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凉气从脚后跟一直窜到了杨思光的天灵盖。
他动弹不得地站在那里,盯着那个男生看。
怎么会没认出来呢?
杨思光甚至感到了一丝不可思议,为什么会觉得对方那么眼熟,自然是因为,那个人,长着黎琛的脸呀……不,不不,应该说,那个人,就是黎琛才对。
像是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屏障猛然间从眼前撤走,杨思光在一瞬,看清楚了许多明明近在咫尺,之前却完全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他看见了男生脖颈上粗黑的缝线,看到了对方石灰的脸颊,以及厚重粉底下隐约泛起的尸斑。
他还看到了对方变形的头骨以及鬓角没有完全擦拭干净的黑红血迹。
黎琛朝着他低下了头。
像是要吻他……也像是要直接咬住他的皮肉,将生者血气充盈的血肉一口一口从颅骨上啃下来。
杨思光发出了一声很低的尖叫,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将手抵在了那个人的胸口然后用力地将其推了出去。
出乎意料的是,“黎琛”踉跄了一下,他看上去毫无防备,竟然真的被杨思光推得向后倒去。
“喂喂——就大冒险而已,又不是吃了你,悠着点啊。”
男生差点直接跌倒在地上,好在最后扶住了卡座的边缘站稳了。
他看上去有些诧异,然后才抬起头无奈地看向了惊魂未定的杨思光说道。
“黎琛”不见了。
杨思光的心脏跳的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以至于周围的一切看上去都摇摇晃晃的。仿佛正在热气蒸腾中不断扭曲。他惊疑不定的看着面前的人,无论怎么看那个男生,都跟黎琛扯不上关系,就是一个普通通的有些眼熟的同系同学而已。
可刚才他明明就……
“就是,开个玩笑而已。”
“杨思光你冷静点啦,不要太在意。”
“不弄点难度怎么称得上大冒险呀……”
……
循着周围的窃窃私语,杨思光惶恐地环顾四周原本正在起哄的同学。那些人脸上都是一脸错愕,显然也都被杨思光刚才那一瞬间的过激反应吓了一跳,这时候只得强行干笑着打起了圆场。
可无论他们怎么说,气氛依然变得尴尬无比。
而且,很显然,在他们眼里,一切都是正常的。
所有人都不曾看见之前男生身上的变化。
除了杨思光自己。
刚才是幻觉吗?那真的……真的是幻觉吗?
酒吧的天花板似乎正在一点点往下沉,耳畔乐队的咆哮和尖叫更是震耳欲聋,为了配合激烈的节奏,酒吧里的灯光愈发迷乱闪烁。杨思光眼前泛起了一片精光,口腔里隐约也浮现出薄薄的血腥味。
“……不然你选真心话好啦?大冒险就算了。”
原本被他推到一边的男生似乎并没有真的生气,看着杨思光一动不动,又笑着走上前来。
“抱歉,我不玩了,我不舒服……我想吐。”
杨思光没有等他说完便一把挥开了男生伸过来的手。
话音落下,他便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低着头狼狈地朝着酒吧外冲去。
*
杨思光是真的吐了。
隔着墙壁,酒吧内那一阵阵鬼哭狼嚎总算远去。
杨思光将手抵在墙壁上低头看着马桶,那里头只有他呕出来的酸苦胃液,以及零星几团看不出形状的食物。
他想了想,想起来那是之前在殡仪馆里黎帛递给自己的点心。
对了,好像从那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吃过别的东西了,而且没有觉得饿。
所以……
也很有可能,是因为低血糖产生了那么幻觉吧,毕竟不久之前刚刚因为低血糖而晕倒过。
杨思光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总算香味里的东西全部吐完之后,他觉得自己稍微好了一点,强打起精神来看。摇摇晃晃的走出了厕所——
然后刚好对上了许路诧异的脸。
“杨思光?你来了?!”
