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希书跟着齐骛一起回到了自己家。
曾经熟悉的家园早已变得面目全非。这里应该发生过严重的爆炸,只是很难判断是政府的“清理”所为,还是变异成怪物的人们无意间引发了电气事故。靠近地面的那一部分建筑物所有的玻璃碎了,地上堆满了废弃物,墙皮被火焰熏得黢黑。小区园林区的树杈以及路灯上悬挂着几具摇摇晃晃的尸体。有些还在腐烂,几只乌鸦吱哇乱叫着,睁着血红的眼睛落在烂糟糟的尸体背上,时不时地啄上好几口。还有一些大概已经被弃置许久了,身上的肉都已经被怪物,或者是别的动物吞噬殆尽,只留下了一幅泛着斑驳血痕的骨架。
电梯早就已经废弃,齐骛最后干脆抱着谢希书一路从安全通道上了楼。
楼道里很暗,偶尔谢希书可以听到黑暗中某些东西沙沙作响的声音,以及它们在暗处偷偷窥视的贪婪目光。齐骛身上绽开了一些口子。
有些东西从他身上簌簌掉落,摆动着濡湿细长的身体窜入了大楼的缝隙中。
还有一些柔软而强韧的触肢缠在了谢希书的腰间,在他身上留下了气味鲜明的水痕——来自于高级个体的气味,可以更好地震慑住那些觊觎它珍贵猎物的怪物们。
上楼的过程相当漫长。
但总体来说还算顺利,只是有那么几个时候,齐骛会在暗处站定,然后他会抬起手盖在谢希书的眼睛上。
谢希书没问。
齐骛也不会告诉他,在他什么都看不见的那些区域到底发生了什么。
终于到家时候谢希书背上已经出了一层细细的汗,他得承认越是靠近自己家所在的楼层他就越是紧张,好在等他真的站在许久未曾开启家门前时,他十分高兴地发现,自己家所在的楼层并没有遭到太过严重的破坏。
大门上倒是有些肉眼可见的凹陷,但并不严重,至少,没有什么东西破门而入的痕迹——对比起之前他无意间瞥见的其他人家,他家现在的状况已经算是相当完整了。
谢希书摸索着从消防栓的角落里找到了备用钥匙,然后打开了门。
“嘎吱——”
门栓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然后,门开了。
谢希书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
跟已经遍地残垣的外界不同,门内侧的空间依然保持着谢希书上一次离家时的模样。
谢希书站在自己家的客厅里,却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他缓缓地环顾四周,只觉得恍若隔世。
“……好多灰。”
他抚摸了一下茶几,嘟哝了一声,然后身体一软,跌坐在了沙发上。
所有的力气在这一刻,都宛若流沙一般,倏然从他的身体里滑落消失了。
“我到家了。”
他抬起头,看向齐骛,喃喃说道。
几秒钟后,谢希书又重复了一遍。
“到家了。”
“嗯。”齐骛走上前去,迟疑了一下后,有些僵硬的将手搭在了他的发间,轻轻的抚摸了一下。
他能感觉到,在回到家之后,谢希书明显变得放松了一些。因为哀伤和怀念而变得清苦的气息中又夹杂着一抹细细的欣喜。
然而在谢希书看不见的地方,齐骛却忍不住微微蹙起了眉头。
许久未曾开启的居所里空气相当陈腐,这是正常的,但齐骛很肯定自己在踏进这里的时候嗅到了一抹令人在意的臭气……不,不是食物腐烂的那种臭气(尽管谢希书家的厨房也跟A市所有人家的厨房一样,因为停电早已变成了一片恶臭的沼泽)而是一种会激起齐骛怪物本能反应的味道。
当然在异变后的A市,就算家里真的出现了尸体,也没有什么好震惊的。
真正让齐骛感到困惑的是,作为尸臭味……那味道似乎又有一些太淡了。
淡到即便是嗅觉敏锐如他这般的怪物,也必须要凝神仔细辨别,才能捕捉到那一抹若有若无的恶臭。
即便是对于它来说,那味道也飘渺得仿佛是幻觉。
“怎么了?”
