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阵和其他小孩子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从小就开始筹谋着杀掉自己的父亲。
甚至在很早之前,他是不会把那个男人称呼为「父亲」的。
而对方也很「体贴」,压根没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
尽管他是名义上,有着男人血脉的唯一小孩。
黑泽阵不知道自己母亲是谁,那也不重要,没有什么比弄死那个男人更重要。
早在那个男人把他塞进行李箱,和那些包装精美的礼物一起打包去到阿尔加贝诺的时候有,他就无师自通地明白了。
琴酒必须死,不然迟早有一天,自己会死在他手里。
这种思路是完全正确的,并且在后续的无数事情上能够得到验证。
认识特奥多罗就是在黑泽阵「顿悟」的时期。
说实在的,他很烦这个Mafia的小少爷。
首先就是麻烦。
一个对自己处境自知但不在乎的孱弱男孩,拥有不那么正常但极具包容的家庭,他的亲属会为了他不惜一切代价做出任何事。
在不得不为了特奥多罗的安危而焦头烂额的时间里,黑泽阵甚至没工夫去思考「要怎么弄死琴酒」这件大事。
其次就是恼人。
特奥多罗……很习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别人身上。
明明是浸泡在毒液里生存的,连维系生命都得踩在别人的尸骸之上,他却觉得西西里不应该这个样子。
他觉得所有人都不应该这个样子。
当一个人,有了哀愁这些狗屎东西的余韵时,大概率的情况时,那个人并非糟糕现状的最惨受害人。
真正挣扎的人是没有思考这些的机会的,或者说,思考这些会让原本就粗糙潦倒的生活变得更加不堪。
但特奥多罗是黑泽阵能暂时留在西西里的唯一理由。
他还没有能和琴酒对抗的力量,特奥多罗是他唯一的机会。
这样的局面持续了很长时间,黑泽阵也不得不开始烦躁,他把这股悬在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隐藏得很好,表现出来的只是因为他人对小少爷动手动脚而突显的暴力罢了。
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鹿岛一二三。
准确的说,遇到鹿岛一二三的人,是特奥多罗·阿尔加贝诺。
墨绿发色的小孩从窗户爬了进来,喘着气,月光下的眼睛闪烁,四处警惕着,狼狈得要命。
他和特奥多罗长得一模一样。
这是黑泽阵在刹那间的想法。
但他比特奥多罗健康。
这是黑泽阵在瞬间处理好信息的想法。
他能比特奥多罗做得更多。
这是黑泽阵深思熟虑后的想法。
而特奥多罗似乎傻掉了,在原地站着半天没有反应。
黑泽阵很了解这个小少爷了,于是摸出了枪,对准陌生小孩的额间。
特奥多罗会阻止自己。
特奥多罗会因为那好笑的纯真背负上莫名其妙的责任感,和负罪感。
事情向预料中有条不紊地前进着,对名为鹿岛一二三的东西的考察也顺利得不可思议。
黑泽阵当然知道奥多伊带来的糖里有什么,他没阻止。
如果特奥多罗死了,他会恐吓鹿岛一二三,让他不得不坐上那个位置。
而那颗糖最后被鹿岛一二三含进了嘴里。
他也没阻止。
如果鹿岛一二三死了,他会开始挑唆特奥多罗。
「其实有很多人都是这么死的,只是你没看见。现在你看见了,你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你亲手送去的死亡,是含了剧毒的糖。」
「即便如此,你还要当怯懦的赢家吗,特奥多罗?」
结果是,鹿岛一二三没死成。
那个时候,黑泽阵其实是有些遗憾的。
不过这样的情绪也没多深,他很粗糙地处理掉了奥多伊,留下能被当作靶子的隐患。
这样的话,等到琴酒想起来清算的时候,特奥多罗绝对会因为愧疚站在自己这边。
这样想想,其实也不亏。
心情好了,黑泽阵还有闲心和刚醒来的鹿岛一二三聊上两句。
「他的思维模式完全是人造人。」
「可他的温度是暖的,比常年贫血而泛冷的特奥多罗要暖和。」
当时的想法几乎贯穿了黑泽阵整个童年。
人造人真的是很神奇的东西。
外表酷似人类,逻辑模式参考人类,当你都快觉得他和人类没什么差别的时候,他总能冷不丁地显露出无机质的那面。
没有善意,没有恶意,横在他和目标中间的只有概率。
所以黑泽阵也不免开始了他曾经最看不上的行为——思考一些与生存无关的事情。
鹿岛一二三表现出来的所有「感情」,到底源于哪里?
他有这样的能力吗?还是说这也是根植在指令中的东西。
因为规则让他在这个时候笑,他就笑了。
因为规则让他在这个时候发火,他就发火了。
如果是完全模拟人类的行为,那么规则也应该让他在得知自己彻底的失败时,哭出来吧?
