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词画完画,身体并不累,端着裴景臣刚刚熬好的红枣豆浆喝。
春日的阳光很好,透过落地窗照在身上暖烘烘的。
裴景臣问他:“想出去走走吗?”
天很晴,像水洗过一样。苏清词回想昨天晚上确实下雨了,还看见朋友圈有人发“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搭配旗袍背影,氛围感拉满。
苏清词点头。
裴景臣微笑着问:“一起散散步怎么样?”
苏清词下意识朝轮椅看了眼,裴景臣问:“需要坐吗?”
苏清词摇头:“不坐。”
裴景臣说:“咱们就在小区里走走,不走远,你要是累了走不动也没事,我背你回来。”
被背着虽然也不太好看,但远远胜过轮椅,人们看见了也只会当做是朋友或恋人之间的小情趣,看一看就完了。但坐轮椅难免要遭受异样眼光和议论,还有好奇群众追着撵着的询问,问你腿咋啦为啥坐轮椅啊?问你年纪轻轻咋坐轮椅了是有啥病啊?
裴景臣心说就问废话!能飞檐走壁谁坐轮椅?
只有坐过轮椅并遭受过眼光的人才懂这份心酸,裴景臣就坐过。
高二那年车祸肝破裂手术,出院回家坐了小半月轮椅,这下可好,学校一来一回那叫一个招摇过市,比港星四大天王齐聚首都吸睛,路人侧目,好奇的大爷大妈边嗑瓜子边问。刚开始裴景臣会解释,解释多了就烦了。他这种只是坐一小段时间轮椅的人还好,那些身体原因彻底摆脱不掉轮椅的人才叫忍无可忍。
正因为体会过所以明白,身体有残缺的人极度敏感,他们小心翼翼揣着自己的自尊心,不愿意被人关注,更不愿被人以好奇为名窥探隐私。
苏清词和裴景臣肩并肩走着,裴景臣问苏清词冷不冷,今年倒春寒挺霸道的,苏清词摇头。
裴景臣又看他一眼,顺着苏清词的眉骨看到眼眸,看到嘴唇,下颌线,微微凸出的喉结,肩膀,手臂,最终停留在身侧的手上。
此行此景让裴景臣想起些往事,苏清词体质畏寒,春秋两季就手脚冰凉,到了冬天更是冷,偏偏他每次出门都不戴手套,为的就是让他给他捂手。
裴景臣想到苏清词曾经有点傻、有点拗、又有点可爱的样子,心里涩涩的。伸手抓住苏清词的手,专心走路的苏清词吃了一惊,问他干嘛,裴景臣没说话,用自己炽热的掌心温暖冰凉的手,然后一起揣进自己的上衣口袋。
苏清词看着他,抿了抿薄唇,将视线摘走落去别处。
手机突然响了,苏清词看着来电显示愣了愣。裴景臣心说怎么这个表情,难道是苏柏冬?就见苏清词接听了,开口说的是俄罗斯语。
过了十分钟,一个银发蓝眼的俄罗斯女孩穿着旗袍遥遥走来,阳光下的她美丽的像只精灵。
裴景臣知道她,更在慈善拍卖晚会有过一面之缘,皮特财团的千金薇薇安,是苏清词微信好友“lucky
”。
苏清词说薇薇安:“你是真不嫌冷。”
薇薇安笑眯眯的转一圈,重点突出她婀娜多姿的腰身:“漂不漂亮?”
苏清词用画家看人体的角度赞美薇薇安,听得薇薇安小脸通红都不好意思起来了。当苏清词邀请薇薇安去家里坐时,裴景臣心中一颤,有些吃味。可转念一想,薇薇安是来探病的,哪有不请客人进家门的道理?难不成还搁大街上说话吗?
