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枝雪神色恍惚地回到楼上。
刚出电梯, 他就被一阵温暖的火锅味给包裹住了。
许枝雪眨了眨眼,抬眼望凌骞柏家里看。
像是为了等他,凌骞柏没有关门。
顺着大敞的门, 许枝雪可以清楚地看到餐桌上飘起了的白色雾气。
雾气中有撩人的香味。
还有扑面而来的暖意。
这些暖意恰到好处地将他身上所有寒冷尽数驱散。
有脚步声响起,穿着浅灰色家居服的凌骞柏从白色雾气中走出来。
他手里端着两盘菜。
其中一盘是许枝雪喜欢吃的笋片。
他看着这边, 好久才出声:“不进来了么?”
许枝雪没应声, 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腿, 迈步走了进来。
凌骞柏将菜放到桌子,拉开椅子许枝雪上次坐过的那张椅子。
许枝雪径直坐下了。
他现在的大脑已经乱成一团浆糊了, 全然忘了礼貌和礼节这回事。
他呆呆坐在那里,垂着脑袋。
直到被火锅的热气熏得有些热了,他才慢吞吞地摘下口罩。
凌骞柏已经把菜全都洗好端上桌了, 他现在在准备调料。
这个过程中, 房间安静的只有火锅咕噜噜的冒泡声。
以及落地窗外逐渐加大的风雪声。
两分钟后。
凌骞柏把弄好的小料盘放到许枝雪面前。
“先吃饭吧。”他动作很轻地摘掉了许枝雪头上的羽绒服帽子,声音平淡,让人听不出什么情绪。
许枝雪还是没说话。
凌骞柏在他面前坐下, 用公筷夹了些牛肉放进辣锅里煮。
煮好准备放到许枝雪碗里时, 许枝雪终于开口说:“你不问我怎么了么?”
他声音轻飘飘的, 一双缓缓抬起的眼却染着浓重的湿红。
凌骞柏不敢和他对视, 顿了片刻的手还是重新动起来。
他把牛肉放到许枝雪碗里,“先吃饭。”
许枝雪不动,只是看着他:“陆廷锐说.......”
“许枝雪。”凌骞柏打断他的声音, 但声音并不严肃, 反而透着些避而不谈的闪躲:“我不太想在我的房子里听到你喊别的男人的名字。”
许枝雪眨了眨眼, 眼睛又红了几分:“那许鹏呢?”
凌骞柏握着筷子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早在陆廷锐派人去找唐玲的时候, 他就知道有些事情肯定瞒不住了。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陆廷锐居然这么没有脑子, 竟然就这样把事实摊开在许枝雪面前。
他之前还抱有一丝侥幸,觉得这人毕竟是和许枝雪一起长大,应该知道怎么避开让他难过的点。
但他忘了。
一个能出轨的渣男,哪还会管许枝雪的死活。
他只想达成他自己不甘心的目的而已。
见他抿唇不答,许枝雪又换了个问题:“监控呢?”
凌骞柏低下头。
许枝雪眼里有泪溢出来,“那我呢?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我?”
凌骞柏还是不说话。
“你招我来总办......”许枝雪声音轻颤,仿佛一片马上就要碎掉的枯叶,“是为什么?”
还是安静。
许枝雪深吸了口气,从椅子里起身:“多谢招待,我先走了。”
却刚转过身,身后就有声音响起:“招你进总办的是野花和Tricky,全程我没有干涉任何。”
顿了顿,凌骞柏又说:“不管是你的校招,还是正式转聘,我都没有干涉,你是凭自己的简历进的创优。”
许枝雪嗯了声:“感谢回答。”
说完继续往门口的方向走。
“许枝雪!”喊声伴随着椅子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可见声音的主人有多着急。
然而。
许枝雪还是脚步不停。
“高一!”凌骞柏语速很快,“我在你高一的时候就认识你了!”
许枝雪终于停下脚步。
但没回头。
高一......
他最狼狈的一年.......
“我是学生会的会长,那年你本该最为高一最优秀的学生代表参加开学典礼的,但你缺席了,我有给你打过电话找你,但你让我滚。”
很遗憾。
许枝雪并不记得。
高一那年的很多事,他都不记得。
“至于许鹏......”凌骞柏深吸了一口气,“没错,我是......教训过他。”
许枝雪转过身:“为什么?”
凌骞柏和他对视,这次他没有任何犹豫,果断而直接:“不想让他欺负你。”
许枝雪眼睫颤了颤,眼眶又热了起来,“还有呢?”
