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卫紧挨着书房,顶灯亮了太久,伴随细碎的水流声。沈佳城想,早上秦臻明明洗过澡,怎么又……
送走了外人,他实在坐不住,走过去敲门。对面没反应。
他拿来钥匙开门,便看到秦臻只着衬衫和短裤,坐在冰冷的浴室瓷砖上,屈起一双长腿,而手里则拿着针管。
他以为是抑制剂,可看针管的粗细程度就知道不是。他拿的是止痛封闭针,正往膝盖里面打。
那是两年以来的顽疾,弹片有进无出,硬是拖到现在都没有处理。当初傅星河说得没错,不立刻做置换手术是可以的,只是后面炎症可能越来越严重,每到冷天也格外难受。止痛针他不常用,平常小伤小病都可以忍,昨晚在外面窝了一晚上,实在是不舒服。
沈佳城想起昨晚种种,瞬间失语。
“用不用帮你叫……”
“没事,不用。这就完事了。”
沈佳城思忖片刻,把浴室的门在身后关上。他开口道:“昨天晚上那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
秦臻制止他:“打住。也不是什么苦肉计,说不说你随意。”
“我要说。我想说,行吗?”
秦臻盯着他眼睛,几秒钟以后,他从地上捡起自己的黑莓手机,主动把电池扣掉撇开,又打开放水开关,让噪声盖过谈话声,最后打开客卫那台收音机,随便拨了个频道。
沈佳城看出来他的意思,开口道:“你不用……”
……还不够。秦臻抬起手,竟然在解自己衬衫的扣子,展示自己全身上下没有窃听装置。他自从两年前那件事起,就一向谨慎小心。昨夜的信任危机之后,他正在用行动向自己证明,他是干净的。
“说吧。”
沈佳城无法再阻止。他顿了片刻,这才说:“调查方向早就不再是境外敌军势力,这点,中央警署特殊调查组的人和你意见相同。现在的勘察重点,是对内。‘白色和平’,这个组织你听说过吗?”
“嗯,知道。”
任何理念的旗帜之下都有极端者,以为自己是正义化身,可以替天行道,顶着某种旗号实施暴行。‘白色和平’就是这样的极端反战组织。重要的是,‘白色和平’的民间领袖近年间和自由党内少数激进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经济论坛主办方的策划团队内,有一名四十三岁的活动经理,今晨被秘密逮捕,短短一小时的审讯后就顶不住压力,交代他以仅仅二十万的价格将预备方案透露给了某位媒体人士,且在活动当天帮助他主动制造技术故障。
这位媒体人士号称是想通过主会场的技术故障达到拖延时间的效果,让本台提前埋伏到位的记者抓住与会的焦点人物采访。急于用钱的活动经理一看无伤大雅,立刻将包括应急预案在内的整个方案和盘托出。
可媒体人士当然查无此人,身份信息都是假的,联系方式早以打不通。但手机号背后主人是注册多年的激进自由党成员,早年间曾因反战抗议时破坏公务的行为被捕。
警署调查锁定了此人在‘白色和平’组织内部论坛招募枪手并进行联络沟通的证据,且追踪该账号的登陆地点,和先前警方标记的一个公共图书馆完全吻合——发给沈燕辉、沈佳城父子二人的威胁信来自境内IP地址,也能追踪到同一所公共图书馆。
枪手本人仍在叛逃之中,但各级机构已经手握他的名字。他是曾经的陆军士兵,以精神疾病为由退伍,射击成绩极好。
所有线索串联起来,都指向‘白色和平’。而‘白色和平’组织背后……
“……还有一件事。”讲到这里,沈佳城少见地犹豫,他手摸着胸口,低声道:“之后的问题,秦臻,我只想问你一遍。你可以选择不答,但如果回答,我想听实话。”
秦臻把浴缸里的水流又拧大些,水雾笼罩着他一双宽阔肩膀。他坦荡道:“问吧。”
沈佳城把西装内侧口袋里一张折叠妥当的纸展开,递到他眼前。
抬头仍是‘最高机密’四个大字,格式秦臻则是再熟悉不过。
——是一张‘红鹞’B-7式轰炸机的荷载舱单。运载的内容只有一行,手写着“PCL+Ch”几个字母。看时间,是‘三一行动’当日,地区代码对应塔萨林,行动代码TK-3139,部队编号是海鹰第三特别行动小组,底下签字的人,海鹰曾经的上校张新桥,他当然熟识。
所有一切都对得上,包括行动代码。除了运载的武器本身。
“你知道这个代表什么……”
秦臻冷声道:“我当然知道。这是我们的机密,你是怎么拿到的?”
