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自从穿越,就成了这个兽人世界里的异类,但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嫌弃到这个地步,好像他是移动的瘟疫传染源一样。
可惜,蓝卷发美人鱼完全感觉不到林内心的稍稍受伤,发现林后,他不仅退了五步,还如上次那般,眼眸低垂看着地面,总而言之,不和林对视。
该说是恭敬呢?还是防备呢?
不管怎么说,他不欢迎林的态度还是很明显的。
问题是,现在不是林又一次闯入那片海洋,而是蓝卷发美人鱼跑来了审判庭总所的仪式厅啊。
林按着剧痛的左眼,转动视线模糊的右眼,再一次确定,无论是审判长,还是他的导师,似乎都没有看到那么大个陌生人突然出现在了仪式厅中。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就像之前梳叶借用“海螺”碎片施法,让他和岩糖陷入沉睡那样,是又一场梦境吗?
不离身的旧镜子就在林的裤口袋中,他右手已经向口袋摸去,但伸到半路,来自另一个人有力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林!”
灰翠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是他握住了林的手,揽住了摇摇欲倒的蒙眼仪式师。
但他也将海螺带了过来,外层树脂碎裂的海螺漂浮在他身边,跟随他,这东西现在距离林不到一臂。
明明还站在仪式厅中,站在仪式阵的一侧,林却感觉自己几乎被迎面扑来的巨浪淹没,潮声轰然,冲击他如冲击礁石,要他失去所有力气,坠入海渊。
赫果也跑过来,隔着水声,林朦胧听到她在大喊:“发生什么事了?林?林!”
完蛋。
林有些吃惊,吃惊自己还有一部分大脑能进行冷静思考。
这个情况,说他的左眼和“海螺”无关,在场的其他人也不会相信了。
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这个痛,这个痛——
灰翠听到林在他怀中控制不住发出呜咽。
蒙眼的黑发仪式师穿戴白色手套的右手,原本被他握住,现在反过来死死抓住他的衣袖,用力之大几乎将布料抓变形。不停淌落的眼泪将绷带和纱布完全打湿,灰翠触碰林的脸,像是触碰刚从冷库里取出的冰块。
灰翠回忆刚才发生的种种事情,意识到什么。
他让赫果接过林,自己则从口袋中掏出一根牙膏软管状的东西。
拧开软管一端的旋盖,灰翠重新拿起裹在树脂里的海螺,挤出软管里的黑色胶质,均匀涂抹在树脂的裂口处。
裂口一堵上,十分明显的,林的呼吸变得平稳了。
赫果也注意到了这点,她细长的眉毛拧起,扶着林缓缓坐在地上,道:“这是……”
她只说了一个词就顿住,在等林找回力气期间,她和灰翠都沉默了一会儿。
“之前说,血肉医生已经给林做过检查了吧。”赫果突然结束这沉默道。
“嗯,”灰翠点点头,“我也亲自检查过了。”
那样近的距离,他还开了鹰眼透视,也没有在林的左眼里发现任何异样。
“不愧是审判长阁下,很稳妥啊,”赫果不太走心地随口一拍马屁,紧皱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您我当然是信得过的,那我学生这个情况到底——”
她说到一半停下,过了一会儿,理清思路的她分析道:“是诅咒吗?”
赫果确定接任总所仪式科主任后,就拿到了追捕梳叶前主任这个任务的详细报告,任务如何开始,中间发生了什么,最后的结果,她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血肉医生检查不出异状,返回总所的路上也有送葬人感知过林的灵魂,同样没有任何发现,还有审判长的证词。
林不可能有问题。
但加上消失的“海螺”碎片……
“难道,光从暗生仪式不止烧了素栌·本固,还烧掉了那枚碎片,”赫果猜测,“神明哪怕死亡,意志可没有那么容易消散,这是亵渎了梦神尸体的行为,所以他遭遇了梦神的诅咒?”
灰翠捧着重新封印起来的海螺,凝重道:“不是没有可能。”
缓缓恢复过来的林听到这段对话。
林:“?”
他以为自己铁定暴露了,还有这种解释啊?
林又听到了一长串控制不住的笑声,笑得特别豪迈,特别不美人鱼。
但就是这么笑的蓝卷发美人鱼捂住肚子痛痛快快笑了一会儿,眼角泪花都笑了出来。
“什么离谱东西,”他道,“梦神死透了,哪里有余力给人下诅咒。”
果然是梦神吹螺者的相关人士?林闻言想。
刚才躲得远远的蓝卷发美人鱼,这时候竟然也靠了过来,他似乎发现了灰翠和赫果看不见他,毫无顾忌地就站在赫果身后,俯下身观察林,湿漉漉的深蓝浅蓝卷发,甚至垂落在赫果的肩头。
也就林撑起身体坐直,抬起头时,他才再次后退,又一次避开了和林对视。
这让林确定,他就是故意避开的。
明明之前,在遍布海螺贝壳的海域下,这位美人鱼虽然会垂落视线以表示恭敬态度,但林陷入思索时,他是有微微抬头,又看了林几眼的。
林先借用了赫果的眼睛当镜子,确定了蓝卷发美人鱼的出现,并不是梦或幻影。
然后他突然醒悟到蓝卷发美人鱼为什么一直避开和他对视,因为之前离开那片海域时,林当着他的面用过镜子。
蓝卷发美人鱼后来恐怕猜测过林的能力,将镜子、镜面,和光滑的眼球联系在一起也很容易。
所以,他这次见到林,就一直在避开对视,免得林通过镜面和眼睛,影响或窥视他。
好熟练。
不,应该说,蓝卷发美人鱼对林这样的“种子的思念”,很熟悉,很了解,甚至能做到提前预判。
林很想向他询问一些问题,不过,他还有眼前的困境要解决。
“审判长,导师,”林虚弱但义正辞严地提出猜测,“比起诅咒,有没有可能,那枚消失的碎片,在我身上?”