黑泽阵为此和鹿岛一二三打了个赌。
看起来很无厘头,但是很重要的赌约,这决定了黑泽阵之后要以怎样的态度去面对这个「人造人」。
——他没有哭。
黑泽阵在那时感到了一种失控的欣喜,颠三倒四,如同事物倒转的因果。
「什么嘛,你根本不是毫无感情的人造人啊。」
「原来真的有这样的人类,内心比我还要乖戾。而他比我先一步步入了绝望。」
看着他,黑泽阵居然能看见自己的未来。
在鹿岛一二三真正开始接手阿尔加贝诺后,所有事都朝着对黑泽阵有利的方向发展着。
鹿岛一二三非常依赖他,如果「非常」还不能说明程度的话,那么恐怕也没有其他范畴可以笼括了。
因为并非纯粹的人造人,所以他会为此而痛苦。
偏偏没人教他什么是痛苦,自然也没人告诉他,吞咽痛苦是没有用的,那种能摧毁一切的东西不会被身体接受,吸纳。
那只会成为无法痊愈的顽疾,比特奥多罗的先天性法洛四联症还要恐怖。
实质上,当一个人知道其实做什么都没办法去解决糟糕的心里的时候,那才是他崩溃的开始。
黑泽阵不想让他崩溃。
「因为他对我而言是很有价值的东西。」
「他是能帮我实现愿望的子|弹,如果注定是一次性的东西,那至少要好好保存到使用他的那一天。」
黑泽阵起初一直是这么想的。
可他错误地估计了一些东西。
鹿岛一二三并非人造人,这是被他验证的结论。
黑泽阵不可能是人造人,这是犯不着思考的事实。
那么黑泽阵怎么可能有属于人造人的数字之心呢?
因为他望着虚空后看向自己的眼睛里带着唯一的闪烁。
因为他不安搂着自己脖子时的颤抖和彼此的心跳同频。
因为他袒露出苍白瘦削的躯干,快要撑不下去了,还是会轻轻说。
「你喊我的时候,我会为了你回来的,不论何时,不论何地。」
鹿岛一二三和特奥多罗的区别就在这里了。
特奥多罗不理解很多东西,而对于他理解的,他为因为愧疚而配合。
鹿岛一二三什么都清楚,可根本不在乎你是否在利用他。
他只为他能感受到的真实存在,而作出反馈。
鹿岛一二三是黑泽阵精心保存的子|弹,这点自始至终都不会改变,而在那之前——
「你要为我活着。」
黑泽阵希望他能作为人造人而活着。
不要接触痛苦,不要为他人辗转反侧,不要背负西西里的淤泥。
你只要冷漠的,不被任何人理解的,毫无负担的呼吸。
鹿岛一二三去到日本后不久,琴酒开始行动。
黑泽阵干了很多连他自己都唾弃的事情,明明自顾不暇,还是费力阻止了所有去到日本的探查。
派去联络一二三的是他选出的「缺心眼」家伙,没眼色,没脑子,压根意识不到大局的倾轧。
就算被逼到无路可退,他依然没有喊一二三回来。
那颗精致的子|弹保存了太久,久到使用者本人都快忘记他原本的用途。
是鹿岛一二三联络了他。
人造人的情况好了不少,光是听声音都能想象出一个健康又安定的身影。
不再痛苦,也不用依赖黑泽阵的鹿岛一二三说——
我不会让你死,阿阵。不管是琴酒还是谁,我会处理掉所有想让你丧命的东西。
回到西西里,看着黑泽阵,鹿岛一二三沉默了很久。
他的脸色在短时间内阴沉下来,一边骂说黑泽阵你要不要看看把自己搞成了什么样子,一边用力的抱住他。
人的皮肤很薄,血管嵌入其中,里面流淌的不止血液,就连紧贴时候所传递的温度也密密麻麻地奔流。
所以人们才会被四肢百骸的炽热而牵引,煽动。
多么纯粹的小孩,至少在那一刻,他们确实是两个血淋淋的孩子。赤诚但不热枕,拥有的东西尽在视野中,并且即将用尽所有力气来对抗让他们困惑的大人。
鹿岛一二三想出了一个一石二鸟的计划。
他调查了琴酒的所有「业务」,摸到了他背后更深东西的边缘,再将情报梳理成利刃的形状。
「琴酒售卖的毒|品成分很复杂,不是市面上流通的大货,看他对发货渠道的把控力度,应该是有自己的药品实验室,很多数据说不定是从乌默它窃取的……这么大的动作,组织不可能不清楚吧。」
黑泽阵想了想,回答:「我不知道,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毒|品是意大利的mafia大家族通常不会碰的东西,因为从制作到散货的每个环节的利润都太大了,恶徒在巨大的利益下就是栓不住的狗,mafia要的是家人,是打手,唯独不要疯狗。」
黑泽阵皱眉:「所以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组织不一定也乐意让琴酒一直这样下去,但你的父亲做得太天衣无缝了,没有任何拿去诘问的理由。」
这下黑泽阵明白了:「你想找出那个理由。」
「不是找出,是创造。」
鹿岛一二三沉思片刻,「『阿尔加贝诺最后的遗孤被琴酒的毒|品害死,乌默它实验室的人造人接受小少爷临终的指令潜入组织,为了复仇寻求组织的帮助。作为回报,他将成为组织最锐利的铳械』。」
黑泽阵沉默了。
肉眼可见的好处和清算疯狗的理由一并送上,只要能让听者信服,这就是最完美无缺的故事。
