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一曲已然吹到尾声,此时寻骨似乎也终于笑够了。
他不再像之前那般肆无忌惮地狂笑着, 只是隔着无数位面继续欣赏这出难得的戏码, 偶尔才从喉间发出几声颇为愉悦的低笑。
长生不知道寻骨此时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想让他吹多久的曲子。秉着少说少错的原则,长生也并不打算开口询问对方。
反正寻骨不叫停, 他一直吹下去便是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就在一曲奏完他打算重头开始之时,他手中的陶笛却毫无预兆地被一道剑气给削成了两半。
长生见状, 瞳孔骤然紧缩了一下。
他先是瞥了下那支只剩一半的墨色陶笛, 又垂眼看了看自己完好无损的右手和衣袖, 转瞬之间整个人便已完全平静了下来。
因为他知道,这并非敌袭。
长生向来相信自己的实力。
所以他坚信, 这个岛上没有任何元婴境能如此悄无声息地对他出手, 这个岛上也没有任何元婴境会在能杀了他的情况下, 还特意控制着自己的攻击力度和范围, 只用那道无坚不摧的剑气来斩断一支普普通通的陶笛。
能这么做的,会这么做的, 自始至终都只有那位自称仙帝的寻骨罢了。
事实上这道剑气的确是寻骨随手挥出的。
然而即使这是一道再普通不过的剑气, 即使这道剑气已划破千百位面, 威力十不存一,对于此时的长生而言,它依然无声无息而又锐不可当。
“够了。我喜欢愚弄人, 却不喜欢被人愚弄。”
“这种毫无感情满是敷衍的曲子,我没兴趣再听第二遍!”
寻骨那透着冷意的话让长生握着陶笛的手微微动了动。
他倒是没想到, 寻骨这么一个疯狂而残忍的存在,竟然能如此敏锐地捕捉到音乐中的每一分情感。
可事实归事实,无论如何,长生都不会开口承认自己是在敷衍寻骨的。他若是真的敢就这么承认了,寻骨的下一道剑气就不是劈在陶笛上,而是劈在他那脆弱的躯体上了。
“我怎敢敷衍您?”长生不禁露出了一个苦笑,然后开始半真半假地解释了起来。
“您如此会欣赏乐曲,必定知晓乐由心生。”
“最初我吹奏这首曲子,是因为我不想与人自相残杀。而后我心态的转变,您应该也能听得出来。”
“等到您让我奏曲之时,岛上的局势已然大变。那时我突然醒悟到,这座岛上需要的根本不是和平,它需要的只是洒满大地的淋漓鲜血。”
“我这人生性冷漠,醒悟之后便不再动容。既已无动容,奏出的只能是毫无感情之曲。”
“如果您觉得这是敷衍,那我唯一能做的,便只有以命谢罪了。”
长生平静地说出了这番话,然后扔开陶笛拔出了自己那把漆黑长剑。
长剑出鞘的那一刹那,他毫不犹豫地将剑反握,利落狠绝地刺向了自己的心脏。
然而长剑在触及他心脏的前一秒,一只炽热而有力的手掌按在了他握剑的右手上。
那只手明明没怎么用力,长生却觉得自己的手仿佛被凶兽狠狠咬住了一般。别说是继续握剑刺向心脏了,此时他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再动弹分毫。
“人族,可真是有意思啊……”那近在咫尺的低沉音色带着几分潮湿与热意,就这么不疾不徐地徘徊在尤为寂静的空气之中。
长生微微抬眼看向了来人。
率先入目的是对方血一般的暗沉瞳孔。那猩红的瞳孔中透着捉摸不定的粘腻杀意,长生不知道这个男人究竟得杀了多少人,才能铸就出这样一双沁着鲜血的森冷眼眸。
随后他的视线落到了男人的脸上。这个男人的脸意外苍白,就连那一头短发也是苍白一片。但这份苍白配着他张狂的眼冷淡的唇,呈现出的并非是脆弱,而是一种生机尽断的暴躁阴戾。
“怎么?看够了吗?”