“你身上?”赫果歪头问,“在你身上那儿?”
“如果不是诅咒,而是碎片在你身上,它是想搭乘你来找‘海螺’吗?”灰翠倒是在认真思考,“但我确实没有在你身上发现异样的气息,它不在你的肉体中,也不在你的灵魂中,难道,是在你的梦中?”
原本当做玩笑听的赫果闻言深思,发现不是没有可能。
“那样的话……”灰翠继续说。
“那样的话,继续举行仪式,只要稳固住‘海螺’本体和碎片的联系,碎片自然会浮现出来。”赫果以拳击掌,站起一甩长发,对林道,“来吧,林,你还有力气吗?还是要休息一下?从现在到凌晨四点,仪式只要在这期间举行就可以。”
林撑起膝盖要起身,灰翠扶住他胳膊让他站稳。
“我……”他刚说一个词,蓝卷发美人鱼突然插嘴。
“被发现碎片在你体内你就完了,”他道,“你……您应该明白,正常人就算拿到神的尸骸碎片,也不可能将它纳入某个使徒也找不到的地方吧。”
林不能回应他,倒是没忍住在心里说,审判长没找到,你好像能找到嘛。
“我也没有找到,我是听刚才你们的交流猜出来的,”蓝卷发美人鱼似乎听到了林的心声,林有看到他手中冒出淡蓝的光,可能施展了一个沟通意识的法术,“这家伙是那个战争疯子的使徒吧,他很年轻,很多知识还没学到,像我这样的老人,一判断出碎片在您身上却找不到,会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烧死您。”
这种恐吓林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比起烧死,他觉得蓝卷发美人鱼还是别说“您”,继续用“你”比较好,没有恭敬的意识却要强装恭敬,太别扭了。
“就算过去九百多年,审判庭的火刑风气应该也不会改变,哼,全是那条龙的使徒带出来的,您到底为什么要呆在这?算了……这样吧,尚未生长的殿下啊,可否回答卑微之人的一个问题?”
“有话可以直说。”林在心里道。假装眼睛还有点痛,低下头免得扶他的审判长看到他的脸。
“您是怎么拿到碎片的?”蓝卷发美人鱼问,“我记得,它们应该都在那个荡妇手里。”
这个问题林听完就有一肚子苦水要冒,他明明只是去烧个邪教徒,这枚碎片为什么要缠上他?
“……它自己来的?”
蓝卷发美人鱼的语气,比发现林是“种子的思念”时更吃惊。
“竟然……”他低喃着,开始思考。
短短几个呼吸后,蓝卷发美人鱼再一次开口,道:“如果是这样,让我来帮你……您吧。”
“你要是不习惯说‘您’,说‘你’就可以了,我不介意的,”林先在心里说道,又问,“你打算怎么帮我?”
“我是梦神的祭司,吹螺者的使徒,”他悦耳的声音十分平静,“但失去神的使徒又能干什么?除了一夜夜看守祂遗留的梦境?现在祂愿意选择你,倒是一件好事,只要不是银月少女就好,我已经……”
蓝卷发美人鱼站在了林身后,伸出一只手,捂住了林的左眼。
他缓缓道:“我已经无所谓了。”
“可以吗?”灰翠同时问林,他的声音和蓝卷发美人鱼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嗯,”林无视这诡异的情景,深吸一口气回答,“我没问题。”
灰翠这才松开扶住林的手,再一次上下观察林全身,见他能站稳,没有摇晃,才迈步向赫果那边走去。
他将重新封印起来的海螺放进赫果手中,两人都看着对面的林,很小心地在黑色胶质粘合的位置,撕开一个小缝。
林什么感觉都没有,其实,当蓝卷发美人鱼手捂住他左眼时,连在他颅内回响的海潮声也停了。
不知道这点的赫果低声对灰翠道:“我的学生意志真的很顽强,不是吗?”
灰翠嗯了一声。
赫果继续道:“他很有天分,也很勤勉,他的未来,不应该是关在净化室里。”
灰翠没有说话。
赫果不再和他说话,捧着海螺的手伸出,朝林高声喊道:“林!祷词你还记得吧?”
林做了个没问题的手势。短暂的沉默后,灰翠退到仪式厅的角落,赫果与林一前一后开口。
“胶匠,当我迈步走入您的领域——”
还能感觉身体一阵阵发虚的林,保持着嗓音的稳定,接道:
“仿佛是飞舞的蝴蝶闯进蛛网——”
赫果又道:
“万物万灵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联系——”
林的声音低了几度,道:
“陷进了漩涡,又或以胶水粘在一起——”
随着双重咏唱一句句进行,地上相连的大小仪式阵逐渐亮起蜜色的,琥珀般的光泽。
这样的光泽同样在赫果手中的海螺上流动,空气中泛起光的涟漪,以海螺为中心,一圈圈向外扩散。
这些涟漪触及林,穿过林,毫不留恋地荡向远方。
同样的涟漪出现在地面的总所地图上,但没有在地图上标出任何东西。
“放心好了,”蓝卷发美人鱼说,“你不会被发现的。”
“谢谢你,”林在心里说。“对了,还没问过你的名字?你是怎么出来的?”
“……叫我摩西吧。”这个有着贤者之名的美人鱼说,“是刚才打开了封印,又有碎片在附近,才让我……”
模糊不清地解释着,他突然啊了一声。
“干扰过头,”摩西不带什么歉意地说,“好像把那个战争疯子的年轻使徒卷进海洋之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