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我不会走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怎么真有点瘆得慌的感觉,啊,我不是害怕啊,我是怕你害怕!”
他朝里面伸出手:“走吧,我带你吃好吃的。”
他满心期待的等啊等啊,可掌心没有重量落下来,他有点着急了,低头朝里面看,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小词?”他喊完又觉得奇怪,怎么会知道小弟弟的名字呢?
小弟弟自己钻了出来,他只好收回手,脑子有点懵,接下来该做什么?哦对,小弟弟肚子饿了,咕噜咕噜的叫,他该从书包里拿慕斯蛋糕给小弟弟垫肚子。
他急急忙忙去拿书包,要回去时,突然见小弟弟朝公园外跑,而那里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前站着一个青年男人。
男人穿着得体,戴着银边眼镜,斯文儒雅,一看就是大大的好人。
不行!
他脑子轰的一声,大步朝小弟弟追,不要过去,不能过去,那是坏人!
小弟弟,不对,小词,苏清词!你快回来,快回来啊啊!!
“景臣,裴景臣!”
裴景臣骤然惊醒,眼前的人和梦里的小男孩重叠在一起,他一把将人抱住:“别过去!快回来,回来……”
苏清词被勒的骨头生疼,但他没有挣扎:“景臣,你又做噩梦了。”
裴景臣狂跳的心脏快要爆裂,炽热的呼吸烧的五脏六腑灼疼,他神情涣散的望着前方,好久好久才松开了紧抱苏清词的力度。
“是……”裴景臣有些懊恼的自嘲一笑,“对不起,吵到你了。”
清晨四点钟,天还没亮。
苏清词坐到裴景臣的床边,问他:“景臣,你是不是经常做噩梦?”
裴景臣心下一慌,强颜欢笑道:“偶尔。”
苏清词:“别骗我。”
裴景臣苍白的嘴唇颤抖了下:“隔三差五吧,没事的,做噩梦很正常。”
苏清词目光严肃:“天天做噩梦还正常吗?”
“不是天天。”裴景臣笑着安慰道,“你放心好了,我没事,就是梦境太真实把我吓到了。好了,又不是幼儿园小朋友,做完噩梦还要人陪?你快回去睡吧!”
苏清词抓住裴景臣的手,他的掌心湿湿黏黏,全是冷汗。
安娜丽丝没有夸大其词。
苏清词正色道:“裴景臣,有不舒服就去看医生,尤其是精神或心理方面的问题,更不能忽略,明白吗?”
裴景臣心脏骤颤,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被扒光了游街示众,虽然观众只有苏清词一个人,却足以让他无地自容的落荒而逃。
他不想让苏清词知道自己的不堪,太狼狈,太丢脸了。
“没事,别为我担心,真的。”裴景臣轻轻摸摸苏清词的发顶。
这话也并非纯粹瞎逞强。他是个成年人,一个历经风霜身经百战的成年人,可以照顾好自己,不让任何人为自己担心。在发现不对劲之后,他也没有讳疾忌医,立马去医院就诊了,治疗也颇有效果,不过这种疾病想根治难上加难,最近又无可避免的恶化了。
清晨八点,医生查房,裴景臣照常去医生办公室询问苏清词的病情,以及是否可以出院。医生说几项检验结果并不理想,还需继续住院治疗。
九点钟,裴景臣准时到公司,日常例会和重要文件的审批签字。其实这些文件下面的人早就反复检查过了才敢提交的,提交完之后又过了许特助的手,许特助又检查了两遍,这才上达天听。裴景臣完全可以一目十行的扫一眼签字,但许特助知道裴景臣的谨慎,非得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完,确定无误后才会放心。
下午一点吃饭时间,许特助从公司食堂打饭给裴景臣,裴景臣只用五分钟风卷残云,被许特助开车送回医院时,不到两点钟。
裴景臣路上看到有卖烤地瓜的,想起苏清词喜欢这口,便买了一袋。走进病房时,发现苏清词不在,问了护士,原来苏清词看天气好阳光暖和,出去散步晒太阳了。
裴景臣不自觉的心跳加速,脚步匆匆,在找到苏清词时才感觉松口气。
“清词。”裴景臣走过去,把自己的风衣脱下来,披到苏清词身上,“别着凉了。”
苏清词是被护士推着轮椅出来的,家属来了,护士也自觉避让。
轮椅放在一边,苏清词站在阳光底下仰望天空,裴景臣跟着望去,原来蓝天之上有一只风筝在凌然翱翔。
裴景臣失笑:“想放风筝了?”