虽然只短暂走神了一瞬间,可谢希书却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了面前男生的不对劲。
齐骛摇了摇头,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没什么。”他说,然后补充道,“……只是觉得,能跟你一起回家,很好。”
谢希书扯着嘴角,勉强笑了一下。
“确实。要是没有这场生化危机,打死我都不会相信我会放着高考不管去交男朋友……还把男朋友带回了家。”
“咳咳咳——”
虽然谢希书纯粹只是为了缓解一下气氛的凝重随意开了一个玩笑,但他还是成功地让自己那位身为怪物的男朋友,非常没用地被自己的口水呛得面红耳赤。
*
趁着天光尚亮,谢希书和齐骛没敢多耽误,只用了很短一会儿整理了一下心绪,然后便径直冲向了一直紧锁的母亲的书房。
打开门的时候谢希书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快。
可当他真的踏进那间有些陌生的房间时,心情反而立刻就沉静了下来……这里简直就跟噩梦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稍显凝滞的空气中甚至隐隐还泛着一丝母亲的香水味。
并不宽敞的书房两边伫立着两个大大的老实铁皮文件柜,铁皮柜的所有抽屉都是锁着的。中间夹着一张宽大的实木书桌。书桌的桌面有些凌乱。谢希书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母亲离开书房时是怎样的表情了,但目前看来,母亲起身离开这里的时候,一定十分心慌意乱。桌面上到处都是文件纸,资料,七零八落的文档,还有一支打开了笔帽却没有合上的钢笔。
谢希书首先查看的便是那些文件,不过看着看着,他眼底的神色便从之前的凝重转为迷惑。
书桌上的数据和文档各式各样,有的像是正经的论文,有的却像是刚从震惊体小报上直接摘抄下来的。
“未来十年全球哺乳动物物种灭绝风险增加25%:人类灭绝的序幕?”
他顺手抽起了一份打印文档,喃喃念出了上面的标题。
而其余纸张上内容也都差不多。
“亚马逊雨林毁灭速度加快,地球之肺正在崩溃……全球两栖动物濒临灭绝,论致命真菌病传播与生态平衡破坏的长期效应……”
“气候变化引发昆虫灭绝,对全球生态系统的末日预示?”
……
谢希书一张张文档看了过去,映入眼帘的全都是一些已经看似很严重,但细究下来每年都层出不穷早已被人习以为常的环境问题。
而正是因为这些文档上列举的问题,实在是太普通太寻常。
最开始谢希书真的以为,自己的母亲就跟电影里的一样,正在用桌面上这些看似凌乱的文档做障眼法。
可等齐骛轻而易举地破坏了金属文件柜的锁芯,让谢希书一个抽屉一个抽屉仔仔细细检查过里头的东西后,他才又困惑又惊喜地发现,自己一来一直以来的猜测和恐慌,其实都是荒诞的无稽之谈。
母亲研究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可怕的生化危机药剂,也没有做过什么反人类的人体试验。
事实上,从家里积累的文档和数据来看,母亲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保育生物学专家,每天研究的无非就是物种灭绝和生物多样性的保护,偶尔还做一些生态环境方面的评估。而大概正是因为工作内容的缘故,母亲似乎还是一名格外严苛且激进的环保主义者……
一直到天色暗淡,从窗外落进来的光线再也无法支持谢希书看清楚任何东西,他也没有找到任何跟自己相关的可疑记录。
一定要说,有可能相关的,只有一份父亲写论文时留下的草稿。
草稿的内容,倒确实跟谢希书梦中见到的过的那一份“熔岩”隐隐相关。
父亲在草稿上模糊地列举出了自己对这种前所未见的特殊物质可能的作用做出的种种猜测。而其中关于地心熔岩的辐射可能会引起生物的进化这点,他只是非常潦草地带了一笔,似乎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这听上去有些荒诞可笑。
当初的男人显然曾经把这份草稿给自己的妻子看过。谢希书在那份草稿的末尾,看到了母亲熟悉的字迹。
【狗屁。】
女人毫不留情地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学术上的垃圾。】
【但在天马行空的幻想上颇有潜力。】
【看不出你还有写科幻小说的天赋。】
……
而父亲对此的回应,是在句子最后的画上的一个可笑幼稚的哭哭脸。
谢希书盯着那个哭脸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伸出手指仔细摩挲了一下纸张,他完全想象不出自己的父母在年轻时候,还有如此“甜蜜”的互动。
所以自己的那个梦境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不小心弄混了某部电影,又因为孩童时的记忆格外模糊,才在恐惧和担忧将那些毫不相干的片段拼合在了一起?
明明这一次没有在母亲的书房里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对自己的梦境也毫无头绪,可谢希书还是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然后,他的身形不受控制地摇晃了一下。
“小书!”