许路手里还拿着手机,看着是在拨号。看到杨思光后边飞快的熄灭了屏幕,脸上也泛起一抹惊喜来。
“太好了!我本来还以为你准备放我鸽子了。正在这儿准备准备打你电话来着。”
听到这句话,杨思光怔了一下,勉强地扯了扯嘴角。
“我早就来了。”他淡淡道,“当时有跟你打了招呼,不过我看你跟朋友在一起聊的还挺开心的,就没凑过去,不过我今天不太舒服就不陪你喝酒了,你们慢慢喝,我就先走……”
许路却在这时诧异满满地打断了他。
“朋友?什么朋友?我一直就蹲酒吧门口等你呢。”
“可是你朋友不是挺多的吗?一直就挤在那里……”
杨思光下意识地开口,可说着说着,声音不由自主地轻了下去。
越过许路的肩头,他远远地便看到了酒吧。
那里灯光昏暗,乐声婉约。
成双结对的人窝在高高地座椅内窃窃私语。只有靠近酒吧吧台位置的灯光稍稍明亮点,吧台内酒保轻声细语向单身等着搭讪的客人推荐着鸡尾酒……
这里更接近于沙龙,而非那种嘈杂喧嚣的酒吧。
或者说,根本就不是杨思光之前待的酒吧。
那里明明就是个人影幢幢鬼哭狼嚎的地儿,自己走进去时候就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只能勉强跟许路打了个招呼……不,不对,当时站在那里跟着一群人勾肩搭背大声嬉笑的人,真的是许路吗?
杨思光的冷汗倏然浸透背脊,而身侧的许路却恍然未觉,依然在喋喋不休拼命解释着。
“我怎么可能跟一群人混在一起,又不是去唱ktv,而且我这回喝酒就是因为六级没过,这种丢脸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叫一大堆朋友来看我笑话啊?思光你这到底是在找借口还是看错人了啊?真是的,我可要冤枉死了……”
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许路一直没有等到杨思光的回应,再转过头,才看到身侧那人面白如纸,一整张脸没有丝毫血色,这才隐约察觉到了不对。
“额,我,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啊,我就是……你没事吧?你现在看着好像……”
许路的话头顿了顿,显然是这时候终于想起来,杨思光之前就跟他说过自己不舒服。
“啧。算了,不喝酒就不喝酒吧,你这样子看着也太吓人了。”
他陡然改了话题。
杨思光看着许路抬手又看了看时间,迟疑了几秒钟后,后者轻咳了一声,然后带着一丝肉眼可见的紧张,许路佯装镇定地冲着杨思光开了口。
“不过这时间,也太晚了。我看你现在随时能晕倒的样子,留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要不……要不你今天晚上先跟我一起回宿舍凑合一下?”
许路干巴巴地说道,眼神有些闪烁。
不用了——
按照平日的习惯,杨思光险些就这么脱口而出。
可偏偏就在这一刻,酒吧门口的玻璃门似乎晃动了一下。
杨思光已经无从去判断,究竟是自己精神过度紧绷,亦或者是低血糖产生的幻觉,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真的撞到了鬼,在那一瞬间他确实看见在酒吧的玻璃门倒影里,仿佛有一道修长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毛骨悚然地打了个冷战。
然后他意识到,至少在这个夜晚……他一点都不想给一个人呆着。
“好。”
然后他听到自己对许路说道。
*
很显然就连许路自己都没有想到,杨思光真的会答应跟他回宿舍。
回去的一路上,男生都显得有点兴奋过度。
简直就像是怕杨思光中途反悔,一出酒吧的门,许路便飞快地打了个的士将他和杨思光一同送回了A大的宿舍楼下。
因为时值大四,宿舍楼的管理相当松懈。不多时杨思光便已经被许路领着,坐到了他们宿舍的下铺上。
按照许路的说法,这时他的另外几个是室友,都已经不怎么回来住了,于是整间宿舍里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乐得自在。
“……那几个家伙交女朋友的交女朋友,在公司当廉价实习生的当实习生。反正我都好久没见到他们了,你也别太拘谨,找个自己喜欢的地方睡下就行。哦,对,被褥都是新的,我给你铺上!”
许路来时还有点激动,可等杨思光人真的到他宿舍楼里了,他却表现得有些手足无措,从衣柜里取出了被子和床单抱在怀里,眼巴巴地看着杨思光。
杨思光这时也顾不得矜持。
从酒吧一出来之后,他的头痛又开始复发,眼眶也连带着一直在胀痛。
这时候他只想找个地儿躺下来好好睡一觉。
最好,还可以不要再做噩梦,不要……不要再被曾经期待的人纠缠就好。
所以他最后也只是随意指了靠近门口的一张下铺,自己取了被子床单铺好后便颓然地躺了上去。
许路在这时相当殷勤地给他端来了水,跟前跟后,眼睛精亮,神采奕奕,浑然没有之前在手机里痛哭自己六级失利时的痛苦。
见他如此表现,杨思光也只能勉强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了一会儿,正在他神思恍惚的时候,却猛然间听到身旁那人语气凝重地问道。
“那什么,思光啊……我要是问了,你别生气啊。”
“嗯?”
