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之事,凤翔老臣、祝青臣和李钺的朋友们没错。
李钺也没错,祝青臣更没错。
如今回过神来,两个人竟都不好意思起来。
这么点小事,实在没有必要吵架。
不用多说什么,他们自然而然就和好了。
一重重帷帐垂在地上,遮掩烛光。
祝青臣穿着雪白的毛绒中衣,坐在柔软暖和的床铺上,手里捧着一个和他一样白的白瓷小罐子。
李钺靠在床头软枕上,将自己的单衣衣带紧紧攥在手里。
祝青臣打开瓷罐子,拍了一下他的手:“快,把衣裳解开。”
李钺试图拒绝:“祝卿卿,这些都是陈年旧伤,现在抹药没用。”
“那可不一定。”祝青臣正色道,“这是我特意让他们去太医院找太医拿的,旧伤也可以用。你受伤以后,肯定随便糊一点金疮药上去就完了吧?肯定从来没抹过祛疤的药吧?”
李钺再次辩解:“祝卿卿,我是个男人。”
祝青臣振振有词:“男人更要学会保护自己,看我身上多白。”
李钺撩起他的衣摆,看了一眼:“是很白,像小雪人一样。”
祝青臣拍开他的手:“可以了,只能看,不能摸。”
“噢。”李钺收回手。
“再说了——”祝青臣坐直起来,“李钺,你每次抱我,我都感觉不太舒服。”
说到这种事情,李钺马上坐直了,要问个究竟:“哪里不舒服?”
“你身上的伤疤硌到我了。”
“胡说八道,隔着衣裳还硌到你?你是豆腐做的?”
“反正就硌得我难受!快点,我给你抹药!”
李钺对上祝青臣坚定的目光,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无奈地解开衣带。
“好好好,抹抹抹。”
祝青臣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躺好,祝卿卿小大夫给你上药。”
李钺靠在床头,祝青臣用手指沾了点药膏,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哇——香香的!”
“不抹了。”
李钺翻身坐起。
祝卿卿把他抹得喷香,万一招来蜜蜂怎么办?
堂堂一代帝王,在朝堂上被蜜蜂追着跑,蛰一个大包,成何体统?
祝青臣一手肘压在他身上,把他按回去。
“别乱动,很快就好。”
李钺躺在床榻上,像是被祝青臣施法定住,表情复杂。
他开了口,胸膛震动:“祝卿卿,你干脆把我的脖子抹了算了。”
“那可不行,我还不想被写进《刺客列传》呢。”
“抹药的事情,不准说出去。”
“知道啦。”祝青臣拍着胸脯——李钺的胸脯——保证,“我不会告诉别人,陛下每天晚上抹香香的。”
“祝卿卿,住口。”
祝青臣偏不住口,一边给他抹药,一边碎碎念。
“马上就好,你还会疼吗?”
“这边一道好深,这边多抹点。”
“李钺,我最喜欢细皮嫩肉的男人了。”
李钺皱眉,再次坐起来,震惊地问:“祝卿卿,你说什么?”
祝青臣重复一遍:“我喜欢细皮嫩肉的男人,所以你要多多抹药。”
“什么品味?”
李钺嘴上这样说着,但还是十分诚实地躺了回去。
“喜欢就多抹点。”
“好。”
祝青臣翘了翘身后并不存在的小狐狸尾巴,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其实……他还挺喜欢李钺现在这副模样的。
人高马大、孔武有力,单手就能把他拎起来,还能把他扛在肩膀上!
但是,他不想再让李钺受伤了。
比起胸膛上的伤疤,他更希望李钺好好的。
可李钺躺在床上,只觉得自己像一块被放在火上烤的牛肉。
负责烹饪他的小厨子——祝卿卿。
祝青臣拿着香喷喷的调料,在他身上抹来抹去,拍拍他的腰,让他翻面,他就翻面。
偏偏祝青臣不肯用力,动作轻轻的,跟给他挠痒似的,实在是难捱。
所幸帐中昏暗,祝青臣大概看不见他红透的耳根。
不知道过了多久,祝青臣抬起手,在他的腰背上拍了一下。
“好了!”
李钺起身,穿好衣裳。
祝青臣把药膏盖子盖好。
“明晚再提醒我给你抹。”
“知道了。”
祝青臣探出身子,把小瓷罐好好地放在床头,路过李钺身边的时候,偷偷摸一把他结实的胸膛。
“李钺,你真的长大了一圈,一罐药膏,你一个人、一下子抹掉一半。”
李钺按住他的手,阻止他继续作乱:“祝卿卿。”
“我没干嘛呀。”祝青臣眨巴眨巴眼睛,假装无辜。
李钺抓住他的手腕,转头吹灭床头蜡烛:“睡觉。”
殿里点着好几个炭盆,还烧着地龙,暖和极了。
但就算这样,李钺还担心祝青臣睡着了蹬被子着凉,特意拿了张驼绒毯子,给他围在腰上,牢牢掖住,怎么翻身都不掉。
最后,祝青臣钻进李钺亲自给他搭的厚实被窝里,趴在里面睡觉。
李钺自己就盖了一层薄薄的毯子,躺在他身边。
祝青臣问:“李钺,你不冷啊?”
李钺翻了个身,把他抱进怀里:“我很热。”
要不是为了祝卿卿,他是绝对不用这么多炭盆的。
跟小时候家里烘肉干似的。
祝青臣跟个小暖炉似的,他只要抱着祝青臣,就足够暖和了。
过了一会儿,祝青臣又问:“李钺,我们明早什么时候起啊?”