——“PCL+Ch”是军方简写,指光气和氯气的混合物。这是国际公约明令禁止的化学武器,有剧毒,接触后几分钟内就能让人肺部腐烂,窒息而亡。
“……我有我的信息渠道。他指控你们给平民投放40吨光气和氯气,导致80多位平民死亡,这只是一部分证据……”
秦臻的手稍稍颤抖一下。他明白这是何等危险的指控。
他抬起头,喉结滚动,随后一连串的回答:“假的。这个是伪造的。我不知道是谁给你的,张新桥人都不在了,看他无法反驳就来污蔑死人是吧?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我当时是……”
沈佳城打断了他:“好。”
似乎是料到秦臻的答案,他把舱单那张纸撕得粉碎,按照预演的思路说下去:“从威胁信虚晃一枪,到备选方案的泄密,我父亲遭遇暗杀,前天对你和对军方不利的谣言,再到……今天早上的发布会。如果我一言不发就按他们的剧本走,如果我不跳出来说参加选举,最后最大的赢家是谁,现在你明白了吧。”
“今天早上,你的发布会?难道不是……”
“不,早于我两小时。”
失去领头羊沈燕辉的保守党内部出现分歧,出现两个候选人,很可能无法在‘闪电选举’中集中选票。保守党委员会只能在今天下午同意力保沈佳城,而劝程显退出此次选举、从长计议。
他的对手,就只剩下一个。秦臻立刻懂了。
——是今晨先发制人,传出讲和流言的陈颂江。
说出这三个字,秦臻自己先笑了。
“这几天你不想告诉我,就是因为这个?因为我在七年前的大选里,给陈颂江投过票?沈佳城,你真是……”
“……我不确定,你现在对他是什么看法。”
“我在学校期间读过他的《致贫论》,他年轻时候是说过一些……”
“……你不用跟我解释。”
“……一些言论,那时候我有过片面的了解,觉得很信服。你应该很清楚陈颂江那时候的策略,还有他对在校学生的那种……煽动力、影响力。可是七年了,人是会变的。无论是他,还是我。哪怕什么都不信,我也得信证据。”
两人之间的气氛终于是有些缓和。沈佳城也坐下来,在狭窄空间里,和他膝盖贴着膝盖。
“往后的事情,没有证据,只有推断——”
为什么非要在战争快要胜利的时候刺杀主席?沈佳城娓娓道来,陈颂江一定是通过自由党激进派资助的‘白色和平’组织接触到了敌国高层领袖,秘密达成某种‘后门协议’,以提前结束战局为筹码,收取金钱报酬,达成‘双赢’,还可以对内宣称胜利。
陈颂江在两次大选中以不同的败势输给沈燕辉,这让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永远无法以传统手段取得政治胜利。陈颂江本人经济状况堪忧,政治资本也有限。这便成了他最后的时机。既能在混乱中夺权,又能拿到一比巨大的私人财富。而沈燕辉就成了必须除掉的绊脚石。
秦臻听到最后,脊背发凉。不只是对于自己曾经一腔热血相信过的政治人物叛国的指控。更是对面这人的镇定冷静。说起沈燕辉,他那种似乎不带一丝感情、仅陈述客观事实的冷静。仿佛沈燕辉不是有血有肉的父亲,而是象棋盘上被丢弃的‘皇后’。
浴室的热水开了太久,雾气缭绕。秦臻本能一般伸手,牢牢扣住了他的手腕。
“你……”
沈佳城顺势把他的手翻过来,果然又看到细小针孔。他抬眼,看着眼前人,眼前全身赤裸,把自己剖开给他看的这个人。
下腹一紧,他头脑昏昏沉沉,忽然有种冲动,不遗余力地攻击着每一根神经末梢。和之前每次肌肤相亲或者寂静无言的夜晚相似,他很想吻他。
——把昨晚发生的一切忘了吧,我们重新来过。
——之后的路还很长,能否陪我一起走?
——秦臻,你别……
可不该说的话已经出口,不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他在对方推心置腹之时竟有这旖旎遐思,实在是太不合时宜。
沈佳城强迫自己把目光从他赤裸的身体上移开。他转过头,对着镜子,慢慢道:“星海台的所谓证据,那个舱单——还有这条深度报道的新闻,他们答应我会压三天。这期间,你要立刻和军部发言人联系,准备好怎么回应。回应得恰当的话,能大事化小。现在政局大新闻一件接着一件,黄金周期一过,可能也不会有人记得。这件事我不好出面,你……”
秦臻有些着急,作势要起身,但刚刚打过一针的右膝盖仍是麻木的状态,他竟然没能撑起来。
“嗯,我知道。你不用……不用你做什么。我会解决。”
沈佳城又伸手,顺势拉了他一把。镜中,两个挺立的身影重叠,他在明处,秦臻在暗处。
他瞥见地上的针管,又低头帮他捡起来丢进垃圾桶。目光顺着一看,废弃纸筒里,已经有三四支更细的针管。
这回是抑制剂。刚刚,他的体温比平常微热。沈佳城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他说出口:“……你别回第九区了。”
秦臻接得很快:“越是这种时候越……你开什么玩笑。那你也别参选了。”
两个人目光相接。都知道不可能,都笑得惨淡。
收音机咿咿呀呀地响,放着老旧金曲。本是为两人的机密谈话打掩护,可沈佳城站定几秒,等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才推门离开。
等他走后,秦臻靠住墙壁,把电池塞回黑莓。他以“星海、三一行动”为关键词搜索,不费吹灰之力便搜到几天前这条新闻。撰稿人写着“齐思文”三个字。他第一个想法竟然是——
那张名片。果然,沈佳城还是给他打电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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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曲电台今夜为沈先生点播:Ne Me Quitte Pas – Nina Sim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