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段路,甘棠本来是想徒步继续走下去的。
封井村里,线虫傀儡齐声呼唤他的恐怖场景还历历在目,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耽搁。
然而,没有城市照明的山路实在是太黑了,黑到手机自带的光芒都变得格外暗淡,只能勉勉强强照到他面前的一小片区域。
偏偏从封井村前往县城的那条路,其实有不少地方都是紧挨着悬崖建造的。
很多地方,甚至连围栏都没有,微黑起伏的山石在微弱的光照下有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一小片微微凹陷的平地,而有些看似只是被繁茂草木遮掩地道路,一脚踩下去确实疏松的碎土,稍稍一用力便连带着细弱的蓬草草根扑簌簌直接落进深深的悬崖深处。
甘棠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好好休息过更没有吃过什么正经饭,一路备受惊心力交瘁,撑到这时候已是强弩之末——于是一个错眼,他便直接踩空,身形一晃,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人已经摇晃着掉了下去。
而彼时所有人也同样都因为人困马乏,反应远比平时迟钝许多,眼看着甘棠差点掉下悬崖,竟然都木在了原处……还好,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年老体衰的外婆却猛地扑了过来,眼明手快一把攀住了甘棠的手臂。
甘棠的呼吸停止了一瞬。
死里逃生的欣喜并没有持续太久。
他打起了冷颤。
“糖糖,抓紧,抓紧我哦。”
外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沙哑却平静。
“外,外婆……”
甘棠喊了一声。
手机早就已经因为刚才的变故摔到了悬崖下面,在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现在他们是彻底落入了极致的黑暗中。
甘棠仰着头,眼睛徒劳地睁得很大很大,可唯一能看到的,也就是一道模糊不清的暗影。
外婆的那只手冰冷,强健,手指修长而有力,每一根都宛若铁箍一般死死卡进甘棠的皮肉。
甘棠被外婆抓得很疼,但这时候自然也是不敢松手的。
他只能用尽全力地攀在外婆的手臂上,几秒钟后,才听到于槐后知后觉地惊叫,男生也在山道边小心翼翼地俯下身,然后捞住了甘棠的另外一只胳膊。
在外婆和于槐的用力下甘棠好不容易终于慢慢被拖了上去。
“呼……”
当甘棠再一次踏上坚实的地面,身体早就已经软了。
而没等他从惊吓中回过神,外婆已经死死地抱住了他。
“吓死我了,糖糖,怎么就这么不小心,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你要是掉下山,你让外婆怎么活!糖糖……”
甘棠被外婆抱的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忍不住挣扎了一下,却没能挣开。
横亘在他背部的手臂强而有力地压制着他,让他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外,外婆,我没事了,我真的没事了。”
甘棠隐隐约约感觉有些地方不太对,只能徒劳无功地在外婆怀里小声说道,然后循着机会想要挣脱外婆的怀抱。
外婆的力气未免也太大了。
他想。
这样对抗了好一会儿,外婆才终于缓缓地,缓缓地把手收回去……甘棠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但在那一刻,在夜色的阴影中,他仿佛看到有一道细长的影子,“哧溜”一下没入了外婆的颈后。
“外婆!”
甘棠发出了一声惊叫。
“怎么了?糖糖?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外婆的声音急急地从黑暗中传来。
……还是甘棠记忆中的慈爱苍老。
*
不可能的。
甘棠脑子有个声音,小小的声音,在对他低声细语。
一定是你看错了。
你看,你太紧张了,太疑神疑鬼了,所以才会产生那种奇怪的幻觉。
外婆怎么会在身上长出第三只手呢?
那可是他的外婆。
而且一路上外婆都表现的很正常,那种恐惧,惊慌,以及对甘棠的慈爱都是真真切切的。
如果外婆真的被什么东西寄生了的话根本不可能有这种表现……
“虫子!都是虫子!我们已经被虫子保卫了它们要来吃我们了要来了要来了——”
于爸的尖叫声响起,倏然将甘棠拉回现实。
也许是因为甘棠之前差点掉进悬崖的意外又一次刺激到疯子那难以捉摸的大脑,于爸又一次亢奋了起来。明明手都还被绑着,人却在危机重重随时可能掉下去的山道上了来回奔走,于槐废了老大劲,气到差点哭出声,这才勉强将男人强行拉回自己身边。
……
意外叠加着意外。
没有手机照明,外加一个管不住的疯子,一个惊慌失措已经开始出现幻觉的甘棠,还有虽然一声不吭但明显透出疲态的外婆。最终,甘棠一行人还不是不得不胆战心惊地停下了脚步,在山道边上找了个背风的地方临时停了下来。
“只要有天光了我们就继续走。”
甘棠跟于槐说了一声。
“嗯。好歹我之前也开了二十多里路……那些虫怪总不至于就这么会功夫就追上来吧?”