苏清词说:“想起你之前放的风筝,更高更远。”
裴景臣担心苏清词着凉,又把披着的风衣领子收了收:“早上医生说你还得再住院几天,你如果住不惯,咱们晚上回家睡也行。”
苏清词摇头说:“来回折腾怪麻烦的。”
裴景臣笑了笑:“不麻烦,主要是怕你累。”
苏清词被裴景臣搀扶着坐回轮椅上,裴景臣问:“冻不冻腿?昨天晚上还下雪了,我回去拿条毯子吧。”
苏清词拉住他,说:“不冷。”
昨夜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很细很柔和,落地就融化了。
今年是个暖冬。
“路上买的。”裴景臣把烤地瓜剥了皮,递到苏清词手上。
苏清词边吃,边听裴景臣讲一些趣事解闷。
裴景臣不是那种爱八卦的人,可为了怕苏清词住院无聊,愣是学会了聊八卦。什么顶流明星婚变了,豪门又多了个私生子,某某名媛知三当三等等。
日头落了下去,气温有些凉了,裴景臣问苏清词要不要回病房,苏清词摇头道:“看一会儿黄昏吧。”
今天是个大晴天,火烧云的美景可不多见。
裴景臣陪在身旁,苏清词用余光悄悄的看他。
安娜丽丝要他挑个好机会审问裴景臣,但苏清词不会的,他最多也只是点到为止,即便伤疤就在眼前,他也不会去揭开。正因为感同身受过,所以能体会那份小心翼翼、藏着掖着的狼狈。
苏清词也有许多不堪没有跟裴景臣坦诚相见,越是亲密的人,越不想被对方看见自己的狼狈。
苏清词说:“不喜欢日落吗?”
裴景臣欲言又止,苏清词道:“夕阳总给人一种悲凉的感觉,是喧嚣过后的空寂。”
裴景臣掩去唇边的苦涩:“总会日落,总会天黑。”
苏清词微笑道:“可太阳也会升起,总会天亮。”
瑰美的夕阳映照在他净白的面孔上,容色白皙的几乎透明,眼底光芒灿灿,流光溢彩。
裴景臣感到自己心口的悸动,情不自禁的蹲下来,平时苏清词。伸手,轻轻拨弄他额前碎发,碎发被夕阳染成了金色。
“小词。”
裴景臣又叫一声:“小词。”
裴景臣破碎一笑,满是自嘲的无力感:“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苏清词忽然感到一阵心如刀绞。
他想起很多事,被裴景臣的照顾、住ICU、烧画、分手、下药、输血、以及遥远的初见,桩桩件件,历历在目。他也想起很多人,沐遥、陈灿灿、吴虑、张浩南、安娜丽丝、薇薇安、裴海洋、苏柏冬、姜瑟如还有苏格,一张张面孔,也是刻骨铭心。
不过短短二十四年,却好像活了一辈子那么漫长。
他很累了。
正因为累,所以不想再思考那么多。
那日薇薇安临走前,还用俄罗斯语对苏清词说了句话,祝他平安喜乐,祝他长命百岁,也祝他珍惜当下,凭心而动。
他心想小丫头才在中国待几天,学的一套一套的。
安娜丽丝来看他那天,临走之前也留了句话。他反问安娜丽丝那句“坏掉”是什么意思?
安娜丽丝说:“就是字面意思,我可没有故作夸张。”
安娜丽丝留步,深深的看着他:“清词,他是你的救赎对吗?但你有想过吗,你又何尝不是他的救赎。”
苏清词突然想到露营那晚,他从裴景臣眼底清楚看见撕心裂肺的挣扎。
裴景臣在人间递出手,朝地狱里的他祈求呐喊:跟紧我,抓牢我!
裴景臣朝苏清词伸出手:“小词。”
苏清词看向那只手。
夕阳褪色,黑暮渐晚。
仿佛穿越了十八年的光阴,他们又回到了公园的滑梯,一个在滑梯底下,一个在滑梯外面。
他说:你不用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说:走吧,我带你吃好吃的。
“可以吗?”裴景臣眼眶发红,提前给自己判了死刑,惨然苦笑。
原来早在他把手递给他的那一刻,苏清词就在他心底生根发芽,从来没有停止过生长,不知不觉日渐茁壮。不是干干瘦瘦的小树苗,而是一望无际、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
“小词,可以吗?”
求你跟紧我,抓牢我!就像六岁时那样,再一次把手递给我好吗?再一次,我绝对绝对不会放手了!
苏清词抬起手,它穿过整整十八年的岁月,再一次从黑暗的洞窟、递到裴景臣温暖炽热的掌心。
他从地狱抓到了“他的人间”。
他在人间接回了“他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