凌骞柏沉默两秒,说:“你等一下。”
许枝雪的目光跟着他。
他看着凌骞柏快步进了卧室。
很快出来时,他手里多了个不起眼的东西。
“这个给你。”凌骞柏把手里的东西递到许枝雪面前。
许枝雪这才看清,凌骞柏手里拿的是一个u盘。
“这是许鹏那家棋牌室所有的监控内容。”
许枝雪颤着手捏住u盘的另一端。
可他准备拉过来时,却被凌骞柏攥得更紧了。
他抬眼。
凌骞柏抬了抬手,见许枝雪没有躲开,才用指腹轻轻抹去他眼角的泪。
“我不是在监视你,我是在监视许鹏。”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细碎的害怕。
可他还轻声安慰着他的眼中人:“你......不要害怕我。”
......
回到房间。
许枝雪蜷缩身子坐在沙发的角落里。
他面前放着电脑,手里拿着u盘。
u盘已经被他握得发烫了,可他还是没勇气插|上|去。
这张u盘里不仅仅是凌骞柏对许鹏的监视。
还有他那一年所有的狼狈和不堪。
他所有没勇气回望的过去。
都浓缩在这个小小的u盘上。
但最终。
许枝雪还是将u盘插在了电脑的接口上。
因为他忽然想到......
那些不堪回望的过去里,可能会有凌骞柏的痕迹。
只这一点,就足以让许枝雪撑起足够的勇气,去点开u盘。
然而他刚点开,就短暂愣了片刻。
因为那一排排视频文件夹下面的备注名全是以“白痴的观察日记2018”为开头的。
许枝雪有些错愕。
一时间竟分不清那个白痴说的自己,还是许鹏?
疑惑了两秒后,他觉得这个白痴大概是自己。
原来当时的自己,在凌骞柏眼里是个白痴么......
还好......还好不是“神经病”或者“疯子”之类的......
怀着这样微弱的庆幸,许枝雪点开第一个视频内容。
他本以为可能要看很久才会看到凌骞柏的身影。
结果这个视频一打开,他就看到了凌骞柏。
画面里,是和记忆如出一辙的脏乱差棋牌室。
此时监控显示的时间是下午三点。
在许枝雪的记忆里,下午通常是棋牌室最忙最吵的时候。
可监控却显示,棋牌室正关着门。
许鹏和唐玲两个人也不像在许枝雪面前那般嚣张跋扈。
两人在几个黑衣保镖的看护下,安静得仿佛毫无战斗力的小鹌鹑。
如果是十五岁的许枝雪看到这一幕,一定会笑出声音。
然而现在的许枝雪就只是很快略过他们,转而看向整间屋子里最亮眼的那个人。
那时的凌骞柏很青涩,穿着一身他熟悉的红白色校服。
高清的画面里,他甚至能看清他凛然的侧脸轮廓。
在那个普遍带着婴儿肥的青春期,凌骞柏的侧脸轮廓俨然已经舒朗起来。
少年只是清凌凌站在那里,就将他身后的棋牌室显得肮脏不堪。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手机,随着他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滑动,镜头也跟着他转动了一下。
是在调试监控。
下一秒。
凌骞柏就抬头朝着监控看了过来。
许枝雪瞳孔骤缩,呼吸一滞。
二十一岁的许枝雪和十八岁的凌骞柏对上了视线。
明明两个人根本不在同一个时间段。
也并没有真的对上视线。
可某种说不出来的情绪,还是让许枝雪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不由自主地乱了一拍。
“一楼没问题。”少年的嗓音透过监控传出来,带着几分不真实的沙哑。
许枝雪被这道声音拽回神。
可乱掉的心脏却久久没能回归平静。
他记得这天。
那天他放学回来的时候,棋牌室是一如既往地吵闹。
他嫌吵,一回来就臭着个脸踹倒了一张放着茶水的椅子。
噼里啪啦的破碎声响将正在打麻将的大爷大妈们吓了一跳。
他们捂着心口嘴碎:“哎呦!徐鹏你家少爷要上天啊!”
许鹏听见,拎着酒瓶子就从一张臭气哄哄的沙发里起身走过来了。
他指着许枝雪的鼻子骂:“妈的你个小兔子崽子给谁甩脸色呢!”
许枝雪那个时候已经疯了,属于见谁能跟谁急眼的程度。
虽然他根本打不过许鹏。
但他从来都不服许鹏。
在他眼里,许鹏根本不配为人父。
他只是个抽烟喝酒欺负弱者的流氓混混。
他跟许鹏吵:“管你屁事!有本事砸死我啊!”
他又踹倒了一旁沾满灰尘的扫把:“来啊!砸死我啊!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
“我草|你妈的!”许鹏骂着就要真的要轮瓶子砸他。
然而还没等他真的将瓶子砸出去。
整个棋牌室就响起一阵刺耳的机械声。
许枝雪拧眉去看。
才发现棋牌室的两个角落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装上了监控。
“哎呀吵死了!什么东西啊!”
“那咋有个监控啊!鹏你啥时候装了个监控啊!”
“笑死个人,你个破棋牌室装什么监控啊!有几个钱让人偷啊!”