可是……
「你简直是疯了。」
黑泽阵非常理智地说。
「这么做固然可以让组织对琴酒出手,但前置条件也非常苛刻。你要要保证自己能在组织里有谈判的机会,还要处理掉阿尔加贝洛所有的余党,彻底关闭乌默它……」
正说着,他怔住,眼皮骤然一擡:「你想帮特奥多罗毁掉这一切,这才是你的目的。」
空气凝固住,连嘴皮开合都像在凝胶中游泳般困难。
他们的对峙来得熟稔,是钝刀相撞互相砥砺又没人低头的不合,如今已经再也没有能人能踩下刹车,除非他们之中的一个率先做出某些改变。
鹿岛一二三终于在黑泽阵审视的视线中再度开口:「阿阵,我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不管是对特奥多罗,还是对你。」
他伸手握住黑泽阵的手,像平时那样捏了捏对方的小拇指。
「通向正常世界的路只有一条,我们妄图将朋友送去,但他死了,所以现在这里就只剩下你和我。」
鹿岛一二三说,「想杀掉父亲的你,和不择手段要达成你们心愿的我,谁不疯呢?」
在黑泽阵长久的沉默中,鹿岛一二三缓声道:「再疯一点吧,阿阵。不然我们凭什么还活着?」
从天而降的恍然大悟被称为宿命。
如果黑泽阵此生必定面临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他注定要在疯狂和死亡中二选一,至少还有一个人造人会与0和1间做出决定。
绝境越来越多,死亡越来越近,憎恶他们的人密密层层,如蚂蚁攀附上蜂巢,如槐蚕附满墙壁。
他们在西西里的海边奔跑,每一次落脚都会溅开赤红的海浪。
夜风吹起他们的头发,拨开他们的衣服,只有牵着的手紧握着,温度从一头涌向另一头,又从另一头倒流。
西西里重视家庭,在这个灾难一样的地方,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也能被视为珍贵的家人。
家人是不用上牌桌的,他们不用交易,只用走上同一条路。
两个人能走的路越来越窄,好在他们还是小孩,身量并不宽厚,倒也不显拥挤。
两个人能走的路也越来越长,精力在干枯,理智却疯涌,他们背叛了所有的一切,除了彼此。
那枚子|弹最终还是射中了琴酒的眉心,使用者没有畅快大笑,也没有心中沉甸甸石块被搬走的轻松。
那些都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重要的是,在那片广阔的狂野,他们打算一起疯,他们打算一起死。
不知道是不幸还是幸运,他们没人疯,也没人死。
他们一同踏入了另一个舒适的深渊。
在那天,黑泽阵拿到了父亲的代号,琴酒。而鹿岛一二三比他随便,一个简单的「Hine」成为了新身份。
刻意制造出的矛盾可以模糊一切居心叵测,无数次的针锋相对中,只有他们能看懂对方眼里肆无忌惮的笑意。
黑泽阵……或者说琴酒,琴酒可以毫无顾虑的完成组织的所有任务,他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Hine也一样,只要牢记自己是人造人的立场,他就可以没有任何束缚。
——直到他不打算那么做了。
他们的争执其实和莱伊无关,没有莱伊也会有其他人。鹿岛一二三曾经因为特奥多罗一度崩溃,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鹿岛一二三依旧用未曾改变过的眼神注视他,问:「我一直是鹿岛一二三,你呢,阿阵?」
琴酒没回答,他不能说,改变的人从来不是黑泽阵,反而是问出问题的那一个。
这和他一直以来的主张相悖,会让鹿岛一二三非常敏锐地意识到——你又可以开始痛苦了。
如果可以的话,琴酒甚至希望鹿岛一二三不要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包括他在内。
人类都会死,死得莫名其妙又堂而皇之。
可鹿岛一二三不会,他无数次从死亡中睁眼,他会目睹所有人的离开,那只是时间问题。
现在也一样,琴酒依旧无法给出答案。
鹿岛一二三提着特奥多罗的手提箱,轻轻合上安全屋的门,走到琴酒面前。
特奥多罗的尸体已经被烧成骨灰,放在桌上的罐子里。
手提箱也被放在了旁边,鹿岛一二三摸了摸口袋,是空的。
多年未见也没有冲淡深入骨髓的熟稔。他向琴酒伸出手,琴酒不用听解释,递给他一颗糖。
五颜六色的廉价糖果,彩色糖纸,曾经在手掌中很大,如今看起来却是那么小的一颗。
鹿岛一二三把糖放在了箱子上。
“在我第一次见琴酒的时候,我说,回来的时候,给他带点糖吧——为什么我们都忘记那件事了呢?”
他垂着眼,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