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思光走了。
黎帛站在碧云山殡仪馆的门前,静静地看着自家深灰色的奔驰车载着那个摇摇欲坠的青年逐渐远去。
男人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隐隐胀痛的太阳穴,趁着四周难得的无人,他放松了肩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黎帛不认为杨思光真的信了自己的话。
他向来擅长察言观色,他知道那人在听到自己话后,露出来的惨淡微笑和空洞眼神代表着什么。
事实上,他也知道自己的那番话并没有什么可信度。
毕竟他也曾怀着不敢置信的心情,非常仔细且谨慎地让人调查了黎琛在学校里的一举一动。
可以说,如果不是他确实不小心知晓了那个可怕的秘密,仅仅只是看到了私家侦探发回来的厚厚文档,他绝不会觉得黎琛与杨思光之间有什么感情。
他甚至不会觉得黎琛真的还记得杨思光这么一个幼时的玩伴兼邻居。
然而……
就在这时黎帛的手机发出了一声嗡鸣。
黎帛陡然一惊,迅速抽回了思绪。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屏幕。
发来消息的人正是黎家如今的话事人黎老先生。
虽然以养子的身份在那个男人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可老人对待黎帛时候的态度,却丝毫不见任何亲昵或者是温情。
那纯粹就是一名上位者吩咐下属时特有的强硬冷漠。
【记得处理好后续的事宜。】
黎先生的指示非常简单。
看上去甚至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后续的事……是指葬礼还是别的事物?
换做旁人在此,看到这则信息大概会深陷迷茫之中。可黎帛在看到信息的瞬间已经明白了一切。
【明白。我立刻去办。】
他在键盘上快速回应道,然后发送了过去。
等了片刻,手机依旧安静,再没有别的指示。
黎帛静静地盯着手机看了几秒钟。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打了个电话给自己的秘书。
“……给我派一辆车。”
他说。
然后给出了一个早已在脑海中盘旋了许久的地址。
*
在杨思光离开碧云山公墓的半个小时后,黎帛也坐上了车驶离了哪里。
而如果杨思光能看到黎帛的行动轨迹的话,他大概会非常惊讶地发现,男人此刻前往的地方,竟然与自己家的方向完全一致。
为了掩人耳目,黎帛特意让秘书调来了一辆毫不起眼的半旧凯美瑞。
而开车的人则不再是专门的司机,而是跟随他多年的资深秘书。
车辆行驶了一段时间,逐渐从宽敞的郊区驶入了道路狭窄,人多车多的老城区,最后,那辆车更是驶离了马路,直接钻进了如同蛛网般错综复杂的小巷之中。好不容易司机才在一栋布满岁月沧桑的老式居民楼下停下来。
“黎总……到了。”
秘书非常严谨再三确认了一遍黎帛给出的地址,这才沉声开口。
他并没有说别的,可坐在后座上的黎帛能感觉到秘书的迷惑。
毕竟这片老城区,在整个A市的规划上称得上被遗忘的地区。
房地产行业如火如荼时,这里因为人员众多,产权复杂,很难进行拆迁。等到房地产热潮彻底熄火,这片老旧城区就更是无人问津,只能自生自灭了。
作为黎家如今炙手可热的重要一员,黎帛跟这种破破烂烂的贫民区实在是搭不上关系——至少秘书想不通,为什么黎帛会忽然屈尊降贵跑到这里来。
难不成黎家要开始插手A市的旧城改造工程……
这个念头飞快划过秘书的脑海。
而在秘书恍神的同时,黎帛也将目光落在了车窗外的旧楼上。
这栋楼并不高,也就六层楼高,各方面都显得很旧,几乎每一扇厨房的窗口下沿都挂着黑漆漆的经年油渍。
按照一般逻辑,这里应该人员纷杂各种喧闹才对,然而此时整栋楼都笼罩在一种异样的寂静中。
没有灯光,没有人声,只有一闪一闪布满灰尘的玻璃窗,像是无数双死寂的眼睛一般正空洞地回望着他。
在旧楼的单元入口处伫立着一扇厚实的铁门。铁门有种跟整栋建筑都格格不入的崭新感觉。
“……你先把车开走,我要走的时候会提前打电话call你。”
秘书忽然听到黎帛低沉平稳,毫无波澜的声音。
毕竟老是居民楼下从来都缺乏停车位置,纵然那人已经直接买下了一整栋楼并且迁走了这里的所有居民,可老城区人多口杂,谁也不知道一辆从未见过的牌照的车,贸然出现并且停在这里许久不动,到底会不会引来多事街坊邻居的侧目。
而此时时刻,黎帛不希望的,就是让人注意到这里。
这对已经死去的那个人,对黎家,对他……都不太好。
*
黎帛利用从黎琛遗物中整理出来的钥匙打开了单元大门。
然后他走了进去。
单元楼里有一架年久失修嘎子作响的电梯。
随着满是广告和贴纸的电梯一路摇摇晃晃嘎吱作响,黎帛来到了旧楼的顶楼。
他打开了那里唯一的一扇门,然后走了进去。
*
跟老旧的外表完全不一样,这里被装修得异常舒适,品味优雅。
客厅里摆放着意大利空运而来的真皮沙发,墙上的装饰画来自于名家,在各种艺术品的搭配下这里显得十分温馨而考究。
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几天无人前来,本应该光鉴可人的柚木地板上就已经布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黎帛谨慎地站在门口看着房间里的场景,明明是温馨舒适的家居环境,却让他的胃部有些抽紧。
尤其是在他知道自己即将看到什么后,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就变得愈发强烈了。