而刚才还气势汹汹要砸死他的徐鹏在听到这一些列的声音后,脸色当即就白了一瞬。
而后又转头朝着叽叽喳喳的大爷大妈们骂骂咧咧:“滚你个老不死的!老子愿意装监控!能玩玩不能玩赶紧滚。”
却是没敢说许枝雪什么了。
许枝雪觉得徐鹏今天要么是假酒喝多了。
要么是脑子被驴踢了。
居然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了。
许枝雪不信邪,又踹倒一把椅子。
唐玲从厨房走出来,叉着腰阴阳怪气:“哎呦,许鹏你他妈瞎么!你没看见少爷不开心了么!还不赶紧把你那猪脑袋摘下来给少爷当球踢。”
许鹏还真将脑袋歪过来:“来来来,少爷不爽往我脑袋上踢,踢开心了算!行么!”
许枝雪觉得这夫妻俩的脑子一起被驴踢了。
他没再搭理两人。
转身往他那间只有四平米小的楼梯隔间走,刚走两步,他又回身朝着墙角的监控看去。
两秒后,他收回视线走进房间。
然后猛地关上门。
却又听见许鹏在外面狗叫:“都他妈小点儿声音!我们少爷要学习了!”
“真新鲜!你的种居然还会学习?”
“可不么!人家牛着呢!将来不仅要考云城大学!还要当社会精英呢!”这是许鹏的声音。
许枝雪在门后踹了下门。
门外虽然没能安静下来,却也没再讨论他。
时隔几年过去。
许枝雪再看这时的自己,都有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再继续往下看的时候,许枝雪的眼眶始终是热的。
但情绪是稳定的。
直到他从棋牌室门口的监控视角里看到一点远远跟着他身后的凌骞柏的身影时。
所有情绪顿如洪流倾泻,再也绷不住了。
命运的齿轮里总是藏着各种意外。
他行走云端,云端却忽然散开,让他猝不及防掉下布满泥泞的深海。
那一年,他认为全世界的人都是幸福的。
只有他一个人在深不见底的泥泞深海里苦苦挣扎。
却原来。
他根本没有掉下来。
在差一点掉进泥泞深海里之前。
他就被人稳稳地托住了。
自始至终,他身上都没有沾到半点泥泞。
一直都不喜欢哭的许枝雪,在这一刻已是满脸泪水。
说不清的情绪仿佛沾着水的棉花尽数堵在他胸口,将他闷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憋到无法忍受的时候,他关上电脑冲出了房门。
他想去找凌骞柏。
他想抱抱凌骞柏......
然而他刚打开门,就和门外的凌骞柏撞上了视线。
凌骞柏原本是靠在走廊墙壁上的,听见开门声才猛地站起身。
他想走过来,但又怕吓到许枝雪,于是又收回脚步。
可能是监控画面看久了,所以许枝雪已经有些分不清哪边是现实,哪边是噩梦。
他忽然有些害怕。
害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其实凌骞柏是他幻想出来的救命稻草。
其实他从始至终都在泥泞深海里。
他不敢去抱凌骞柏。
他怕一碰就碎。
许枝雪像被无形的枷锁束缚住了。
他牢牢站在原地,不肯再往前走近一步,泪眼朦胧:“我......我看到你了。”
凌骞柏的眼底全是许枝雪。
以至于许枝雪眼角有泪落下那一刻,他的眼角也跟着红了起来。
仿佛许枝雪的泪全落进了他的眼中。
“我没有跟踪你......”凌骞柏语气紧张:“我只是想确认你的安全。”
这个回答是许枝雪刚才猜到过的。
可是......
“为什么呀.......”其实许枝雪也能猜到答案,但他不敢相信。
他不敢相信有人会喜欢一个一无所有的疯子。
而下一秒。
他也确实没听到他猜想的答案。
“许枝雪。”凌骞柏看着他,“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回答你这个问题。”
他喉结滑动:“但你可以认为,我刚好看到你淋雨,而我手里刚好有多一把伞,所以在能力范围之内给你撑了一把。”
刚好......
刚好.....
可是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刚好。
许枝雪怎么会不知道凌骞柏在想什么。
这人表白的时候都把喜欢说的那么随意。
又怎么会在这么沉重的时候回答说“因为喜欢你”。
他的喜欢一直都很轻。
从不会让许枝雪感到任何压力。
可他的喜欢也同样很重。
在这瞬息万变的人间,他的喜欢被小心珍藏了好多年。
眼角的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许枝雪声音哽咽:“那你.....能抱我一下么?”
话音刚刚落地,眼前人就仿佛得到什么特赦一下。
从不敢动作到快步走来将他揽进怀里,也只用了不到一秒的时间。
许枝雪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贴上暖烘烘的胸膛了。
他下意识闭上眼睛,可眼角却又挤出一串烫人的热泪。
但那不是难过。
是幸运。
有人在他永坠深海之前拉住了他。
于是。
他重新有了回望过去的勇气。
他看到乱七八糟的自己身后,原来一直跟着一只小心笨拙的狗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