“就是,那个,你跟黎神,他真的没啥关系吧?”
杨思光陡然一惊,早已魂游天外的灵魂猝然落回了体内,他猝然转头望向了许路,只见那人正坐在他对面的床上。上铺的影子落在男生脸上,让他的表情有些意味不明。
“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杨思光喃喃地问。
“自从黎琛去世之后,全年级好像就你……就你一个人,像是完全失了魂。我看他哥那天来学校都比你冷静很多。说起来,这两天你连陈教授的课都没有去吧?你论文不是还在他手里过?你之前可不这样。”
杨思光恍惚了一下,这才想到自己这两天确实还有几节课。
而他早已抛之脑后。
“还有,其实我早就觉得,你之前似乎就对黎琛有点在意。黎琛那个人,咋说呢,我也老觉得他对你也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反正总觉得他有事没事就要往你那瞄一眼,我之前跟你一起泡图书馆,好像还被他瞪过。”
“……”
“咳,刚才的话,你可以当我没说……总是,你要是真遇到什么问题,就跟我说好了。好歹,我们也是朋友嘛。”
许路结结巴巴说完落后。
宿舍里沉默了很久很久。
许路讪讪笑了一下,沉默地去关了灯。
然而,就在黑暗笼罩宿舍后一小会儿,杨思光恍恍惚惚地,开了口。
“我想问你……”
“问,问我什么?!”
许路一下子精神了。
杨思光的声音却一如既往的缥缈。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去世了。有人偷偷摸摸地,取走了你尸体上的一部分,留在了身边……你会生气吗?”
“额,那人是跟我有什么仇怨吗?”
许路问道。
杨思光没回答。
他便继续道:“甚至都不给我留全尸吗?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听到许路的回答,杨思光只觉得自己内脏似乎被绞紧了。
“偷尸体的那个人,原本也没有想太多,他只是想留个念想,而且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对死去的那个人说。”
隐约间,杨思光能感觉到,一道视线在黑暗中落在了他的身上。
应该是许路吧。
“我觉得,你这问题,问得有点超纲呢……”
许路迟疑了一下,才在另外一张床上小声回答道。
“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我小时候的事了。那时我外婆过世了,我妈带着我回了老家奔丧。其实老家那地方我每年寒暑假都要回去,熟得很,不仅我外婆平时也特特特疼我你知道吗。结果唯独那次我回去,当场烧得打摆子,晚上还梦游,说梦话……后来回了城,我也一直不见好,反正把我妈蒸腾得不轻。”
“后来没办法了,找了看事的人,你猜怎么着,我当时差点嗝屁,是因为奔丧的时候,被我外婆缠上了……”黑暗中许路的声音轻和而平缓,丝毫不见他平日里的咋咋呼呼。
“据说,我外婆是想带我走。”
只是他说的话,却让杨思光不由哆嗦了一下。
“那阴阳先生说,幸好找他找得及时,不然,我可能真的要我外婆给领到阴间去……你别说,当时我妈都不乐意了,毕竟谁都知道,我外婆真的很喜欢我。对我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你说就这么一个慈爱我,心疼我的人,怎么就要把我往死路上领呢?”
“然后那先生就跟我妈说了,人死后,要是执念深,便会化鬼。可鬼,和人,其实是不一样的。鬼不过是亡者残留在世间的执念。所以它们其实什么都不会顾及,贪,痴,狂,嗔……这是它们的劫。”
“活人一旦死了,便是一切的结束,生者跟亡者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死就死了。鬼和它生前的那个人,根本就是不同的存在。所以无论有多少话想说,人活着的时候没吭声,死了以后便也传不到了……就算那人还能听到,它也不会懂的。”
“这样……”
杨思光当然听出了许路谨慎而隐晦的提醒。
他干涩地应了一声,将胳膊肘搭在了眼上,好让自己的眼眶不要那么酸。
鬼和人是不一样的。
其实到了这一刻,杨思光隐约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
想到这里,他不由地长长叹了一声,胸口又闷,又重。
他没有再继续开口。不知不觉中,早已疲倦万分的他,便睡了过去。
*
睡梦中,杨思光依稀又回到了那间嘈杂无比灯光闪烁不休的“酒吧”。
周围还是挤了很多人,只是这一次,杨思光终于看清楚了他们的“真容”。
是扎得很精细的纸人。
一只又一只纸人被悬在半空,随着空气流动,缓缓晃动着垂落的肢体,毫无力道的脖颈微微向下垂着,用墨汁画上去的五官幽深,笑容呆板。
而杨思光正跟那个人面对面站着,后者冰冷的手掌正捧着他的脸,随时会俯下身将冰冷的嘴唇贴在他的脸颊上。
“黎琛。”
杨思光直直地望向了面前的亡者。
他小声地喊出了那人的名字。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慢慢抬起手,环住了那个人的腰。
“黎琛……”
杨思光可以感觉到那人身上钉了许多的钢钉,残破的尸体上还有很多粗糙的缝线。
在杨思光反抱住他的那一瞬,黎琛的动作也像是按下了暂停键,僵住了。
“对不起,我错了。”
杨思光声音沙哑,对着面前的鬼魂说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留下你的眼珠,你很生气,所以才会各种吓我,对不对?”
