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问室里。
“姓名, 年龄。”负责审问的警察看着许枝雪的资料档案,问他。
许枝雪吃了些东西,又喝过热水。
这会脸色好多了。
而他那颗从被警察带走就一直在虚空中飘荡的心, 也在凌骞柏的那句轻哄中,稳稳落回了胸腔里。
他不再害怕, 也不再慌乱。
面对警察的审问, 他声音轻缓而平静:“许枝雪, 今年21。”
警察侧了侧头:“这是不是你?”
旁边负责记录的警察将电脑转了个方向,面向许枝雪。
许枝雪看向电脑屏幕。
和刚才戴着猫耳的截图不一样。
此时的电脑页面上是录制下来的直播画面。
画面里, 顶着许枝雪那张脸的人穿着一身艳红色的旗袍,手里拿着一个羽毛扇。
他戴了假发,用簪子轻轻挽起。
脸上还化着浓艳的妆。
他看着镜头, 欲拒还迎地将身上开叉的旗袍往上撩。
要不是有满屏的打赏特效遮挡, 险些就要露出圆润的部位。
看着屏幕上不断飙升的打赏金额,那人弯起眼睛笑得格外灿烂。
口中还发出黏腻做作的声音:“哥哥们想看我跳舞么?人家要游艇火箭炮才能跳哦~”
只看截图时许枝雪就觉得画面很诡异。
此时看着动态的画面和声音,许枝雪只觉得毛骨悚然。
那是一种被人偷走脸的毛骨悚然。
许枝雪汗毛直立, “这不是我!警察叔叔!那不是我!”
警察点了点头, 旁边警察转回电脑。
他们继续问:“那你十二月十一到本月七号这段时间都在哪儿?”
许枝雪不经思考就脱口回答:“ 我这些年一直在云城上学, 只有十二月三十号跟着公司团建去了国外, 这个月九号才回来,这个你们可以查我的出境记录。”
警察放下手里的档案,交叉着双手问:“二零二一年七月二十八, 你是不是在*行办了一张尾号为07192的银行卡。”
许枝雪想了想, 点头:“尾号是多少我不记得了, 但我那天确实去办了一张卡。”
2021年他大一, 又刚好满十八岁,就在学校旁边的咖啡店找了个兼职。
当时那家店是以工资卡发工资的。
许枝雪就去办了个工资卡。
“现在这张卡在哪?”警察看着他。
许枝雪没有立即回答, 而是快速思考了起来。
警察说他诈骗,除了那所谓的视频直播,应该是掌握了其它证据。
不然不会这么大费周章地请当地警察亲自押送。
因为一般异地传唤都是警方电话通知当事人。
或是直接发传票请当事人自己过去配合调查就好。
结合警察现在问的问题,许枝雪猜测应该是那些诈骗的金额全都进了他办的这张卡。
虽然许枝雪不是法学生,但学校每年都有普法公开课。
所以许枝雪很清楚,如果只是有人用他的脸进行诈骗,那他也可以被说成是受害者。
因为用脸进行诈骗这件事,在他大学就出现过了。
当时的警方并没有责怪他,只是让他保护好自己的肖像权,尽量不要在社交平台发布自己的照片,
可现在他的银行卡明显是有诈骗资金的转入。
许枝雪不太清楚这是怎么定性的,一时间,他背后的冷汗又冒出来了。
哪怕许枝雪已经在满是成年人的职场上待了小半年。
可说到底。
他也只是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学生。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许枝雪手心全是汗,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颤着声音说:“那张卡不在我这里,我......我已经很久没用........”
说着,许枝雪忽然想到什么,眉头立即拧起来,眼底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是想到在哪了么?”警察观察着他的表情,问他。
许枝雪没说话,自嘲笑了一声。
笑完之后,整个眼圈迅速红了起来。
他想到了。
他的那张卡给唐玲了。
唐玲是银行黑户,办不了银行卡。
而他那段时间刚好从咖啡店结束兼职,用不到那张银行卡,就随手给唐玲了。
他刚才满眼不相信,是不相信唐玲会这么坑害他。
可转念一想,这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唐玲从来都没把他当儿子,只当他是自动提款机,喊一声就有钱,骂一句就有钱......
如果有个能用他脸就可以轻轻松松拿到钱的办法,他相信唐玲一定会毫不犹豫......
许枝雪仰头眨了眨眼,逼回眼底的湿意。
见许枝雪一直不说话,警察蹙了下眉:“现在根据你目前的回答和出入证明,我们基本可以用不在场证明排除你的作案嫌疑。”
“但你的那张银行卡已经走了六百三十三万元的诈骗金额。”
“这个数额的诈骗属于特大金额,应处于十年以上或是无期徒刑。”
“所以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希望你能尽量配合我们帮你洗清嫌疑,不然你会以同伙罪名一起负法律责任。”
说完这么多,警察再一次重复问:“那张卡在哪?”