虽然按照苏清词的脾气,这种没礼貌的事做得理所应当。他像丛林里的野猫,有很强烈的领地意识,不允许陌生人进自己的家里。同居那三年,也就安娜丽丝和许助理独得恩宠可以登门进屋,吴虑偶尔也行,纯看苏清词心情咋样,剩下的全没门,没戏!
可这个薇薇安却成了例外,还不止一次。
她为何能让苏清词屡屡破坏自己的规矩?又是肖像画,又是进家门。裴景臣在厨房煮热巧克力的时候,心里乱七八糟的,端出去时,只见苏清词和薇薇安坐在沙发上,薇薇安笑颜如花,说着听不太懂的俄罗斯语,苏清词神色轻松,饶有兴趣的听着,偶尔回应几句,惹得薇薇安捧腹大笑。
苏清词有多久不曾这样笑过了?不仅是笑,他甚至没有露出过这样轻松的表情!
裴景臣拿着杯耳的手用力攥紧,薇薇安明明那么漂亮,可在他眼中扭曲的面无全非,宛如银铃的动听笑声也变成刺耳的噪音。他突然觉得这人有点讨厌,不知道为啥,就是讨厌。
杯子放到茶几上时,发出一声脆响。薇薇安转头,笑着用汉语对他说谢谢。
那一刻,裴景臣有种不吐不快的冲动,可是吐什么呢?薇薇安没招他没惹他,他却讨厌她,尤其是在薇薇安说出“你喜欢热可可吗,哦亲爱的,我也喜欢”时,裴景臣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怼一句,喜欢热巧克力有什么了不起的,哪跟哪儿啊?
一瞬间,好像当头一棒敲在裴景臣脑门,原来他是嫉妒了。
薇薇安能给苏清词带来欢笑,他不能。薇薇安能让苏清词神色惬意轻松,他不能。薇薇安甚至能跟他正常的聊天,有问有答有来有往,他更不能。
明明他跟苏清词的关系无可替代,明明他们曾经是那样亲密,是仿佛永生永世都分割不开的伴侣,可现在却同床异梦,形同陌路。
裴景臣突然觉得自己无比丑陋。他曾认为苏清词善妒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步,如今反观自己,只比苏清词更离谱。
沐遥好歹不是真单纯,而薇薇安啥也没干就被他阴暗的嫉妒和怨恨,锅从天降,薇薇安到哪儿说理去?
薇薇安临走前说了什么,精通六国语言却不熟练俄语的裴景臣听不懂,等到薇薇安走了,他问苏清词。
苏清词说:“她提醒我别忘了,欠我一顿饭。”
裴景臣立即问:“什么饭?”
苏清词道:“上回请我吃饺子,煮成了肉沫面片汤,她说那次不算,下次再约。”
裴景臣想起来了,他看过薇薇安在社交平台发的动态,当时仅通过一只手他就猜出那是苏清词。
果然真的是苏清词。
“约……在哪天?”裴景臣边收拾茶几边说,“到时我送你去。”
苏清词:“我让她定。”
裴景臣没再说话,苏清词也玩起了单机游戏。
直到吃过晚餐,电视里放映着新闻联播,裴景臣端来温开水和药,监督着苏清词吃完后,说:“薇薇安是个模特,经常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去过很多地方,喜欢旅游喜欢拍照。”
苏清词有些糊涂的看向裴景臣,心说他没头没脑的说个啥?
“你下午那会儿跟她聊旅游了?”裴景臣问。
苏清词不疑有他的回答:“嗯,她跟我说毛里塔尼亚的沙漠和骆驼。”
裴景臣忽然笑了:“你想去吗,等你身体好点了,我陪你……”
“不想。”苏清词说。
裴景臣喉咙一噎,是不想去,还是不想跟他去?
“非洲确实太远了。”裴景臣笑着说,“不如去敦煌,国内也挺好的。”
苏清词看向他,裴景臣与之四目相对。
屋内一时安静的落针可闻,当天气预报播出,渔舟唱晚的纯音乐在客厅静谧的流淌。
苏清词开口道:“裴景臣,你是不是有点……”
他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裴景臣的反常。
讨好?舔狗?
