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妳和我在一起,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
在我年轻的时候,应该說,是前生的时候,我也曾相信过这句话,相信这世上有些东西可以不顾一切去追求,去维护,去为了它牺牲。那是因为,我那时候太年轻,年轻到不知道,“一切”这个词,有多空泛和没有确指。
等到我活了两辈子,我才明白,这种情爱观有多霸道和狭隘,它不允许妳在爱情面前,有哪怕一點點的退却和怯弱,不允许妳在爱的过程当中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和胆怯。它要求妳要爱,就要交付全部,所有的生活都围绕爱情来组织分配;它不许妳质疑爱的分量和质地,因为它的纯洁和高贵就如不证自明的真理一样高高在上,在爱面前,妳卑微得只剩下献祭和付出。
可是,很多人在这么說的同时都忘了,人是多么复杂和矛盾的动物,要吃饭,要睡觉,要安排最基本的生存需求,要用最琐碎的方式与周围建立联系,要同时处理各种各样复杂的欲望,要同时压抑各种各样真实的情绪。每个人,要注定在满目烟尘的世道上摸爬打滚,注定没法给谁,这个关于“一切”的词。
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
所以,当陈成涵这么說的时候,我只允许自己沉溺五分钟。
这五分钟,是献给我曾经也如此狂热的青春,献给这个相信纯爱无敌的男子,尽管我想要在他怀里呆得更久一點,尽管这个怀抱诚然温情脉脉到令人无法拒绝,尽管,在私心里,我也有过一刻那样的想法:如果什么也不管,就这么把自己交付给另一个人,那么至少对我自己而言,生活将变得何其简单幸福。
可惜在这夜的星空下,在千百双仿佛洞悉世情的眼睛注视中,我哑然一笑,我已经活得太久了,久到深深明白,幸福是一种寓言,而不完满,不自由,不能率性而为,这才是生活。
我轻轻挣脱他的怀抱,看向这个含情脉脉的男子,他其实还很年轻,额头饱满,颧骨高昂,温文尔雅的底下,透着傲气和自信,健壮的身体下,蕴藏着迅猛而坚决的力量。这都是以前的我所缺乏的,也是现在这个我,所已经磨灭了的。但仍然足以令我欣赏,是的,毫无疑义,我喜欢这个男子,哪怕仅仅是作为同类的钦佩,我也喜欢,更何况陈成涵在我眼中,是知己,是良朋,是能够对他的成就而感到由衷欣喜的人。对着这样的人,他說爱我,我无法不动容。
但是,另一方面,我却很清楚,我比他明白,这个选择并非可以大而化之,有很多时候,某些范畴内的生活规则,就是这么简单粗暴,比如继承人要成家立业,比如拿出手的体面的生活少不了妻子儿女团圆美满的媚俗画面。与此同时,我也明白,夏兆柏从不在我面前撒谎,他說不会放开我,那便意味着,哪怕拼到两败俱伤,他也不会罢休。他的那种偏颇执拗,根本不是陈成涵这样受过理性教育的人所能理解。
而最重要的,是我深深知道,我根本负担不了这种感情,这种脱口而出的,可以交付“一切”的感情。无论这种感情是真是假,如果我接受了,那我就得为它负起责任,陷入我无法认同的情爱观中,而在经历了对俊清那样掏心掏肺的爱恋之后,我早已心力不济,没法应对了。
于是,我叹了口气,像以前对待俊清那样,摸摸他的脸,轻声說:“我不能答应妳,对不起。”
陈成涵错愕地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困惑和受伤,随即变得狠厉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大声道:“妳不相信我吗?說了这么多,妳还是不愿意相信我吗?”
他手劲太大,我吃痛地皱起眉,低喊道:“陈成涵,妳放手,听我說。”
“不,”他目光闪烁着噬人的光芒,怒气中隐含着焦灼:“我再听妳說,那就得被妳绕进去。简简,妳犹疑不定,我等着妳,妳没法决断,我就算心里难受,可也尊重妳的意愿。我总想着等妳自己明白,妳还小,妳迟早会明白,可是我等了这么久,几乎要为妳抛下所有,妳却还是不愿意相信我!有这么难吗?只是相信我而已,有这么难吗?!”
“这根本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我的胳膊痛得就快断掉,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水雾,我艰难地說:“是我看不到我们在一起的任何可能性……”
“可能性?說到底,妳不爱我对不对?”他一下怒气冲冲,眼中隐含着失望和痛楚:“妳心里在爱着谁?我不够好吗?妳看看我,我不够好吗?”