于槐低低应道,听得出是想安慰甘棠,但那语气实在是太茫然,太不确定,以至于甘棠一时之间没能给男生任何肯定的回复。
甘棠又累,又冷,又绝望。
之前余光瞥见的暗影——那从外婆颈后探出来的手臂——就像是某种精神污染一般自始至终回荡在他的脑海深处,给他带来源源不断地隐忧和恐慌。
所以甘棠最开始真心不觉得自己会睡着。
他要担心,要害怕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脑子乱得简直能直接爆炸。
但甘棠确实低估了自己身体的疲倦程度,在他的印象里,自己只是靠着嶙峋硌人的山石想了想事,结果下一秒,他就不受控制地坠入了漆黑冰凉的梦里。
*
梦里他又一次回到了漆黑而宁静的地底。
怪物……批着“岑梓白”外皮的怪物,体型已经变得骇人般强大。
如今它只有头颅依旧保持着昔日阴鸷英俊男生的模样,脖子以下却已经化作了长达数十米的狰狞虫身。
【“糖糖。”】
【“怎么哭了呢?啊,是孩子们吵到你了吗?它们咬疼你了?”】
怪物发出了一声嘶嘶低鸣,音调中带着些许金属质感,然而那如同歌咏般的鸣叫落入耳畔的瞬间,甘棠便清楚地理解了它说的每一个单词,每一句话。
孩子?
然而他始终对怪物说的那些东西感到陌生。
而下一秒,胸口处传来的异样刺痛,就像是特意为了解答他的疑惑一般,倏然刺入了这混沌而黑甜的噩梦。
梦中的甘棠缓缓低下了头,看到的却是自己怪异的胸口。
一根细长的蠕虫正伏趴在他异常鼓胀的胸膛上,贪婪地吮吸不休。
明明是在没有任何光线的黑暗中,甘棠却觉得自己的眼睛像是拥有了特殊的夜视功能,他清楚地看见了那条管状的蠕虫是如何有规律的起伏,半透明的皮肤下面是明显的消化腔,而如今那消化腔已经被某种特殊的乳色液体填得满满的……
“岑梓白”探了过来。
它张开了嘴,细长鲜红的舌头倏然钉穿了那只幼虫。
那些乳白色的液体瞬间从幼虫的伤口中四溅而出,随即原本一直紧紧吸附在甘棠胸口的吸盘也开始脱落。
“岑梓白”卷起了那只幼虫远远地丢了出去。
但那些液体还在不断地从甘棠体内涌出。
“岑梓白”怜惜地舔了舔,然后俯身贴了上去。
……
“不……不不不不……”
甘棠悚然惊醒。
惊醒时口中还在不断发出痛苦的低吟。
他睁开了眼,然后,便直接对上了一双血红的,瞳孔不断颤抖的眼睛。
甘棠只觉得眼前一花,他的脑子其实依然还沉浸在那个可怕的噩梦中,身体却已经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那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危机感。
在对上那双眼睛的瞬间他就偏过了头。
“噔”的一声,他的耳侧随即响起了金属和石块碰在一起的摩擦声。
……站在甘棠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于槐的爸爸。
也不知道这个疯子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本来双手应该已经被牢牢绑住的于爸已经挣脱了布条。
而他的手里如今正死死握着一小片歪七扭八的铁片,看着,似乎是三轮车车轮上方的金属挡泥板。只是现在,挡泥板已经被于爸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活生生拆了下来,边缘甚至还被粗糙的打磨过。
这种东西用来正儿八经切东西当然很难,可若是被握在一个发了狂的疯子手里,用来切断甘棠的颈动脉,倒是绰绰有余。
事实上如果不是刚才甘棠忽然惊醒并且直接闪身躲了一下,现在的甘棠可能已经倒在了地上,捂住自己喉咙间豁开的伤口里不断喷溅的血液抽搐不已了。
说时迟,那时快。
其实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甘棠在看到于爸还有那片铁片的瞬间,整个人就已经被吓得完全清醒了。
“你干什么?!”
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惨叫。
“……虫子,你是虫子,你们都是虫子,是怪物。我能闻到你们的味道我能闻到。你们会吃了我们,你们会寄生……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必须把你们都杀掉不能让你到城里去……陈巧说了宁愿所有人都死在山里也不能让你们这些鬼东西跑到城里去。杀了,必须全杀了……全杀。杀……我杀了你!”
于爸的瞳孔中一片混沌。
他看上去没有丝毫的神智,口中却始终念念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