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妙,绝对不妙。
尽管卖药郎平日里更多地是使用那些神秘符咒、天平又或者药物来作战,但藤崎不可能忘记卖药郎曾将太郎太刀和次郎太刀那时间溯行军外壳斩灭的那一刀。能重新出现仅仅是因为付丧神的特性,那一斩绝不是什么让人重获新生的技术——就算是,他也不可能将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不知根底的别人手上!
这群人都是白痴吗!
根本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的吧!!
但此时此刻,即使是再示弱也已经太迟。双方的思维分明从根本上就有所不同,因此注定了藤崎无法理解坂田银时会为夜斗挺身而出、卖药郎会将斩妖除魔作为行动目的而无其他欲求。他从未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更不觉得自己有错,因此夜斗的反抗就是叛逆,银时的行为便是掠夺,卖药郎的发言——便是,如同山崩海啸暴雨洪水一般的、表面上是自然变化实际上却是神明在背后指使的、自私的恶事。
他对于神明那种真切的憎恨,有如实质地从他的目光中迸射出来。头颅仍然被踩着、手掌仍然被钉着,连面妖都被符咒隔断了联系难以号令,在这种被完全压制的前提下,唯独已经渐渐显出轮廓的东西还在忠实地反映着他的内心。
既如锁链,也如寄生虫,恶狠狠地纠缠、啃噬、吞噬、联系着藤崎与夜斗、与螭、与蔓延而上去往远方不知位置的虚,这般的丑恶的物怪!
“这是作为人时未能顺意的心,也是作为死者时未能平息的怨念。”
“本应在落入黄泉时被黄泉吞噬,但是却返回了人间。本应在重新成为人时消解,但是却再度横死、占据了别人的身体。”
卖药郎站定在了他面前,以藤崎的角度,直视过去也只能看见那双木屐与垂落下来的衣角。
“即使进入黄泉,也没有投胎转世过。因此作为死者的怨气从来没有减少过,每一次肉身死亡都会累加。占据别人的身体,再以别人的身份生活而蒙蔽天机,但是身体真正的主人等同横死,不管身体的真正拥有者怎么想,只要这个躯壳到了死亡那天,就等于你亲手杀人。”
“无数次与妖魔共处,仍然能够保持灵魂不受影响,是因为你借了肉|体来维护灵魂、是因为通过因缘的联系借了神明(夜斗)的灵力庇佑、是因为你身怀之物隐蔽了自身与妖魔的区别。”
“——似是人魂,实为妖魔。”
最后一句话的尾音落地之时,鬼面的退魔剑已经咔咔咬合两声,应合着卖药郎的判断,在其手中寸寸出鞘!
那片衣角在藤崎的眼中如涤去尘土般蜕变成灿烂的金黄,如火星般坠落下来的几个符文甚至还没落在身上,就已经给他带来如遇天敌的灼痛感。在那片煌煌烨烨、如同能清扫一切的“刀刃”落下来的剎那,藤崎咆哮出声:
“螭器!”
他在卖药郎叙述、揭开他的秘密时一言不发,才不是因为无力反抗,仅仅是是为了抓住在被三人围住、敌众我寡的劣势下最可能脱身的空档罢了!
螭的面上犹有泪痕,多年来服从藤崎命令的习惯让她在思考之前已经下意识地应下,重新化为禅杖。但是转瞬她已经顿悟过来,在禅杖之中惊恐地大哭道:【不行啊!父亲大人,我挡不住的……我会死在这里的!!】
但是藤崎已经持着她,以非惯用的那只手、也是唯一空着的那只手,切断了洞穿自己手掌的洞爷湖。夜斗的妖刀尚且不能对抗身为神器的螭,银时的木刀就更不可能了——木刀几乎在被杖尖触碰的时候就被轻松洞穿撕破,但这尚不是结束。
禅杖长度太长,原本在如此之近的时候成为劣势,但是藤崎握着禅杖强行撑起自己,竟然在这瞬间靠着爆发力将一直踩在自己头上的银时掀了下去,随即他毫不犹豫地舍弃禅杖,直接将其作为踏脚,借力反弹向另一边!
夜斗慢了一步,只来得及叫了一声:“绯器!”
但藤崎已经将禅杖作为替身,脱身而出了。
一个房间自然不可能只有一个出口。
前路被堵、敌人太近、卖药郎那一击的气势更像是能清扫全场,藤崎他只有退入紧急逃生的通道才有生机!他对这个房间的熟悉是他唯一的优势!
他并没有去看卖药郎的攻击,更没有去浪费时间直视那片要斩下来的符文,在短短一瞬内提速、再提速,爆发出肌肉所有的潜能,试图没入那仍然运转的庞大机械的阴影中。并不炽热、也不冰冷的“刀刃”似乎始终追逐着他,哪怕距离刚刚电光石火间发生的一系列动作也只是过了短短几秒,那份不知是否落下的“刀”仍令他毛骨悚然,危机感简直如影随形。
“你这个——”
呼呼的风声下——不,不是风声,而是一截断开的木刀被人直接飞掷而来,洞穿了整个机器,拦截在了他的面前,硬生生阻住了他的去路!
只差这么一下。
“——跳来跳去的虫子,属性是蟑螂吗你!”