“妳很好,我也很喜欢妳,”他的焦灼几乎传染到我身上,我低吼道:“但这他妈的不是爱不爱的事!妳是足够好,妳简直堪称完美!可就因为爱这么个微不足道的理由,妳要冒着毁掉这种完美的风险,那我宁愿妳别爱了,我受不起!”
他一下愣住了,看着我,目光闪动,我一把甩开他的手,怒道:“别他妈以为只有妳会发脾气,我也会生气知道吗?妳现在决定的事情,不只关系到妳一个人,妳没权利这么改变别人的生活!什么叫我们在一起,一切都没有关系?妳父母多年的养育和对妳的期望都不用管了吗?妳手下那么多靠妳吃饭的员工,都不用理会了吗?还有妳的亲朋好友,全部說不要就不要?妳自己多年努力的心血,也能一口气抛诸脑后?妳說为了我值得,可妳想过我吗?这么大的责任,谁能为妳担得起?”
我气喘吁吁,捂住发闷的胸口,淡淡地說:“别这么难为自己,也别这么难为别人。陈三少,该怎样,还是怎样吧。”
我转头要走,他一把拖住我,用力将我拉进他怀里,撞得我肩胛骨生疼,我怒气上涌,喝道:“陈成涵,放手!”
他紧紧圈住我,說:“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简简,别急着否定我,给我时间,我会安排好一切的,妳相信我,我爱妳啊。”
我正待挣扎,却在此时,一个人冷冰冰地說:“呦,大晚上的,这唱的是哪一出啊,楼台会还是抢亲会?”
我心中莫名一松,立即說:“放手,有人来了!”
陈成涵深深地看着我,却不愿意松开禁锢,就在此时,只觉眼前一花,黎笙嘲讽一般微笑的脸已凑到跟前,他细白的手指轻轻搭上陈成涵的手腕,也不知怎么一拨一推,陈成涵闷哼一声,不由松了手,踉跄退了几步。黎笙好整以暇地斜站在我面前,微笑着說:“我奉了里头老太太的命来带简逸小少爷回去,陈三公子如果没什么事,也早點回去歇息吧。毕竟您不是病人家属,老在这呆着也不妥当不是?”
陈成涵脸色铁青,狠狠扫了黎笙一眼,又看向我,颤声說:“简简,答应我,考虑一下我的话好吗?”
我深吸一口气,淡淡地說:“对不起Simon,该說的我已经說的很明白了。”
他摇摇头,目光哀戚,說:“說妳考虑的,答应我。”
我心中一痛,终于垂下头,轻轻地點了點,他眼神一亮,微微一笑,仍如往常一般温柔,轻声用法语說:“我会等妳。”
“好了,小祖宗,这又不是长亭送别,没完没了是怎么着。”黎笙不由分說拉起我的胳膊,往里面带去,我略微回头,看了陈成涵一眼,心里一软,用法语說:“原谅我。”
陈成涵微笑不语,只看着我,朝我挥了挥手。
黎笙脚步很快,我被他拽着,走得有些踉跄,好一会才发现他带我去的地方,根本不是回病房的路。我有些着急,忍不住嚷道:“黎笙,妳要带我去哪?”
“去哪?”黎笙冷笑着說:“不乖的小孩,当然是带妳去打屁股。”
我虽然知道他不会实质性伤害我,但却也明白感觉到他身上冒出来的怒气。这让这个男人变得目光森冷,气势骇人,我抗议的话语在接触到他紧绷的侧脸后,自动自觉消了音。他拐入住院楼的长廊,又拉我上了楼梯,在二楼南面一间写着储藏室的房间前停下,一把扭开房门,将我推了进去,骂骂咧咧道:“喂,人我给妳带来了,只有三十分钟,快!”
