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概是在摩西——以及灰翠——进入梦里后的半分钟,发现的这个问题。
将战场限制在梦境里,总比在现实开战好,一方面这能控制神降分身和幼神打起来对世界的伤害,一方面,梦境是林能直接干涉的地方,他可以给摩西和灰翠提供许多便利。
所以,银月少女分身控制亡灵摩西进入梦境时,他没有拒绝。
不然,当时他视野已经开到畸变教派的祭坛那边,亡灵摩西的怒吼让祭坛周围的银月信徒陷入噩梦、噩梦侵蚀现实时,他是可以直接唤醒那些银月信徒,消去噩梦,并厘清梦境和现实的分界的。
在摩西和灰翠进入梦境后,林便开始缩小这个无数自杀嗜睡症患者深陷的共同噩梦的范围,尽量让无辜被殃及者的脱离噩梦,最好让战斗只发生在邪神信徒们的梦里。
但他很快发现,不行,做不到。
因为林太弱了。
他太弱了,作为没成长起来的幼神,他无法确定噩梦扩张到了哪里,波及到了哪些不在他视线内的人。
甚至他才发现,还有无数的鸡、猪、鱼被殃及了,更别提一些生活在真菌森林里的野生动物,它们都是会做梦的。
这些无辜的鸡、猪、鱼,以及野生动物,哪有人去它们面前念镜中瞳的名字,人拯救自己都来不及。
而即便是人,也不是每个城市的审判庭都决定向镜中瞳妥协,选择对着陷入噩梦的人说出镜中瞳的名字。
一些城市的审判庭,决意坚守反抗邪神的立场,不给镜中瞳任何机会;一些城市的审判庭,因为没来得及服用无梦药,或者根本没储备无梦药,在亡灵摩西被唤醒的那一波催眠术冲击里,整个被击沉。
这些人……这些有灵者,现在的林,根本看不到。
虽然他看不到,但他们确实在因为噩梦流血,死去。
只剩下一个方法了。
林进入这个噩梦,从内部追寻亡灵摩西的怒吼,堵住噩梦的传播,再一个个将这些有灵者踢出去。
做出这个决定是理所当然的,但正因为这份理所当然,林察觉到了一些异样。
从决定把战场放在梦境里开始,他好像就失去了安全呆在神国里的可能性,必然要进入梦里,和银月少女分身面对面了。
“很厉害……梦里肯定还准备了什么东西给我吧。”
林轻轻推送那枚染绿的珍珠,低声道,“不过,准备了东西的,不止你一个。”
面容模糊的年轻人从神国中离去,他的身影出现在燃烧的森林中。
在梦里时,已经拥有梦之权柄的林,活动范围不局限于镜面。
他甚至能在梦中变化出各种样貌,包括变回现实中的自己,就像他第一次和摩西见面时那样。
不过这个时候还是别变回去的好。
林默默挥去脑海中审判长的枪口,不去想灰翠现在到底有多生气,在水面上蹲下。
他伸出双手,浸入水中。
水是烫的,燃烧不灭的森林里,温度已经接近六百度,只没过树根的浅浅一层水按理说会直接蒸发,但这个梦的物理引擎做得一般,水除了变热以外,水位还是一开始的高度,不,水位甚至上升了一点,因为更多的有灵者被卷入了梦中。
树木,和透过树叶空隙的月光,代表银月少女分身控制亡灵摩西后,对这个梦的入侵。
去掉这两样象征物,噩梦本身只有水。
“又是眼泪……”双手都浸泡在水里的林嘟哝,“眼泪汇聚成这片咸涩的浅滩,你和吹螺者真是一脉相承。”
失去所信仰神明的你,可能真的哭出了这么多的泪水吧。
但那只是你的痛苦,没有必要让强行让其他有灵者对你感同身受,也没必要让其他有灵者陪你一起和吹螺者殉葬。
“放过那些人吧。如果一定要找一个宣泄口,吹螺者的权柄是被我夺取了……”
林低声说,怒吼在靠近,声波震动水流,涟漪从林的双手之间经过。
便在涟漪要越过林,继续扩散时,它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抚平。
以林为分界线,他身前的水面微波阵阵,他身后的水面平静如一张镜子。
制止了自杀嗜睡症继续传播的林微微松了一口气,继续深入感受这些泪水都来自于谁。
畸变教派的邪神信徒,邪神信徒,邪神信徒……鸡……鱼……短尾……不认识的市民……不认识的市民……邪神信徒……
短尾???
林猛地抬头,看到身上牵引着藤蔓的白骨人鱼,怒吼着从火舌之间走出。
光是听到就能叫人头皮发麻的女声,是从眼眶中传出来的,祂一看到林就非常高兴,开心地说:“好,终于见到舞会主人了。”
“……又或者去针对真正的杀神凶手呢?”林慢慢说完之前没讲出的话。
“真是小孩子,”银月少女分身笑起来,“哪有没沾过神血的神?”