许枝雪并不是想帮唐玲隐瞒什么,他刚才只是没反应过来。
现在听到警察再一次朝他询问,他慢慢收回目光,声音轻而冷静,像快一碰就碎的薄冰:“那张卡在唐玲那里。”
“唐玲是谁?哪个tang,哪个ling?”
“盛唐,玲珑。”许枝雪停顿了两秒,继续说,“她是我生物学上的母亲。”
“她在哪?”
许枝雪低着头:“我不知道,我们不是很熟。”
“你们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没联系过。”许枝雪说,“她在我大二那年交了个男朋友,然后跟男朋友一起走了,从那之后,我们就没联系过。”
“她男朋友叫什么?”
许枝雪摇头:“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也没问过。”
警察看了眼身旁做记录的辅警。
那名辅警立即合上电脑。
“好的,感谢你的配合,但你现在还不能走,等下我们还需要你的配合。”那名警察说完这句话,就带着身后的辅警走出了审问室。
关门声响起的那一刻,整间审问室就只剩许枝雪和一个冰冷的机器。
许枝雪仰头靠在椅子里,失神的眼睛盯着虚空中的一点。
他什么都没想。
可两串湿意还是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
警方根据许枝雪所提供的信息在公安系统里找唐玲。
结果还真找到了她在庆安市的一处住所。
可等警方带人去的时候,却扑了个空。
那间三室一厅的房子里乱糟糟的,里面摆了四张麻将桌,地上全是一些烟头和杂乱无章的盒饭垃圾。
空气里的味道比下水道味道还难闻。
很显然。
这个地方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
警方空手而归,再次回到了审问室。
许枝雪一直保持着仰头看天花板的动作。
直到听见门打开的声音,他才动了下僵硬的脖子,缓缓坐直身体。
“唐玲身边还有没有其他你认识的朋友?”那名警察脱下了警服,此时只穿着一身黑色的便装。
许枝雪猜测他们可能出去找唐玲了,但没找到,于是摇头:“没了。”
“你给她打个电话。”警察把许枝雪的手机推给他。
许枝雪拿来手机,解锁。
当着警察的面把那个没有备注的电话号码从黑名单里拖了出来,拨通。
电话音效响了几秒,随后便传出机械的女音:“您好,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警察啧了一声,“你还有其它能联系到她的办法么?”
许枝雪还是摇头:“没了。”
他又说:“我跟她真的不熟。”
问不到有用的信息,警察结束了询问,出了审问室。
刚出去,就有人来通知他,“大成,你让许枝雪走吧。”
叫大成的警官拧了拧眉,“现在还没到二十四小时呢。”
跟在那名警察后面的韩铭解释,“许枝雪先生并无直接犯罪证据,构不成二十四小时拘留,麻烦放人,谢谢。”
成警官一脸凶相:“怎么就没直接证据了?涉嫌诈骗的金额全进了他名下的银行卡。”
韩铭微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盗用银行卡,是不需要负法律责任的,我会另写一份起诉书去追究唐玲对我当事人造成的伤害。”
一番拉扯后,警方还是同意了先放人。
签完释放证明,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庆安深夜的寒风比云城要冷冽很多。
许枝雪刚走出公安局大门,就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直咳嗽。
韩铭赶紧去把车开了过来。
坐上开着暖气的车厢里,许枝雪身上这才有了点暖意。
他一边系上安全带,一边跟韩铭道谢:“今天麻烦你了,韩律师。”
韩铭启动车子:“许先生不用客气,我只是拿钱办事。”
许枝雪安静片刻,问他:“我能问一下周律师的费用是多少么?”
韩铭说:“这个可能就没办法回答许先生了。”
他说:“我没有单次费用,我的律所承接了凌总的法务对接,年薪两百万。”
许枝雪:“........”
贫穷让许枝雪不敢说话。
他垂着头长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下欠凌骞柏的是真还不清了......
韩铭也很识趣换了个话题:“许先生可以休息下,这里到酒店大概要十分钟。”
许枝雪嗯了声,靠近椅背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刚在审问室里他一直绷着神经。
现在放松下来,又被温暖的风吹着,还真有了困意。
只是还不等他真的睡着,耳边就响起一阵猛烈的撞击声。
与此同时,他整个人都被车的惯性带着往前倾去,接着又被安全带的束缚给带回来。
后脑勺撞进椅枕上时,许枝雪猛地一疼。
驾驶座位的韩铭也没好到哪去,他捂着后脑勺缓了会神,随即便转头看向许枝雪:“许先生!你没事吧?”