“没看够的话,我允许你再多看几眼。”
寻骨松开了禁锢着长生的左手后,便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倚在树干上的长生。
而当他开口的一刹那,长生便敏锐地察觉到了寻骨话语背后那还算愉悦的情绪。
长生松了口气的同时,竟然真的顺着寻骨的话多看了他几眼。
因为寻骨看起来……着实不像人类。
这倒不是说寻骨长得太好。寻骨固然称得上是英俊,但也没英俊到超出了正常范围。真正让他不像人类的,不仅是他的发色眸色,还有他那蔑视天下人的残忍嚣张。
长生见了那么多修真者,还真没看到过有谁和寻骨一般顶着个利落的短发。
他也没见过有谁和寻骨一般,身上那衣襟的开口直接就开到了腹部,就这么毫不在意地露出了自己的精壮胸肌和一小部分腹肌。
乍一看去,这个一身暗红长衣的男人与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
他就像是一团明灭不定的烈火,恨不得直接将这三千世界烧得干干净净,然后沐浴在鲜血中大笑着欣赏那众生的惨叫哀嚎。
长生不经意地和寻骨对视了一眼,然后抬起了右手缓缓收剑入鞘。
其实他拔剑之前便清楚寻骨不会看着他死。毕竟寻骨若真的想杀他,何必只割裂他手中的陶笛,直接加大点力度将他本人也一劈两半不就行了吗?
可他也知道,寻骨动手割裂陶笛时的确动了怒,所以长生才会如此利落地拔剑刺向心脏。
因为对寻骨而言,没有什么比鲜血更能浇灭他的怒火了。而对于长生自己而言,也没有比用那虚实相间的剑刺穿心脏更安全的自裁手法了。
这场在别人看来异常惊险的戏码,从头到尾,都不过是在长生的算计之下。唯一让他有些意外的,就是寻骨竟然划破空间真身降临了。
所以说,如今的仙帝真的就这么闲吗?
“小子,报上名来。”寻骨背着那柄看着就很重的猩红宽剑随意地问道,整个人全然无视了自他出现后便嘎吱作响的脆弱枝干。
“长生。我名长生。”长生盯着前方已经出现裂纹的枝干,他一边回答着寻骨的问题,一边考虑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提前跳下这棵大树。
然而还没等他思考出结果,寻骨就以一种匪夷所思地速度逼近了他。男人抬手撑在他身后的树干上,那双猩红色的眼流露出了些许似意外似探究的情绪。
“原来,你就是长生啊……”随着他的话一同落下的,还有那根粗糙而宽大的枝干。
毕竟再坚韧的枝干,也是有承受极限的。而寻骨和他背后那柄宽剑的重量,显然大大超出了这根枝干的承受范围。
它能坚持到现在才断裂,已经很不容易了。
“你刚刚说要向我以命谢罪,该不会只是有恃无恐吧?”
枝干断裂的瞬间,寻骨便拎起了长生的衣领带着他一起跃到了地上。然而落地之后,寻骨却随手将长生扔到了另一棵树下。
他一步步走近长生的同时,那阴鸷的眸光也紧紧地锁定着长生的面容。
长生听到寻骨的问话后,心里也没表现得那般平静。或者说,从寻骨说出那句“你就是长生啊”之后,他就觉得事情有些失控了。
因为他不觉得自己的名气已经大到连仙帝都听说过他的名字。
寻骨这么说,显然是有别的原因。
这个男人要么是知道了自己和将绝关系匪浅,要么是知道了帝阙庇佑的人就是自己。
从对方玩味的语气和那意味不明的问话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比前者要大得多。
“您需要我的回答吗?”长生迅速权衡着局势,然后并未开口为自己辩解什么。
他确信,寻骨不知道他那把剑的特别之处。
他也确信,寻骨感觉得到他刚才拔剑刺向心脏的力度。
在那样果决的力度下,如果寻骨没有出手阻止,那把剑百分之百会刺入他的心脏。
“我知道你没有留手,所以我才有些搞不懂你。”寻骨在长生身前停下了脚步。
他身量很高,此时又逆着光,长生根本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他只接收到了寻骨用意识发出的一句传音。
只听寻骨说:“你可别告诉我,所谓的庇佑,只是帝阙那家伙在一厢情愿?”
长生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这人和帝阙是敌是友,他也不想回答这种堪称八卦的问题,干脆闭上嘴任凭寻骨自己脑补了。
“哈哈哈!这就有意思了!”寻骨似乎从长生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他一扫刚才阴鸷的表情,反而捂着脸极为张狂地大笑了起来。
“所以有时候,我才舍不得人族啊……”寻骨意味不明地低喃道。
“今日就到这里吧,这场大比我已经彻底没兴趣了!”
他说到最后,用那猩红的瞳孔深深地看了长生一眼。
那一瞬间,长生只觉得背脊发凉。
寻骨只说了对大比没兴趣……也就是说,他对自己仍然还有兴趣吗?