“哦,是这样吗?”林说。
他站起来,手也从水中抽出,沾在他手上的水滴往下滑落,打在水面上,啪嗒变成一枚枚珍珠。
珍珠沉入水中,不知何时,这浅滩水底,已经堆了浅浅一层白色金色的珍珠。
随着珍珠出现,原本没过树根的水位也开始下降,然后珍珠又开始从这个噩梦中消失,水位下降得更快。
林手上也捏着一枚小小的珍珠。
他用指腹轻轻摸了摸这枚珍珠,然后松开手。
这枚珍珠也从梦里消失了,眨眼之间,刚才还在的浅滩,变成了只有一些小水洼的泥泞地。
将邪神信徒之外的有灵者,从这个噩梦中踢出去,林才看向银月少女分身,继续道:“那前辈你千里迢迢过来,是给我送一血的?”
“杀分身可不算血哦。”银月少女分身捧着脸娇俏道。
祂说着又往林这边走了两步,这个时候,和银月少女分身对了几招,然后又被银月少女分身抛下的圣灵摩西,才赶过来,见此立刻挡在了银月少女分身和林之间。
“殿下!”他一边挡,一边喝道,“你快走!”
这个快走,当然是直接离开这个梦境。
作为保留了梦境歌者全部法术天赋的圣灵梦魇,圣灵摩西看得出这是个什么情况,即便他再生气林招呼不打一声就进来这个梦境,和他的生气相比,更重要的事是林想救的人好像已经救了出去,那些无辜被卷入噩梦里的人都离开了。
那还留在这个梦里干什么!赶紧回神国去!
圣灵摩西的神色已经是掩饰不住的紧张,特别在又听到银月少女分身笑起来后。
“那个,摩西老师,”熊孩子在他背后吞吞吐吐,“好像出不去了。”
“哈?”圣灵摩西惊得差点回头了。
怎么可能有梦神困在梦里出不去?你对梦的权柄是假的不成?!
他想这么质问,耳边的银月少女分身更大的笑声,却掐灭他的疑惑。
面对圣灵摩西犹如寒冰的眼神,银月少女分身笑得更畅快了。但这一次笑完之后,祂没有像是之前那样说长段长段的解释,只往后一跳,消失在突然盖过森林中火光,穿插而来的月光中。
而林早有所感,抬起了头,望向天穹。
这个梦境的物理引擎做得真的不怎么样,这片森林烧了这么久,虽然烧得群树焦黑,完全变成了炭,但火势没有变小一点,依然熊熊燃烧,仿佛那是一根根崭新的、干燥的、富含油脂的木头。
火势串联,灼热的光和烟气已经将月光驱逐得全然不见,直到刚才。
从来只有地上光亮太盛,所以衬得月色星子黯淡的,现在林却亲眼看到,空中月光大明,银辉如水洒下,竟叫火势虚弱了几分!
那空中的银盘,身上暗斑变化,浮现出白骨人鱼的虚影。
而银月少女的声音从月中传出,似乎在教导林一般,柔声劝诱道:
“梦神啊,你要明白,梦是无法释放的欲望。
“欲望是逃脱不了的牢笼。”
“什么鬼东西。”认同吹螺者梦是痛苦那一套理论的摩西道,转身要去捂林的耳朵。
同时,银辉从天上落下,犹如一道光柱,完全将林笼罩在其中。
要捂林耳朵的摩西,直接被银辉隔开,那银辉像是玻璃罩一样挡住了摩西的手,即便摩西当机立断抡起钢叉捅去,也分毫不能进入。
林对着摩西摇摇头,抬头看着月亮道:“这些月光,来自信仰你的畸变教派成员吧。”
银月少女柔媚的声音变冷了一点,道:“反应很机灵嘛。”
“因为我提前想过你会怎么做,”林说,“虽然一开始没有什么头绪,但我当着你的面,将那些无辜有灵者驱逐出去,你却没有任何反应时,我就有些猜测了。
“我是为解救那些无辜被卷入这个噩梦的有灵者才进来的,所以我进入梦后,先做的事,肯定是先将那些有灵者驱逐出去。
“但我也不能直接破坏这个梦,因为还我得在这个梦境战场里解决亡灵摩西,不然自杀嗜睡症来一次还能再来第二次。
“这样一来,我就得留一些人,继续支撑这个噩梦。
“用谁支撑呢?
“只能是并不无辜的畸变教派成员,他们得了自杀嗜睡症自杀,对谁都是一件好事。
“但是,正如你刚才所说,欲望和梦是共通的力量,畸变教派成员的欲望都为你所掌控,他们都渴望帮你抓住我。
“当做这个噩梦的人只剩下你的信徒,你引导欲望的力量交织梦中,他们的欲望,就会在梦里化作月光,成为针对我的牢笼。”
林冷静道:“原理就是这样,我说的对吗?”
银月少女不说话了,林的镇定让祂开始思索计划的疏漏。
计划其实没有什么疏漏,这个完全构建在“想当柱神的种子会进来救人”上的计划,确实掐住了林的软肋。
但是——
“你不该让我进梦里来的,”林露出微笑,“也不该给我在意识上接触你那些信徒的机会。你确定他们现在还信仰你吗?”
年幼的神明说,抬起手,虚虚握住天穹上的月亮。
“而且,你凭什么假定欲望是月光?”
祂轻轻将月亮摘下,动作宛如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
再摊开手,晶莹剔透的圆珠就在祂手心滚动。
月光囚笼已经消失了,年幼的神明宣告道:“我偏要说欲望也是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