齐骛拉了谢希书一把。
在谢希书找各种数据的时候男生始终沉默不语,注意力却始终粘在他身上丝毫不曾移开。
“我,我没事。”
谢希书抚了一下额头,小声说道。
“不,你有事。”
只可惜齐骛就算再喜欢他,目前看来,也没打算无条件听话。
至少现在,他没让谢希书就这样应付过去。
“你太累了。”
男生在黑暗中一眨不眨地盯着谢希书,然后毫不迟疑地将少年拖出了书房。
“你应该先休息。”
“可是……”
“没有可是。”
齐骛一字一句地应道。
然后他强行将谢希书带进了卧室。
谢希书作为一个普通人,没有办法在黑暗中失视物,但是作为怪物的齐骛却可以非常清楚地看见少年的脸色苍白得宛若鬼魂,眼底更是更是一片青黑。
男生一把按住了谢希书的肩膀,几乎毫不费力气,便轻而易举地将那身心纤弱憔悴不已的人直接压在了柔软的被褥上。
“齐骛,等一下我还想再看看,家里还有蜡烛我能找得到……”
谢希书本能地还想挣扎。
却被齐骛身上骤然绽开的数条触肢困住了手脚。
“没什么好看的!你已经奔波了一整天,而且时不时就会头晕目眩,你太虚弱了!这附近暂时应该是安全的,现在只需要好好先睡一觉……”
齐骛正板着脸,硬邦邦地教育起谢希书,可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却渐渐弱了下去。
因为,他发现,现在他和谢希书的姿势,多少有点怪。
他的身体彻底笼罩了谢希书,从他身体里延展而出的灵巧器官环绕着谢希书,后者身体有些轻颤,大概又有点低烧所以体温比平时要高……气味也比之前更加芬芳。
而且他们现在的距离实在是有些近,近得齐骛只要一低头便能遵循自己脑子里不停叫嚣的欲望,狠狠舔上对方的脖颈,脸颊还有嘴唇。
但谢希书确实已经精疲力竭了,不然齐骛也不会如此强势地强迫对方躺在这里。
黑暗中齐骛不自觉地摩挲着对方微微泛着汗意的皮肤,他想将自己的身体埋进去但最终他还是强迫自己忍住了,尽管这让他相当难受,动作也因此变得僵硬极了。
“齐骛。”
然后他听到谢希书喃喃地喊了他一句。
“……我只是想确定。”少年没头没尾地说道,但齐骛发现自己一下子就懂了。
谢希书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人类。
他想回到人群中去。
回到一个熟悉的,有秩序的世界中去。
齐骛的胸口蓦地泛起一阵酸楚。
“睡一会儿吧。”
他说。
*
谢希书以为自己会因为今天的发现而倍感困惑茫然从而失眠。
然而在齐骛熟悉的气息包裹下。
他很快就睡着了。
*
齐骛在黑暗中静静地等了好久,他无比仔细地聆听着少年越来越平稳的呼吸声和心跳。
在确定谢希书已经完全坠入了深度睡眠之后,他才缓缓起身,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紧接着,他转过头,将目光对准了不远处的那扇房间门——那间门后,是谢希书父母的卧室。而那股让齐骛从一开始就相当在意的气味,似乎正是从那里头传出来的。
齐骛面无表情地打开了那扇门。
卧室的窗帘是拉上的,房间里很暗,空但除此之外,这里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
然而,除此之外,这就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主卧。
甚至还因为许久都没有人居住的缘故,这里看上去比普通人家的卧室看上去更加简单整洁,一眼望过去,摆放整齐的梳妆台,铺得平平整整的床品,紧闭的衣柜……一切都一览无余。
齐骛还检查了一下衣柜。
里头的东西也很少,寥寥无几的几件衣服都套着防尘袋,挂在那里的时候显得衣柜都有些空空荡荡的。
齐骛没有发现任何有可能发出那股微弱尸臭的东西。
是搞错了吗?
男生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
确实,尸臭也可能是从外面飘过来的,毕竟现在这栋大楼里,最不缺少的就是尸体了:无论是怪物的还是人类的。
而与此同时,齐骛留在谢希书怀里的触肢传来了讯息。
似乎是在冥冥之中感觉到了主体已经不在自己身边,谢希书的心跳变得比之前快了些,睡得没有之前那么沉了。齐骛神经一紧,当即便准备离开这里……
但就在这时候,他鬼使神差地又往梳妆台上瞥了一眼。
梳妆台上如今就摆着几瓶香水。其中有一瓶的香水瓶子做成了水波状的银色镜面瓶身,一道异常微弱的光刚好便从窗帘的缝隙中泄入了屋内,打在了香水瓶上。
如果此时站在房间里的是个普通人,他大概什么都看不见,偏偏这时候站在这里的,是齐骛。
所以他会发现,香水瓶的反光,跟他肉眼看到的东西,有些不一致。
在香水瓶的反光中,床单上分明有团模糊的黑红影子。
然而在齐骛的视野中,那里明明就只有一套素色平整的床品。
霎那间,齐骛的神经绷紧了。他回头仔细地看向床的位置,依然什么都没有看到……直到灵光一闪间,齐骛走上前去,闭着眼睛伸手按在了床的正中心。
他摸到了一手濡湿软烂的东西。
再睁开眼的时候,齐骛终于看到了自己在香水瓶反光中窥到的那抹黑红。当然他也找到了那股臭味的来源。
是尸体。
躺在床上的,是两具早已高度腐烂的尸体。
黑红粘稠的尸体已经浸透了它们身上的衣服。黑暗中,一些柔软的,仿佛海葵一般的软体生物正附着在它们灰色的骨架上,因为之前齐骛的扰动它们绝大多数已经从骨架上脱落,而剩下的那些,身上依稀还有一些奇异的斑点正在缓慢地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