李钺答道:“日出就起。”
“那你想好,要怎么向大臣介绍我的来历了吗?”
“实话实说。”
“啊?”祝青臣睁圆眼睛,“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李钺收紧手臂,“我的祝卿卿被神仙看上,邀去洞府游玩,他们听见了,该羡慕得眼红,哪里不好?”
祝青臣哽住,好像也有道理。
黑暗中,李钺看着祝青臣,摸摸他的头发:“别担心。”
“我没担心。”祝青臣点点头,趴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殿里殿外一片寂静,只有寒风卷着雪粒刮过糊窗户的油布,发出的沙沙声。
不知不觉间,祝青臣就睡着了。
李钺搂着他,还是觉得热,索性把身上盖着的毯子也掀开,就抱着祝青臣睡。
半夜里,祝青臣睡得迷迷糊糊,伸手一摸,发现李钺什么都没盖,便拽着自己的被子,扯出一角,盖在他的腰腹上。
再到后面,祝青臣也热了。
他一脚蹬掉被子,李钺下意识坐起来,把被子捡回来,盖在他身上。
他再蹬掉,李钺再捡回来。
他醒了,找不到被子,干脆一巴掌拍在李钺的腰腹上,帮他挡风。
忙碌的夜晚,两个人手忙脚乱地给对方盖被子。
*
翌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宫人便在外面叩门。
“陛下,该上朝了。”
李钺听见动静,迅速睁开眼睛,转头看向身边。
在看见祝青臣的瞬间,李钺下意识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昨日是他做的一场梦,一场过分长久、过分圆满的梦。
只要他一醒来,祝卿卿就会消失。
还好,祝卿卿还在。
这个时候,祝青臣睡得正香。
他四仰八叉地躺着,脑袋枕在李钺的手臂上,自己的两只手、两只脚都分开放,霸道地占走一大半床铺。
李钺碰碰他,低声喊道:“祝卿卿,起来了,要去上朝了。”
祝青臣没有一点儿反应,跟只小猪似的,睡得脸蛋红扑扑的。
李钺再喊了两声,祝青臣都没反应。
最后,李钺伸出手,捏住他的鼻子。
两息之后,祝青臣挥舞着双手双脚,从床上弹起来:“李钺救我!我喘不上气……”
在看见罪魁祸首就是李钺的时候,祝青臣反手推了他一下。
李钺没被推动,反倒是祝青臣自己借着力,再次往床上倒去。
李钺捞起他的腰,直接把他扛走:“祝卿卿,该上朝了,你不是想穿官服、当丞相吗?”
祝青臣挣扎着,朝床铺的方向伸出手:“早上不想,下午想。”
“那你不还想见朋友吗?”
“下午再见……”
“可是膳房做了糖蒸酥酪,放在炉子上煨到下午就老了,不煨着到下午就腥了,怎么办?”
一眨眼,祝青臣瞬间清醒,笔直站好:“让我吃!让我吃!”
祝青臣配着甜甜的糖蒸酥酪,吃了两块咸咸的香酥鸭,然后在宫人们的服侍下,站在铜镜前,张开双臂。
两个宫人将他的官服送过来,给他穿上。
祝青臣笑吟吟地向他们道谢:“多谢。”
李钺早已经换上庄重肃穆的帝王冕服,他就站在旁边,透过面前十二旒珠,一瞬不瞬地看着祝青臣。
在宫人帮祝青臣整理衣裳的时候,忽然,李钺道:“朕来。”
“陛下……”
宫人们都有些迟疑,但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李钺就推开他们,自己来到祝青臣面前,低下头,帮他整理腰带,给他挂上叮当作响的各种玉饰。
宫人们胆战心惊,时刻准备着上去搭把手。
祝青臣却坦然受之,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最后,李钺接过宫人捧过来的乌色官帽,祝青臣抬起头,让他给自己戴上。
戴上官帽,李钺趁机捏了一下他的脸颊:“祝卿卿,你怎么不向我道谢?”
祝青臣理直气壮道:“我要是跟你道谢,你会生气的。”
有道理。
“走罢,我们去上朝。”
“走!”
祝青臣刚准备迈开步子,朝殿外走去,却发现李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祝青臣蹙眉疑惑,忽然灵光一闪。
他后退半步,做出手势:“噢,陛下先行,臣随后!”
但李钺在乎的,分明不是这个。
李钺笑了一下,朝祝青臣伸出手。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祝青臣繁复的衣袖,珍而重之地将他的手握在掌心,与他十指相扣。
紧紧攥住,永不放松。
*
天色既明,风雪已停。
朝阳东升,霞光初透。
恢弘阔大的宣政殿,在十六根铜柱的支撑下,静静矗立在高台之上。
日光照耀,十六扇正门齐开,百官觐见。
百来位官员,或老或少,身着或青或蓝的官服,手执笏板,整齐排列,恭敬肃穆。
所有人一步一步跨过宫门,登上石阶,或在殿中站定,或在阶上站定,等候陛下驾临。
忽然,宫门外传来一声——
“陛下驾到!”
众臣赶忙一掀官袍,跪下行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紧跟着,又是一声——
“太子太傅驾到!”
太子太傅?
太子太傅不是十年前就……
不知内情的臣子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没等看清什么,就赶忙低下头去。
他们只看见,陛下牵着一个正红官服的小公子,两人双手交握、并肩而行,一同走在宣政殿正中的宫道上。
风吹过,似有雪尘扬起,在他们周身笼罩一层如梦似幻的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