不,论舔狗,当初的苏清词才是称职的卑微舔狗。裴景臣这样,顶多算哄病号开心。
苏清词在心里笑了笑,裴景臣真是多此一举,只有跟有希望的人畅想未来才有意义,像他这种油尽灯枯,半截入土的人,没有未来可以规划。他哪都不想去,只想在有限的生命里画完那幅《薰衣》,画完之后,他也就没有遗憾了。
苏清词失笑:“不用给我画饼,像小孩子生病了爸爸妈妈承诺说“乖乖吃药等你好了带你去迪士尼吃肯德基”这种动力,大可不必,我现在不挺好的吗?”
裴景臣说:“不是画饼,我是真心想跟你出去旅旅游。”
苏清词:“裴总不用开会,不用出差,不用签合同,不用让公司上市越做越强吗?你这么忙,哪有空跟我出去玩?”
裴景臣喉咙一噎,过了良久,他干干涩涩的道:“对不起。”
苏清词愣了下,他说这话只是陈述事实,可听起来却好像在埋怨。埋怨就埋怨吧,他确实一肚子牢骚,从前怕裴景臣心烦忍气吞声,现在都这样了,再不说个痛快,死后化作阿飘趴裴景臣床头絮叨吗?
“你说什么对不起,你努力工作,思进取是好事。反而是我总要陪你,想让你君王不早朝,做个祸国殃民的苏妲己。”苏清词自嘲的笑笑,“你不用觉得遗憾,你因为工作去过很多国家看过很多风景,我因为给你“放假”,过年的时候也去过很多国家看过很多风景,你看过的我都看过了,只不过是没有一起看而已,没关系。”
“我确实生过气,但后来安慰自己说,你连跨年夜陪我去街上看灯光秀都没空,我还能指望你跟我去非洲看骆驼,去冰岛看极光吗?”
裴景臣嗓子里好似含着刀片,只要一开口,鲜血淋漓。
苏清词看向别处,客厅的灯光好刺眼,晃得他眼睛疼。
不是没空,只要有心就没有没空这个词,都是借口罢了,他早就知道,早习惯了。
从前,苏清词每天眼巴巴的盼着裴景臣什么时候不忙了,他们俩一起去旅游,嫌国外远了那就在国内玩,国内的风光也很好看呀!现在,他不需要了,也走不动了,在自己家里去趟卫生间都要气喘吁吁,何谈旅游呢?
苏清词在心里嗤笑,突然有种报复的快感,裴景臣,你遗憾吗?
可是这个报复是把双刃剑,苏清词,你遗憾吗?
*
苏清词躺在床铺的左边,裴景臣躺在右边,他们中间相隔的宽度可以再躺下一个人。
裴景臣毫无睡意,睁着眼睛守着黑夜一秒一秒的流逝。
读书时,同班的同学就说他是卷王,每天都在刷新自己的最高成绩,明明已经一骑绝尘了,根本不给第二名留后路。如果他吃吃喝喝根本不学习也就算了,大家眼不见心不烦嘛,偏偏他下课就翻书,走路时翻书,吃饭时还翻书,就连蹲厕所也拿着本书,死学霸生怕刺激不到别人是不是?
小时候卷生卷死带动全班成绩,长大了继续卷生卷死拉高城市GDP。
亲戚们都说他没随了他爸的不争不抢,全随了他妈的争强好胜。
裴景臣确实在争,不为别的,只为争一口“不比被方琼视若珍宝宠上天的陈灿灿差”的气。后来裴景臣也在争,比读书时期还要狠,废寝忘食,呕心沥血,不为了钱,只为通过有限的数字拉近他跟雾霖集团无限的距离。向悠悠众口包括自己证明,他配戴那枚独一无二的向日葵胸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