许枝雪揉了揉后脑勺,摇头:“我没事。”
又问:“怎么了这是?”
韩铭看了眼后视镜:“追尾了,我下去看看。”
许枝雪嗯了一声。
韩铭打开车门下车,关门之际,许枝雪听到后面车主不讲道理地咆哮:“你会不会开车啊!谁让你黄灯踩刹车的!”
许枝雪往后视镜看了一眼,发现对面车里下来三个一看身形就不好惹的人。
许枝雪没忍住叹了口气,老祖宗诚不欺他,果然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叹完气,许枝雪一边揉了揉后脑勺,一边解开安全带下车。
后车明显不讲道理,他担心周律师一个人会吃亏。
结果他刚下车,就被旁边车道开过来的车灯晃了下眼睛。
他下意识闭眼,准备等这辆车过去他再走。
可变故就发生在这一瞬间。
许枝雪甚至都没发生了什么,人就被摁着脖颈塞进了车厢里。
“许先生!”韩铭着实没想到居然有人这么大胆,敢当街绑人,转身就要开车去追。
可撞车的那三名彪悍大汉却围着他不让他走。
“走什么啊!你把我车子撞坏还没赔钱呢!”
韩铭懒得跟他们扯,拿出手机就要直接报警。
“什么意思啊!还打电话叫人啊!”为首的男人直接抢过韩铭的手机,没给他报警的机会。
韩铭也算看出来了,这几个人跟绑架那辆车是一伙的。
于是他直接挥起拳头照着那人的脸颊来了一拳:“我去你的!”
韩铭这一拳挥得格外用力,那人直接歪倒在地上了。
韩铭本以为他今天要一打三了,结果那人躺在地上就不起来了,口中还虚弱嚷嚷:“打人了打人了!猴子快报警!”
一名叫猴子的赶紧打电话报警。
韩铭也随便他们,踹了地上那人一脚,从他手里抢回手机,“你就庆幸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我吧。”
他拿回手机直接拨通了成警官的电话。
猴子报警的说辞是有人打了不讲道理打了他朋友。
韩铭则转着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语速很快:“许枝雪在长云路被一辆黑色的轿车强行带走了,我怀疑是唐玲,现在车子往南面走了,麻烦尽快出警。”
其实他也说不准是不是唐玲。
但为了能让警方积极出警,他只能先搬出唐玲了。
挂断了成警官的电话后,韩铭长叹一口气,拨通了凌骞柏的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还不等韩铭说话,凌骞柏的声音就先传来:“回到酒店了?他还好吧?”
韩铭惭愧:“抱歉啊凌总,许枝雪先生被......被人带走了。”
.......
黑色的轿车上。
被绑着双手的许枝雪一脸震惊地看着坐在身边的人。
唐玲还是黑黑瘦瘦的,没什么大变化,只好像老了一点。
大概是这几年又熬夜打麻将的原因。
震惊过后,许枝雪终于说了他被绑上车的第一句话:“唐玲,你在干什么?”
唐玲手里叼着烟,闻言吐出口中烟雾,看向许枝雪:“看不懂么?找你借点钱。”
许枝雪眼里有怒色:“你是借钱么?你这是在绑架!”
唐玲嘁了一声:“神经病吧你,我是你妈,我找你上车说两句话怎么了。”
许枝雪跟她没办法沟通,他转头看了眼刚把自己强行塞进车里的人,又看了眼前排的两个人。
问她:“他们是谁?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
“我的朋友。”唐玲抽着烟,“他们在公安局门口蹲半个月了,今天才等到你,这帮警察的效率也是够慢的。”
又说:“不过你也别害怕,你只要给我拿六百万我就放你下车。”
许枝雪看着她:“所以你真的诈骗了六百万。”
唐玲否认:“别瞎说啊,我可没诈骗。”
她说:“我只是跟网友借了点钱用,等你把钱给我我再还给他们不就好了。”
“唐玲!”许枝雪忍无可忍,“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你诈骗了!你犯法了你知不知道!”
唐玲根本无动于衷,他看着许枝雪:“所以你赶紧给我弄钱啊,我要是被抓去枪毙了,你连妈都没了。”
许枝雪跟她没办法沟通,往椅背里一靠就说:“我没钱,你把我绑去卖了我也卖不了六百万。”
“而且你要想清楚,诈骗不存在还完钱就不追究你法律责任这一说。”
“还有!你本来只是诈骗,现在绑架勒索会让你罪加一等!”
他看着唐玲:“你现在掉头回去自首还来得.......”