黎帛反锁了大门,然后毫不迟疑直接穿着鞋踏进了房间,他一点都没有在那些奢华舒适的区域浪费时间,而是直接找到了房间最角落一扇耗不起眼的隐形门。
黎帛在门口站定,面无表情地停滞了几秒钟,才用力地推开了装饰着木质面板的钢门。
……门内一片黑暗。
只不过,在感应到有人进入后,这间宽敞的密室里的灯便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照亮了黎帛面前的一整面照片墙。
哪怕早有准备,黎帛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数以万计的照片视角几乎全部都是偷拍,从那人在社交中勉强的假笑吗,到上课时垂着眼帘认真笔记的侧脸,再到那人校园里散步的背影,乃至健身房里的换衣……
所有的照片主角都是同一个人。
而那个人就在不久前,刚刚在黎琛的葬礼上,为了后者留下哀恸的眼泪。
那么多照片,那么多凝结了杨思光生活点点滴滴的照片同时出现在黎帛面前,带来的冲击感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黎帛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他飞快地挪开了目光,朝着房间更深处走了几步好进行进一步的检查。
结果就在窗边看到了衣架异常显眼的望远镜。
黎帛的心咯噔了一下,明知道房间的主人早已无可救药,但他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走上前确认了一下。
望远镜对准的,是旧楼不远处的另外一栋楼。
那是一户看上去平凡无奇的人家。
杨思光的家。
黎琛买下的这栋楼有着绝佳的角度,刚好可以将杨家的各个角落纳入眼底。
尤其,是杨思光的房间。
*
黎帛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去。
一阵幽暗的怒火正在缓缓地上涌,危险地灼烧着他多年以来构建出来的强悍的自制力。
只差一瞬黎帛便要直接将那架望远镜推翻在地,可偏偏就在此时,黎帛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杨思光应该是刚回到家,可以看得出他依旧疲惫而苍白,且完全没有意识到几百米外,有人正利用望远镜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青年毫不知情地,坦然地在镜头前脱去了自己的衣服。
西装,衬衫……
一大片苍白的皮肤瞬间映入了黎帛的眼睛,而也正是因为底色太过于白皙,以至于那人身上清晰的绳痕变得格外显眼。
伴随着杨思光厌倦悲哀的神色,动作中那些痕迹就像是污秽而靡淫的红蛇一般在青年身上扭动着。
黎帛猛然起身,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就好像……好像他先前看到的画面,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直接咬了他眼珠一口似的。
男人的心跳得极快。
隐约中他感到了一些极其危险的预兆,他惊恐而暴怒地一脚踢翻了价格不菲的望远镜。
望远镜沉沉地砸在了地板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黎帛却依然不受控制地踉跄往后退了好几步,仿佛如今躺在地上的不是一架望远镜而是别的什么洪水猛兽。结果后退的时候,他一个不小心直接绊倒在了身后低矮柔软的工学沙发上。
当男人沉重的身体骤然陷入松软的做点,不知道又触发了黎琛设置的什么自动程序。
只听到耳畔忽然响起了杨思光的喘息声——很显然,偷录自健身房里再正常不过的肌肉松懈阶段。
录音里来自于理疗师的声音都被做了消音处理。
只能勉强听到类似于“放轻松”,“忍一下就好了”之类的细微叮嘱。
而被刻意放大高清的,是杨思光异常隐忍而急促的呼吸声。
以及偶尔不小心泄出唇间的细小痛呼与呜咽。
……
【“疼……轻,轻一点……呜……”】
【“太疼了……”】
湿漉漉的呜咽声随着音响的启用,清晰无比地回荡在整间做了隔音措施的房间里。
而更加让黎帛猝不及防的,是随着那声音的响起,还有宽大的幕布直接从墙边猝然滑落,紧接着几张等身大小的画面被依次投放在了上面。
那是几张截去了面孔的照片。
跟其他偷拍出来的照片相比,这几张照片的画质反而是最模糊的……也是最勾人的。
黎帛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几张照片,哪怕没有面孔,他也一眼就认出来这些照片也是属于杨思光的。
杨思光的锁骨下方,有一颗殷红鲜艳的小痣。
*
今天在殡仪馆,是他将因低血糖而晕倒的杨思光抱到了休息室里。
为了能够让杨思光更好地呼吸,他在医生的指导下,为那个人脱下了西装外套,也解开了束到脖子下方的白色衬衫。
在那时,他确实不小心瞟见了杨思光锁骨下那颗小小的红痣。
只是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会将这些细节记得那般清楚。
那些照片竟然是杨思光自己拍下的?
从拍摄视角上来看,很容易就能确认这一点。
可黎帛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幕布上那具濡湿,青涩,却又媚气荡漾的身体,跟记忆中神色恍惚,脸色苍白的青年联系到一起去。
太奇怪了。
他想。
这真的……
太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