长生看着寻骨划破空间无声离去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头疼欲裂。
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已卷入了这些仙帝们的是是非非。
而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不是那开玩笑般地以命谢罪,而是竭尽全力地让自己变强。
等他强到一定程度,这些仙帝怎么想的,对他来说便都无所谓了。
长生闭着眼按了按额头。他回想着自己之前站在树顶时俯瞰到的景象,最终从记忆中找出了一个最适合隐藏的地方。
随后他便睁开眼朝着那个方向飞速移动了起来,他准备在那里安静地度过接下来的三天时光。
当长生在岛上飞速移动时,因仙帝出现而沉寂了许久的大比观众们终于又开始疯狂地讨论起来。
“我的天!今年究竟是怎么了?百年盛典上出现仙帝已经够罕见的了,宗门大比上竟然也有仙帝降临?那是不是这次大比过后,我们甚至有可能亲眼看到仙帝收徒?!”
“有没有仙帝收徒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位突然出现的仙帝性格未免也太……”
“嘘!说话之前能不能先动动脑子?别什么话都往外说!话说有人知晓那位仙帝的事迹吗?我怎么好像没听说过与他的名号啊。”
“隐世的仙帝多了去了,你哪能各个都认识?既然能划破空间,肯定就是货真价实的仙帝了。而且你们的关注点是不是都有点偏?你们难道不觉得那位仙帝对长生尤为不同吗?”
“我们又不瞎,当然看得出这一点!不过话说回来,看到长生和那位仙帝的互动之后,我都忍不住有点佩服长生了。要是搁我在那儿,我觉得我在那位仙帝手下根本就活不过三分钟!”
“三分钟?你可别吹了吧!我觉得你根本就活不过三句话!你仔细想想,你能像长生一样冷静从容吗?你敢像长生一样二话不说拔剑自刎吗?”
“说实在的,我也挺佩服长生的。每当那位仙帝开口说话时,即使隔着一整面灵镜,我都觉得自己好像死过了一次似的。真的很难想象直面他的长生压力会有多大……”
“我没看出长生压力有多大,我就是觉得这家伙未免也太会撩了吧?那位仙帝显然是动过几次杀心的。结果这一次次的死局到了长生手上,竟然分分钟变得这么……这么撩人。”
“对对对!我也觉得他们的对话超级撩!关键是那位仙帝看向长生的眼神更是撩炸了!!!当他划破空间真身降临的那一刻,我在灵镜前直接就尖叫出声了!他这摆明了就是为了长生而来的啊!!!”
“你们难道都是恋爱脑吗?要不是长生敢于自戕,别说什么撩人不撩人了,他直接变成个死人还差不多。”
“是啊。长生这家伙的心思真的太敏锐了,他每一步的应对都像是踩在悬崖绝壁的钢丝之上,却偏偏那么得恰如其分。这到底要多恐怖的观察力才能做到这一点啊!”
“虽然我也觉得长生挺厉害的,但也没你们说得这么夸张吧?也许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这么多呢?你们夸他未免有点夸过头了吧?”
“你懂个屁!我打赌今年大比的前三名里,肯定有一个会是长生。”
“话说……难道就没有人好奇,那位仙帝为什么会问长生是不是有恃无恐吗?长生好像没什么值得倚仗的背景吧?还有就是,那位仙帝为什么会在说自己搞不懂长生后,又突然地大笑起来?”
“我也很好奇这个。看当时的场面,仙帝在说自己搞不懂长生后,貌似停顿了一阵子?”
“我大胆地猜测一下,那时候那位仙帝会不会想说什么,又不想让我们听见,所以直接用意识单独传音给长生,和他说了些无人知晓的话?而那位仙帝或许就是因为那段我们听不到的话才突然大笑的?”
“有可能吧……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好想知道他们传音的内容啊!!!”
“既然你们都大胆猜测了,那我也大胆猜测一下。那位仙帝之所以说长生有恃无恐,也许是因为他以前就和长生认识,他们之间本就关系匪浅?所以长生知道那位仙帝一定会及时出现阻止他自戕?”
“你这哪里是大胆猜测,分明就是在瞎猜啊!那位仙帝和长生明显是第一次见面,不然他怎么会开口问长生的名字是什么?你这样猜的话,还不如猜长生是昨天报纸上写的那个被龙帝庇佑之人,而他所倚仗的就是那位庇佑他的龙帝呢!”
有些观众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们都知道所谓的龙帝指的是谁,不就是那位喜怒无常的仙帝帝阙吗?因为众人不敢直呼那个男人的姓名,所以干脆就用龙帝这个代称来称呼他了。
“哈哈哈哈哈!你们的脑洞也太大了吧?!长生要是真的有那位龙帝庇佑,何必再累死累活地参加什么宗门大比?他早就能够一步登天了啊!”
于是观众们就这么嬉笑着岔开了话题。
他们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一刻的大胆猜测,其实是再真不过的事实。
作者有话要说:
(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