来得及还没完全说出口,许枝雪的眼角余光就瞥到一抹冰冷的寒光。
他侧头一看,就见身边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了一把刀放在手里把玩着。
黑暗里,那人一双恶狠狠的眼神看着格外吓人。
许枝雪咽了咽口水,但还是坚持把话说完了:“还来得及!”
唐玲只当没听到他那些废话,笑着安抚许枝雪:“别怕啊我的好儿子,这位叔叔是不会伤害的你。”
许枝雪被她那声好儿子喊得有些生理性想吐。
但忍住了。
他怕那人不小心把刀扎自己身上来。
唐玲看笑话似的笑过之后,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上个月你那个男朋友来找我来着。”
许枝雪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唐玲说的男朋友是谁:“陆廷锐已经不是我男朋友了。”
又问:“他找你干嘛?”
唐玲告诉他:“他来跟我打听了一个人。”
许枝雪瞬间就想到了凌骞柏,接着又想到陆廷锐那天来他小区门口发酒疯说的那些话。
于是心里一松。
好在凌骞柏已经跟自己解释过了。
不然不敢想象如果他是从唐玲口中得知的那些事,他会有多崩溃。
唐玲看不懂许枝雪的表情,只自顾自地往下说:“你那个有钱的同学,现在成你老板了?”
许枝雪心里紧张得砰砰直跳。
虽然他知道唐玲根本没那个实力对凌骞柏做什么。
可下意识的担心还是会让他方寸大乱。
但为了不让唐玲看出什么。
许枝雪还是强装镇定说:“你见谁家老板会管员工死活的?”
唐玲点了点头,说:“确实没见过。”
许枝雪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唐玲就继续说:“但你这位老板可就不一定了。”
她笑着:“毕竟你这老板在他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都能做好事不留名地给你买套房呢。”
许枝雪懵了两秒,然后猛地坐直身子:“你说什么?”
唐玲最后抽了一口烟,将烟头丢出窗外。
回身时,她也不接许枝雪的话,只扬了下下巴:“给他打电话,让他把钱准备好。”
许枝雪顾不上去想那套房子和凌骞柏的关系,听见唐玲这样说,他顿时火冒三丈:“唐玲!我刚说的那些话你都没听见么!你现在是在绑架勒索!你确定要一条路走到黑么?”
“别他妈废话了行么!让你打就赶紧打!”旁边的男人直接将手里那把刀架在了许枝雪脖子上。
冰冷的触感抵住皮肤时,许枝雪整个人都僵住了。
原来比起看见刀,这种直接的接触才是最令人恐慌的。
许枝雪很难想象,在这个和平的年代,在祖国的境内。
他居然还能有被刀架在脖子上的生死时刻。
而这个时候,也不知该说许枝雪乐观还是说他傻。
他明明已经害怕到极点了,可他还在天马行空地想,
如果他能活着回去,那他一定要给庆安市市长写一份建议信。
建议加大普法教育,让大家清楚犯罪的后果。
而不是仗着自己没读过书,没有法律意识,就藐视法律和人命。
而现在。
许枝雪深吸一口气,尽量声线平稳说:“我没拿手机。”
身旁的唐玲直接丢给他一个手机,“用这个打。”
许枝雪垂眼看了眼手机,又抬眼看唐玲:“我没有他的号码。”
唐玲抱着胳膊看着他,“许枝雪,虽然咱俩确实没什么母子情分,但我也是非常了解你的。”
她说:“自从你的监护人换上我跟你那死爹的名字之后,你上高中就背高中老师的手机号,上大学背导师和教授的手机号。”
“有时候还会背几个同学和寝室同学的号码,为的就是自己出什么意外,我跟你那死爹不能第一时间去救你,所以多给自己留了好几条后路。”
“这我没说错吧?”
许枝雪没说话。
这是他没想到的。
唐玲在他的印象里就是个只会抽烟打麻将又没什么脑子的人。
却没想到这人居然连这点小细节都注意到了。
确实。
许枝雪确实有背人手机号的习惯。
这是小时候宋妍清教他的。
而他会背的第一个手机号,也是宋妍清的。
后来宋妍清和许良哲不再是他的监护人了,他也就没了遇到危险向他们求救的资格。
所以他背过陆廷锐的,也背过老师同学的。
却独独没有背过唐玲和许鹏的。
因为他知道。
这两个人根本不会管他死活。
而现在,他也会背同事的。
野花和Tricky每个人都有两个手机号,不管哪个他都背得一清二楚。
后来知道了凌骞柏的手机号,他也习惯性地背了下来。
也不是真的怕自己有危险时找不到求救的人。
毕竟现在拨打报警电话比找任何人都有用且及时。
他就是习惯了。
习惯抓着点什么,不让自己落空。
谁能想到,他这没用的习惯居然在这个时候被强迫派上了用场。
“快打!你再敢耽误时间,小心老子真宰了你!”男人说着话,还将手里的刀子往许枝雪的皮肤里压深了几许。
脖颈逐渐加深的痛意,让许枝雪对死亡的惧怕也骤然达到了顶峰。
而这时,许枝雪也才迟钝地发现,前排的司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拐出了灯光通明的公路。
现在已经驶进了偏僻没有灯光的小路上来。
许枝雪不是个悲观主义,可看到眼前这种场景,他心底还是不可抑制地生出一种活不过今晚的惊悚感。
他咽了咽口水,艰难从嗓子里挤出声音:“我打.......”