里面的灯光啪的一下打开,我有些眼花,遮眼片刻,放下来,眼前一位身材窈窕红衣女郎,居然是多日不见的萨琳娜。
我以为要见的肯定是夏兆柏,哪里知道竟然是她,我狐疑地看向黎笙,却见黎笙一张美人脸上满是不耐烦,没好气地說:“看什么?老子欠了这个女人一个人情,借妳来还。”
他口气放缓,拍拍我的肩膀,說:“别担心,我就在门外,这女人不敢对妳怎么样。”
我不担心,都已经来到跟前,担心又有何用?我朝萨琳娜點點头,微笑着用国语說:“张小姐,久违了。”
萨琳娜父母念旧,从小家里說的是国语,因而国语和广东话說得一样好。她仪态万千地冲我一笑,說:“黎先生,抱歉在这种情况下跟妳见面。”
“哪里。”我說:“您这样的女士要躲在这见我,才真是委屈了。”
“没办法,”她微笑着說;“谁让夏兆柏先生派人警告我,不得与妳再私下会晤。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我淡淡一笑,說:“兆柏便是喜欢这样虚张声势,倒让张小姐见笑。”
她古里古怪地打量我一番,說:“我总觉得,我们认识了很久。”
我微微闭上眼,又睁开,摇头說:“我们一共见了几面,不算很久。”
“可我感觉,妳像认识了我几十年。”萨琳娜困惑地盯着我,說:“连林俊清那个衰人也这么觉得。上一次妳给我们的印象……”
“上一次的事不必再提。”我打断了她,說:“妳如果还是想要那挂项链,请另辟蹊径,恕我无能为力。”
“是妳不愿尽力,还是妳无能为力,这个可說不好。”她优雅地笑了起来,轻声說:“刚刚我来得匆忙,好像看见前边庭院里有两个人在拉扯說话,真不巧,我不小心按了手机的录音键,把那段谈话中有趣的部分录了下来。妳說,这样的对话,如果让夏先生听到,会不会很感兴趣?”
我叹了口气,突觉一阵疲倦袭上心头,不想再跟她客气下去,說:“我相信我周围有很多人比妳更敏捷,也更迅速地把刚刚庭院里发生的对白呈现到夏先生面前,相信他们作为专业人士,做这种录音的工作会远远比妳更为出色,妳的手机录音卖不到好价钱的,张小姐,”我看着她,忍不住道:“这一次妳恐怕是要失望了。”
萨琳娜面色一变,咬牙道:“妳就那么甘心呆在夏兆柏身边?妳还年轻,为什么要过这种寄生虫一样的生活?妳难道就没有自己的理想抱负吗?给一个男人做玩物,能长久得了?”
“那也是我跟他的事。”我淡淡地說。
“帮我弄到项链,我给妳四千万。”萨琳娜跨前一步,急切地說:“再帮忙把妳弄到国外去,到夏兆柏找不到的地方。想想看,自由而无忧无虑的生活,妳难道一點都不动心吗?”
“我当然动心。”我看着她的眼睛,說:“但妳所說的那种生活,如果我想过,那就要靠我自己去实现,而不是靠妳的施舍。张小姐,真的很抱歉,我帮不到妳。”
“我加到四千五百万,不能再多了。”
“我想问一句,”我說:“如果妳有四千五百万这么多,为什么当日在拍卖会上不把项链拍下来?”
萨琳娜骤然涨红了脸,却气势汹汹地說:“那时候我没这么多现金。”
我摇头叹了口气,說:“妳接下来是不是想說,如果我答应,妳会先付我定金,事成之后再将尾数结清。萨琳娜,定金我如果要两千五百万,妳给得起吗?”
她挺直了胸膛,說:“大不了,我把现在那层楼卖了。”
我笑了笑,說:“妳连前期款都要卖楼凑数,让我怎么相信,妳有能力付清尾数?”
“这妳不用管,反正我能付清就是!”
我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林夫人留下的信托基金,到底有多少钱?”
她大惊失色,浑身颤抖,半响才颤声說:“妳,妳怎么知道?”
“七婆是我的干妈。”我叹了口气。
萨琳娜眼中掠过一丝狠绝,說;“妳既然知道这个,那当然不是区区几千万能打发的了?說吧,妳要多少?”
“什么我要多少?”我悲哀地看着她,缓缓地說:“现在是妳需要问问自己,问问妳的良心,妳要多少,才能满足。”
萨琳娜脸色煞白,死死盯着我,忽然低头古怪地笑了起来,她越笑越厉害,双肩耸动,渐渐有些疯狂,猛然抬头,却是满脸泪痕,目光狠厉之余带了深深的忧伤。她边笑边哭,掩着口鼻,喃喃地說:“我要多少?妳们个个以为我是贪心不足的女人,可我若是說,我只要那挂翡翠项链,妳们谁信?啊?我只要那挂代表林家长媳身份的翡翠项链,妳们有谁会信!”
作者有话要說:感冒了,好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