“我我会把你的眼珠还回去,我会的,所以……所以你安息吧,好不好?我想,其实你应该也已经原谅我了吧?所以才会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来帮我出头,将我带离那些讨厌的人……”
“我很抱歉,黎琛。”
“所以,不要再吓我了……我已经知道……我已经知道错了。”
等了许久,杨思光也没有等来黎琛的回应。
只觉得黎琛的头正慢慢垂下来,沉重地压在了他的肩头。
【不会……$@原谅……*&%¥……】
杨思光的血液瞬间冷了下去。
【我%$#*……你……】
【永远……】
恶鬼含糊不清地,冲着他呢喃不休。
*
一股强烈的寒意让杨思光在沉沉的睡梦中打了个哆嗦。
神智一点点从浑浊阴森的噩梦中上浮,片刻后,杨思光的眼睫翕动了一下。
他无意识地睁了睁眼,透过浑浊的视线可以看到周围还是一片昏暗,显然此时依然处于夜深人静的时分。
是夜太深所以气温低么?
杨思光转了个身,在昏沉的睡意中蜷缩起了自己的身体。
也就在同一时刻,他听见自己上铺也“嘎吱”了一下,似乎也有人跟他一样,在深夜的寒气中翻了个身。
那一瞬间,他还没有太在意那个小小的声音。
然而就在就在杨思光即将再次滑入睡意最深处的时候。
“嘎吱——”
上铺的木板又响了。
而这一次,杨思光隐隐约约感觉,在上铺的边缘,似乎有人正在慢慢下床。
杨思光皱起了眉头,冥冥中感到了一丝不协调。
因为跟室友关系不好,他很早就已经搬出了宿舍,所以,也很久都没有体会过宿舍上铺的人来来回回折腾的感受了……许路不是说,他室友基本上已经不会回来住了吗?
“嘎吱——”
然后,又是一声。
上铺的那个人动作显得有些过于迟缓了。
下个床的功夫已经拖延了好一会儿,此时他正直直地挂在楼梯上,也在下铺的杨思光身上投下了一道朦胧的影子。
杨思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点。
室友的身上有种他很熟悉但是不喜欢的气味,他下意识地勾起了肩膀,然后,往床铺的角落里缩了缩。然而,没缩动。
似乎有什么东西挡在了他身后,让他没法再往后退。
这次杨思光终于惊醒了过来。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然后便对上了一张煞白的脸。
是许路。
“唔——”
倏然看到床上忽然多出来了一个人,杨思光吓得差点尖叫。可许路似乎也预判到了这点,压根没等杨思光发出声音便伸出手一把捂住了前者的嘴。
【“嘘——”】
许路的手冷得就像是一块冰,而且,他整个人也一直在发抖。
在因为刚刚睡醒而一片朦胧的视野里,男生的脸因为极度紧张,看上去甚至有些扭曲。
【“不,不要动。”】
杨思光看着他艰难地冲着自己比划着,眼眶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亮了一下。
看着像是被吓出来的眼泪。可到底是什么能让许路变成这个鬼样子……
“嘎吱——”
又是一声木板的摩擦声。
这次轮到杨思光身体完全冻结了。
因为那木板不再是上铺发出来的,而是……而是他正在睡着的这张床发出来的。
之前一直垂在上下铺楼梯上的“东西”,已经爬了上来。
杨思光此时是背对着那玩意的,但毫无疑问,许路是能看到它的。所以不久前还在打手势让杨思光不要发出动静的许路,这时候整个人就像是糠筛般抖了起来。
杨思光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然后,一只冰冷的手,慢慢从他身后探出来,攀上了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