他拿起手机,整个人都在颤抖。
随着熟悉的号码被一个个打上屏幕,许枝雪眼底忽然就漫上一阵热意。
不是害怕,是在心疼凌骞柏。
凌骞柏肯定一直都在担心他,现在再接到他被绑架的消息,许枝雪都不敢想象他有多担心.......
电话拨出去,许枝雪想往耳边放,却被唐玲抢先夺走了。
凌骞柏似乎就在等着谁给他打电话,接通的第一句话就是喊:“许枝雪?是许枝雪么?”
许枝雪眼角的泪落了下来。
唐玲示意他说话。
许枝雪吸了吸鼻子,“是我.......”
“你有没有受伤?”凌骞柏太过于担心人许枝雪了,以至于他都忘了先问人在哪,只关心他有没有受伤。
许枝雪顶着冷刀的威胁,鼻音浓重:“我没事,没受伤,你别担心......”
“你在哪?旁边有人么?”凌骞柏这才想起来问这句话。
许枝雪看了眼唐玲。
唐玲直接把免提关掉,将手机贴到耳边:“准备六百万现金,我两个小时候后再给你打电话.......”
“十分钟!”凌骞柏急声说,“十分钟后给我打!我筹钱很快的!”
唐玲啧了一声,心说还是要少了。
不过她也没再改口,仍然坚持说:“两个小时,敢告诉警察你就等着收尸吧。”
“别挂!我想跟他说句话!”许枝雪见唐玲要挂电话,都顾不上脖子上有刀,着急往前倾了倾身子,像是怕唐玲听不到。
唐玲看了看他,最后还是将手机按了免提递过去,“快点!”
许枝雪看着手机屏幕,眼泪一颗接一颗地往下落。
“凌骞柏。”他极力压制哭腔,却还是鼻音浓重,“我想跟你说句话......”
那边的凌骞柏只安静了半秒,就立即急声制止:“许枝雪!我现在不听!你不要说!没事的.....你不要怕,我马上就过来找你了!很快!”
许枝雪还是坚持说:“我......是喜欢你的......”
“许枝雪!!”凌骞柏嘶吼的喊声几乎破了音。
“啧!”唐玲嫌吵似的挂断了电话,然后一脸恶心地看着许枝雪,“两个男人搞这么恶心。”
许枝雪吸了吸鼻子,“你管呢。”
.........
“草!”看着被挂断的电话,凌骞柏忍不住骂了声脏话。
又转头去看成警官他们:“定到位置没!”
他满眼通红,神色凶戾,像头为了捍卫领地而不顾一切的猛兽。
“定到了。”负责信号定位的警官说,“这部手机现在的信号在新源村!”
“整队出发!”成警官下达过命令,又回头问凌骞柏,“你呢?”
凌骞柏紧紧捏着手机,:“我跟你们一起。”
成警官提醒:“唐玲能诈骗那么多钱,绝不是一个人的行为,我们这几年抓捕过不少诈骗团伙,他们为了钱什么都做的出来。”
“所以,为了人质的安全,你绝对不能冲动,一定要听我指挥,能做到么?”
凌骞柏低头发着消息,让人把钱送过来。
发完抬头,他说:“放心,我只要许枝雪安全。”
成警官从他狠厉的眼底看到了最好赶紧去死的阴森感。
但他没说什么,拍了拍凌骞柏的肩膀,转身往外走:“出发!”
.......
