克莱斯特的怀里,然而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的背靠着克莱斯特的胸膛,被克莱斯特钢铁般的双臂圈着。
池晏:“……”
他觉得自己大概没脸见人了。
好在这里没人认识他。
克莱斯特在他耳边说:“我还是那句话,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有我在。”
池晏正要感动,克莱斯特又补充他:“你想谁死,我帮你杀。”
池晏刚刚升起来的感动瞬间消失无踪,他面无表情的想——克莱斯特宠他宠的没有底线,幸好他自己有底线,不然很可能成为一个大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