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宫里都好些年没办宴会了吧?中秋年节,寻常人家都要张罗一桌好吃的,陛下从来不办。”
“那可不?陛下早些年忙着打仗,清苦惯了,对吃穿住行都不怎么在意。先前我炖肉忘了下盐,端上去了才想起来,结果陛下尝了一口,什么也没说。”
“哪儿呢?小祝大人回来以后,陛下吩咐膳房做补品糕点、各色菜肴,就没断过。说到底还是因为小祝大人,小祝大人不在,陛下忙着守寡,食不知味……”
膳房里,两个宫人蹲在墙角,一边抱着菜篮子择菜,一边交头接耳,嘀嘀咕咕。
话音未落,总管膳房的宦官从他们身边经过,双手同时敲了一下他们的脑袋。
“不要命了?胆敢编排陛下和太子太傅?”
两个宫人捂着脑袋,笑嘻嘻地看着他。
“好总管,我们就是随口一说,千万别放在心上。”
“小祝大人回来,陛下高兴,在宫里设宴,宫里热闹,能拿赏钱,我们也高兴。”
“再说了,天底下谁不知道陛下对太子太傅情深义重?要是这些话被陛下听见了,陛下说不准还要赏我们呢。”
总管压下翘起来的嘴角,板着脸,扬起手,作势又要打。
“闭上嘴吧,还没完没了了。”
两个宫人相视一笑,随后低下头,认真择菜。
总管走到膳房外,背着手,放眼朝外望去。
山还是那样的山,天还是那样的天,皇宫还是用石头垒成的,黑黢黢、乌压压一片。
陛下对自己的吃穿用度不甚上心,往往是膳房送什么,陛下就吃什么,从来也不多说什么。
作为在土匪寨就主管膳房的老人,这些年来,他时常感觉自己烹饪跟和尚撞钟似的,得过且过。
但是现在,小祝大人回来了!
小祝大人对饮食颇有一番见地,喜欢细细品尝他们做的菜,还喜欢拿着古书菜谱,和他们一起在膳房里捣鼓。
他可太喜欢小祝大人了!
总管望着远处,只见原本黑沉沉的天破了个洞,一道金光打了下来,照在牢笼似的皇宫里。
天光乍破,照彻阴云。
*
狭长的宫道上,积雪未化。
祝青臣拉着李钺,快步往前走。
“快点,快点,那可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家了,不能让他们久等。”
李钺跟在他身边,低头看着他,轻声道:“祝卿卿,你的手摆得挺快的,就是脚没跟上。”
祝青臣哽住,扭过头看他,用威慑质问的目光。
你什么意思?说我腿短?
李钺收回目光,配合地举起手:“冲啊!杀啊!”
祝青臣瘪了瘪嘴,给了他一下:“什么‘杀呀’,太不吉利了。”
他拽了一下自己身上厚重的礼服:“你还好意思说,都是因为衣裳太重了,我都跑不起来。”
李钺笑了笑,搂住祝青臣的肩膀,直接把他从雪地里拔起来,带着往前走:“祝卿卿,冲啊!”
祝青臣抿着唇角,最后还是没忍住,举起手,笑出声来:“冲呀!”
好友们跟在他们身后,望着他们腻腻歪歪、相携离去的背影。
卫平道:“祝青青一回来,可把陛下落在外面的三魂七魄都带回来了。”
沈竹碰了他一下:“小声点吧,‘陛下丢魂’这话你也敢说?”
宫门外,五六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拄着拐杖,捧着酒坛,由家里人陪伴着,站在宫门外,努力朝里面张望。
忽然,远处传来青年干净爽朗的声音:“哈!太子太傅驾到!”
猛然听见记忆里尘封多年的熟悉声音,几个老人家浑浊的眼睛齐刷刷亮了起来。
纯白的雪地上、漆黑的皇宫里,一个正红的身影“咻”地一下窜了出来。
“小祝大人驾到!”
祝青臣一个大跳,跳到他们面前,张开双臂,大声宣布自己的到来。
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闯进所有人的视线,让所有人在一瞬间都红了眼眶。
祝青臣忙道:“别哭啊,怎么今日我见到的每个人都哭了?”
老人家颤抖着朝他伸出手:“像,太像了……”
同行的老人纠正他:“什么像?这就是!”
老人家揩了把老泪,连忙改口:“对对对,说错了,这就是,这就是。”
老人家们沉浸在震惊与悲痛之中,尚未反应过来。
他们的家人看见陪在祝青臣身后的李钺,连忙要俯身行礼:“陛下……”
李钺直接抬手打断他们:“不必多礼。”
几位老人家把祝青臣团团围住,干枯衰败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虽然老泪纵横,却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似乎要将他看得仔仔细细。
“还是十八岁的模样,一点儿没变。”
“陛下果然没说错,果然是小神仙。”
“小祝大人可还认得我们是谁?”