不知名山村,一个平房大院里。
唐玲拿着一个盒子丢给许枝雪:“自己上点药,别死这。”
因为刚才许枝雪自己乱动,脖颈上被刀子划出一道伤口。
虽然伤口不大,但流出来的血量还是挺吓人的。
许枝雪也担心自己划到了血管,接过唐玲丢过来的盒子就开始找清理伤口的东西。
“哎玲妈,这就是你亲儿子啊?”一个年纪偏小的男生凑到唐玲身边问她。
许枝雪翻找东西的间隙抬眼看了眼那个年轻男生。
那人长相算不上好看,只能算端正,单眼皮,薄嘴唇,皮肤白。
许枝雪猜测应该就是这人在直播镜头面前顶着他的脸进行诈骗网友的。
“瞎说什么呢我的宝,你才是我的亲儿子。”唐玲亲昵摸了摸那男生的后脑勺。
那男生也做撒娇状靠在唐玲肩上嘻嘻笑,一副母慈子孝的场景。
许枝雪心里毫无波动,只说:“我看不见伤口,麻烦给我拿个镜子过来。”
刚才往许枝雪脖子上架刀的男人暗骂一声:“能弄弄!不能弄拉几把到!”
“哎呀铁哥你这么凶干嘛呀,不要把我这同母异父的哥哥给吓坏了啊。”那男生说着,去一旁的化妆桌上拿来一个小镜子来到许枝雪身边。
“来,我帮你拿着,你弄吧。”他端着人畜无害的笑。
许枝雪看他一眼,没说话,也没道谢。
他照着镜子,用刚找出来的碘伏棉球擦拭了下脖子上的血。
“哎呦,怎么弄这么多血啊?你疼不疼啊?”那人一脸嫌疼的表情。
许枝雪还是不说话。
他用棉球擦掉看着吓人的血迹,就看到一道细小的伤口。
看着伤口没再往外冒血,他松了一口气。
简单用棉球擦完,他又将刚翻出来的创可贴贴了上去。
条件有限,伤口只能这么处理了。
都弄好了,他才不咸不淡说了一句:“好了,麻烦了。”
那男生放下镜子却还不走,还往许枝雪面前凑了凑:“我叫于小雨,你叫什么啊?”
许枝雪看着他:“我叫什么你不知道?”
于小雨嘿嘿笑了笑:“是知道的。”
他挠了挠后脑勺,又问:“那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啊,听着好好听的样子。”
许枝雪不说话,转过身子做出一副不想理人的模样。
于小雨也不知道尴尬,还在说:“你长得真好看,你要是来直播那些人肯定能给你砸更多钱。”
说到这,许枝雪又转回来:“你看着年纪不大,怎么没在上学?”
于小雨笑了笑:“上学能干嘛?又没人给钱,哪有现在舒服。”
许枝雪看着他:“你几岁了。”
于小雨说:“十七了,我腊月十二生日,马上就十八岁了!”
他说着,还满脸开心的期待:“铃妈说要给我办一个特别盛大的生日宴会!到时候你来么?”
许枝雪刚才只觉得这人大概是在装单纯,毕竟诈骗犯哪有真的单纯的。
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好像被刻板印象影响了。
于小雨不是在装单纯。
他是真的单纯。
许枝雪在心里叹了口气,之后就转眼望向唐玲:“唐玲,你真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居然还唆使未成年犯罪。”
唐玲躺在灰蒙蒙的沙发上捧着手机打麻将,闻言眼也不抬说:“你脑子有病吧,谁唆使他了。”
“对啊,铃妈没有唆使我,是我自己愿意的。”于小雨还在一脸天真地说。
许枝雪试图让他清醒:“你在犯罪你不知道么?你们已经被警方定义成诈骗团伙了。”
于小雨还在懵懂:“我们哪有诈骗?我就是唱唱歌跳跳舞,然后让粉丝打打赏啊。”
许枝雪还想继续开导他,但还没开口,就见那个被称为铁子哥的男人又把刀拿出来了。
许枝雪下意识脖颈一疼,没再说话了。
算了,现在他自身都难保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安静坐好,眼睛慢慢扫视周围的环境。
这间房子很大,一看就是被打通的,整个屋子里除了承重墙之外,没有其它多余的墙面。
房间里摆放了五六张床,床与床之间都是用棉质窗帘作为遮挡。
这间房子面积不小,因为没有暖气和空调。
所以房子的正中间摆放了一个炉子作为取暖。
而这些床铺之间,只有最里面那张床是最干净最好看的。
装饰漂亮不说,就连靠墙的位置里,也摆着两排挂着很多漂亮裙子的衣架。
许枝雪猜测那应该是于小雨的房间。
从床铺到化妆台的干净程度不难看出来,于小雨对直播还挺认真的。
只可惜,他的认真用错了地方。
正想着,安静的房间忽地响起一阵刺耳的闹铃声。
许枝雪被循声看去,发现唐玲已经伸手去按掉闹铃,然后拿起另一部手机。
许枝雪眨了眨眼,明白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
现在她该给凌骞柏打电话了。
........
新源村。
再次扑了个空的警方并没在原地守株待兔,而是很幸运地在一个村庄路口发现了有家院子里安装了监控。
好消息是,监控画面里确实拍到了那辆经过村口的黑色轿车。
坏消息是,因为角度过偏,并不能确定那辆车最后往哪个方向走了。
好在成警官反应速度快,知道新源村的定位只是障眼法之后,立即根据周围的村庄坐落情况,迅速将整只队伍分成了三队,分别往附近的三个村庄去了。
路上时,被凌骞柏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手机终于响了起来。
虽然凌骞柏早已心急如焚,但还是在接通前看了眼成警官。
成警官瞥了眼他手机的号码显示,皱眉:“这是个虚拟号码,不好定位,你尽量多跟她说几句话。”
凌骞柏嗯了声,接起电话。
“钱准备好了,在哪给你?”他的声音很急。
唐玲说:“黄霭山公园,你把钱放在缆车上,你人不许上。”
凌骞柏不知道黄霭山公园在哪,却也知道一个常识:“现在这个时间,你确定缆车还开着?”
唐玲:“这就不用你管了,你只要把钱送过去就行了,给你三十分钟。”
听出她要挂,凌骞柏急喊出声:“许枝雪呢!我要先确保许枝雪的安全!”
唐玲啧了一声:“别这么腻歪好么,他死不了,你还有二十九分钟。”
说完就挂,根本没再给凌骞柏多说话的机会。
“时间太短了,无法精准定位。”这次不等凌骞柏开口问,另一旁的警官就遗憾开口。
凌骞柏紧紧攥着手机,手背青筋凸起,看着格外吓人。
“她说的位置离这里多远?”他问成警官。
成警官说:“这里是北,她说的位置在南,距离这里有半个多小时的路程。”
凌骞柏拧眉沉默,两秒后:“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是想把我们引开?”
成警官接过一旁警员手里的iPad,点开地图找到所在位置。
“根据刚才监控画面显示,那辆黑车绝不可能往南面去。”他抬眼看着凌骞柏,“所以,你说的不是没有可能。”
“那我们可以这样!”成警官迅速拿起手中的对讲器,“陈奥,你带一小队和现金务必在半个小时内赶往黄霭山公园,我们继续往前搜索。”
见凌骞柏想补充什么,他也赶紧说:“切记!在我们没有找到人质之前,不要轻举妄动,重复,在没有找到人质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半个小时后。
唐玲另一部手机终于如期响起。
她接起放到耳边:“怎么样?”
电话那边:“拿到了,没看到警察。”
唐玲:“那你赶紧下山吧。”
挂了电话,唐玲从沙发上起身:“走了!”
于小雨兴奋从床上蹦下来:“终于要走了么!”
唐玲过来摸了摸他的脸:“对啊宝,你先跟小六去车上等我们。”
于小雨看着被绑在床上的许枝雪,“那他怎么办?”
唐玲说:“别管他了,等下会有人来接他的。”
又催于小雨:“你快先上车。”
于小雨哦了声,乖乖往门口的方向走。
刚走出两步,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许枝雪。
许枝雪和他对视。
两秒后,于小雨忽然说:“铃妈!我想把我刚买的那两件裙子带上,你稍等我一下啊!”
“哎!”唐玲想拦住他,却没拦住,只能说:“快点!”
于小雨跑着应了一声:“啊。”
许枝雪看着于小雨跑的方向。
于小雨随便从衣架上拿了两套裙子,又顺手从梳妆台上抓了一把什么东西。
他动作太快,许枝雪没看清。
只在于小雨往这边跑时,看到他在衣服的掩盖下做了一个往这边丢东西的动作。
许枝雪都没看清他丢的是什么,就快速抓在了手里。
唐玲没有注意到于小雨的动作,见他拿好衣服了,赶紧拉住他:“走了走了。”
又喊:“铁子!东西都准备好没!”
“准备好了!走吧!”铁子拎了个背包挂在肩头。
唐玲拉着于小雨往门口的方向走。
“唐玲!”许枝雪喊了声唐玲。
唐玲顿住脚步。
“你想清楚,你这一走,可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很奇怪,明明许枝雪一直都没承认过唐玲,也从来没喊过她妈妈。
可真的眼睁睁看着她踏上绝路时,他还是被眼泪糊了下眼睛。
因为说到底,人心都是肉长的。
哪怕他没有喊过唐玲妈妈,可他的潜意识还是被血缘的认知给绑架了。
这种绑架让许枝雪产生了一种他要失去最后一个亲人的悲观情绪。
所以他情不自禁就红了眼眶。
唐玲回头,看见许枝雪含着眼泪望着她。
她笑了:“别装了少爷,你巴不得我进去才好吧。”
说完,唐玲走了。
许枝雪眨了眨眼,眼角有泪流出来,但又被他很快擦去。
门外响起汽车的引擎声,而后渐行渐远。
直到声音完全消失,许枝雪这才打开自己的掌心。
掌心里躺着两个黑色的小夹子。
许枝雪愣了下,随即又无奈笑起来。
他的腿被铁子用一条锁链和床腿锁在了一起。
虽然他用的是那种最普通的铁锁。
可许枝雪从来没用这种小夹子开过锁。
但也没办法了,现在他手边只有这一个可以解锁的东西。
无奈之下,他只能学着电视里那样,将夹子微微掰开,然后插|进锁芯里。
幸运的是,这个锁很好开。
他捣鼓了几下后,居然还真被他打开了。
......