祝青臣睁圆眼睛,目光挨个儿从他们苍老的脸上扫过,认真辨认:“我好像……”
老人家们忙打圆场:“不要紧,都这么多年没见了,认不出来也……”
下一刻,祝青臣笑嘻嘻地说:“我好像全都认得耶!”
“这位是和我一起登上城楼、打退草原人的十夫长。”
“这位是点心铺的老许,这位是做青稞饭的老陈。打仗的时候,你们俩还上城楼送饭来了。”
“这是……”
十年过去,他们更老了,弯着腰,佝偻着背。
但祝青臣依旧认得他们,竟然全都说对了。
他们感动得热泪盈眶,从家里人手里接过酒坛,递给祝青臣。
“小祝大人归来,我们特意带来了自家酿造的米酒,为小祝大人接风洗尘。粮食是我们用小祝大人带回来的种子种出来的,酿酒法子也是小祝大人教我们的……”
“既然是好酒,那就大家一起喝!”
祝青臣毫不嫌弃地张开双臂,揽住他们的肩膀。
祝青臣对他们的家里人道:“中午是我的,我与陛下留几位老人家在宫里用膳,你们可要一同赴宴,还是等晚上再来接他们?”
众人赶忙推辞:“小祝大人,这可使不得,这……”
祝青臣理直气壮:“我与几位老人家是忘年交,请他们吃顿饭罢了,这有什么使不得的?”
他转过头,问几位老人家:“哪位老友愿意出席我的?”
所有老友都站在祝青臣这边,紧紧搂住祝青臣的胳膊,不肯离开。
他们都愿意!
“好!那我们走!”
祝青臣带着五六个老友回了宫,至于他们的家里人,有的胆子太小,不敢进宫,有的实在放心不下,便跟着老人家进来了,盯紧他们,让他们不要多喝酒。
*
大殿之中,温暖如春。
祝青臣的好友齐聚一堂,有老有少,满打满算几十个人,举办宴会的大殿甚至坐不开,要两个人挤在一张桌案前。
祝青臣活泼有趣、开朗乐观,多几个好友,很寻常吧?
当然,案上的菜肴按人头分配,绝对吃得饱。
除了膳房端上来的饭食菜色,还有好友们从宫外带来的吃食,开点心铺的老许带了祝青臣最爱吃的点心,做青稞饭的老陈也让家人送了两大桶饭进来。
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好友们轮番上前,给祝青臣敬酒,恭贺他从神仙洞府归来,祝贺他从此平安顺遂。
祝青臣端起盛着米酒的酒碗,就抿了两口,剩下的直接递到李钺面前。
他才十八岁呢,都还没加冠,不能喝太多酒。
李钺低下头,就着祝青臣的手,将碗中酒水饮尽。
等他喝完了,祝青臣还要豪气地将酒碗倒过来,展示给他们看。
看,一滴不剩!全都喝完了!
李钺失笑,在好友们第十二次敬酒、祝青臣第十二次把酒碗递到他面前的时候,搂着祝青臣的腰,往他身上一靠。
他闷声道:“祝卿卿,喝醉了。”
“那就没办法了。”祝青臣摸摸他的头发,扭过头,对好友们说,“李钺……陛下喝醉了,你们别再敬酒了,都回去吃点东西吧。”
“不是……”卫平不可思议地看看碗中酒水,再抬起头,看看陛下。
只见陛下紧紧地抱着祝青臣,低着头,把脸埋在祝青臣的肩窝里,看不清表情。
卫平看着这样的场景,不由地愣住了。
他越看越觉得,陛下像一头黑狼,在祝青臣的脖颈上磨牙,准备一口咬断他的喉咙。
卫平心中一惊,试图唤回陛下的理智:“回陛下,这是米酒。”
祝青臣可能会喝米酒喝醉,但是陛下——
绝不可能!
陛下怎么可能喝米酒喝醉?
“陛下,这是米酒……”
“你可别说了,快走罢。”
卫平话音未落,沈竹和牧英实在看不下去了,起身上前,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拖走。
“不是,陛下,这真的只是……”
卫平还想说话,被沈竹和牧英一人一巴掌,拍在嘴上。
“闭上嘴。”
“陛下恕罪,他喝醉了。”
卫平转头看看同僚,还有些愣愣的。
他喝醉了吗?好像没有吧?
就这样,卫平像一个直言进谏的忠臣,被两个人拖下去了。
李钺搂着祝青臣,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没忍住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祝青臣捏起一块点心,递到他面前:“醉酒的李钺,要吃一块绿豆糕吗?”
“要。”李钺应了一声,抬起头,凑近祝青臣伸过来的手,衔走他手里的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