“成队成队,我这边有户人家起了火。”对讲机里忽然传出另一队队长的声音。
“救火。”成警官说。
听到起火两个字,凌骞柏顿时脸色一白,立即问:“起火的位置在哪?许枝雪会不会在那边?”
对讲机还没松,那边听到了凌骞柏的话,告诉他:“在小林村,暂时没有看到人质,这边应该就是.......”
话还没说完。
对讲机里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陈哥!黑色轿车在这里!”
“在哪!许枝雪怎么样?”凌骞柏几乎要去抢对讲机。
成警官反应很快将对讲机换到了另一个手上,“详细位置发过来!救火就人!”
又拍了拍驾驶座:“掉头去小林村!快!”
小林村就在附近,车程并不远,三五分钟就到了。
可这短短三五分钟里,凌骞柏整个人都仿佛是被丢进热锅里的蚂蚁,焦躁不安。
终于到时,他更是第一个就冲下车。
已经五分钟过去了,火势竟然还没有灭下来。
看着眼前灼人的火光,凌骞柏几乎理智全无,他随手抓着一个人就急声问:“许枝雪呢?有没有看到许枝雪?”
“暂时还没看到,不过我们发现了他的东西。”那警员说。
“什么东西!”凌骞柏的声音开始发抖了。
“这个。”陈队将手里的东西递到凌骞柏面前。
看清那是什么的时候,凌骞柏瞬间有些腿软。
陈队手里拿的是许枝雪的工牌。
那工牌是由铝合金材料制成的,坚硬不易弯折。
可现在,那个属于许枝雪的工牌已被火烧成了黑色。
上面许枝雪的照片,也快看不清了。
凌骞柏放开那名警员,却没去接工牌,而是问陈队,“许枝雪呢?他是不是......”
他有些哽咽:“他是不是在里面?”
陈队摇头:“暂时不清楚里面有没有人。”
他说:“火势太大了我们的人进不去,现有的水量也不足以扑灭这些火,但你放心,我们已经联系消......哎!”
陈队的话还没说完,凌骞柏转身就往火里冲。
“拦住他!”成警官遥遥喊了一声。
几名警员立即上前拦住凌骞柏。
可凌骞柏现在俨然已经成了一头爆发的猛兽,谁也没办法拦住他。
“滚开!!”凌骞柏三两下就推开了拦路的警员。
成警官在他准备继续作死时,再一次拦住他:“你冷静点!现在里面有没有人还不知道!”
“万一呢!”凌骞柏反手揪着他的衣领,“万一他就在里面呢!”
“消防马上就来了!”成警官也跟他吼,“你现在没有任何措施进去就是送死你知不知道!”
“我早就死过了!你赶紧给我滚开 !”凌骞柏红着眼睛,用尽全力推开成警官。
眼前的大火让凌骞柏失去了全部的理智。
他没有任何思考的能力。
他只知道,所有人都可以丢下许枝雪。
他不能。
哪怕眼前是烈焰火海,他也要到许枝雪身边去。
凌骞柏听不到有多少人在喊他,在阻止他。
他耳边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视线也是模糊的。
只有不断往前的步伐是坚定而清晰的。
他跟许枝雪说过的。
他永远都会奔向他。
毫不犹豫.....
而这时。
一道清亮的声音忽然划破烫人的热风,传进凌骞柏的耳朵里。
“凌骞柏!”
几个人合力都拦不住的凌骞柏,在这道毫无力量感的声音下定住了身形。
循着声音,他缓缓转过了身子。
无人注意到的角落,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太阳从那半明半暗的云层中露出一点橙红色的光。
许枝雪逆着光在院子门口。
凌骞柏明明已经泪流满面,可嘴角却是往上扬的。
幸好.......
幸好他的光没有消失。
幸好他的光还在。
凌骞柏跌跌撞撞地朝着许枝雪跑过去。
然后。
在逐渐升起的太阳下,紧紧拥抱住他丢失了一整夜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