只差这么一下,后面汹涌而来的东西便追了上来,将他吞没在内。原本是不应该感觉到痛的,因为卖药郎的攻击只会针对“物怪”而已。但是因为他滋养物怪的是自身的怨念、与物怪融为一体的是自身的灵魂,因此在物怪寸寸消解的时候,他也在漫天飞扬的符文里发出惨嚎。
从他身上蔓延而出的寄生虫犹如落入热油中不断扭动萎缩,痛苦地放开了夜斗、放开了螭和放开了仍在遥远之处的虚,蜷缩着朝他躲来。但是物怪躲得越深,那份用于“斩妖除魔”的攻击就越透彻,犹如刮骨疗毒般挖入灵魂的深处,连本被符咒阻拦在外的面妖都被波及而化为飞灰。
一声轻微的“咔”声从藤崎的怀中传来。
那是他驱使面妖的依仗,是他在卖药郎口中“身怀隐蔽了自身与妖魔的区别之物”,是他能从数百年前作乱至今的力量来源。
那是,他在第一次意外死亡时,从黄泉的女神伊邪那美手中偷盗而来的毛笔“黄泉之语”。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无论是他的野心,还是他的计谋,全部都由此败退。努力了那么多年、他此生的夙愿……毁在如此玩笑的情况下,毁在这么籍籍无名的几个人手上。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啊啊啊!!”
他愤懑道。
“凭什么要来阻拦我!不该给机会的……早知道一开始就全部铲除掉就好了!根本不去等就好了!”
“凭什么这世间的人类如此愚昧、只会被动被神明指使,却毁掉了我的心愿啊!!”
“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在卖药郎的攻击里受伤的只有藤崎而已,因此银时拍拍灰爬起来,大大咧咧地走到如今真的再起不能的藤崎旁边,半点不心虚地踩着藤崎的脑袋发力,把自己的断刀拔了出来。
“银桑我懒得去信什么神之类的,只是看不惯小孩子受欺负而已。”
“你不如再看看你的‘孩子’们——看到了吗?”
如今真的是生死由人,藤崎也只能抬起眼看过去。
“绯”是夜斗曾经赋予螭的名字,因此在夜斗呼唤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原本也在那一斩攻击下的螭立刻主动应下并化为了夜斗的神器、落入夜斗的手中,移形换位得以脱身。
尽管那一刀或许并不会伤及螭,但其中的威势与力量都太过可怖,哪怕只是短短一瞬直面过这份压力,螭也在化身夜斗的太刀后刀刃不停轻轻颤抖。以夜斗有些为难和僵硬的表情来看,大概少女的哭嚎和战栗一时半会儿都不会停下。但她再怎么难过,也无法阻止夜斗闻言看过来,与藤崎对视——
在夜斗和藤崎重合的视野中,另一项可见的东西在物怪被铲除后正一寸寸浮现。半透明的、细到几不可查的细线一头联系着藤崎、一头联系着夜斗,正焕发着淡淡的微光。
“……等等。不可能……”藤崎目眦欲裂,喉结耸动,“夜卜,你应该知道我们性命相连的吧?”
那是“缘”线。
藤崎本身其实应该在那一击里灰飞烟灭,但是因为人才能向神明祈愿,他的神明(夜斗)仍然存在,因此他也应该存在——这样因果倒置,才反过来地保留住了他仅剩的一点生气。如果他和夜斗之间的因缘被斩断的话,那么因果不再存在,他就不可能再留在人世了!
“在这两个月之前,一直以来供你吃穿、抚育你长大的难道不是我吗!?”
这是藤崎的话术,同时也是他始终无法理解夜斗所作所为的疑问。
“是啊,老爸。”
夜斗回应道。
“但是我不是你的工具……就算是神明,我也是活着的。”
“螭器!螭器你还在干什么啊!!”
眼见夜斗一点点将神器举高,藤崎的额角都跳出了青筋,破罐破摔地怒喝道。
“你真的想看夜卜离开我们吗?螭!”
如果是要斩断因缘这类无形之物,妖刀显然不够,能成功的只有神器。但是,作为神器的那振太刀只是在夜斗的手里不停地颤抖、颤抖,却没有再响应藤崎的呼唤而离开夜斗。
踩在藤崎头上的男人漫不经心地偷偷加力,以一如既往的懒散口气说道。
“听好了,银桑我呢不是画外音,没有工资拿所以也不会向你解释什么。不过作为家长告诉你,夜斗摆脱了你这个人渣他也不会消失,除了你还有很多人记着他,你以为的性命相连只是说服你自己——所以你看着就好。”
“来看着,这孩子是如何成为江户的神明的!”
应着这一声,少年神明提刀而落,纵使刀尖疯颤也无损结果,缘线无声而断!
一切终成定局。
阴冷的风无声无息地从地下渗漏出来枫。
淤泥一样的手臂、妖魔一样的蛇虫鼠蚁爬过了藤崎的身体。破碎的毛笔从他的怀里掉出,被更下方的女神接住。面容腐烂、衣着锈蚀的女神大概是心情很好,朝着他微笑起来,形如枯骨的面庞也渐渐丰满,成了他朝思暮想的、平凡而清瘦的、甚至还带着些不好看的麻子的脸:【你回来陪我了吗?】
这是黄泉的女神伊邪那美。
【怎么可以答应了之后又离开?还弄坏了我的东西。】
一定要快点离开,否则就会被黄泉侵蚀。
【这一次要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啊?】
那张被幻化而出、他记忆中最为深刻的麻脸,又在瞬间腐烂成骨架。不管他如何挣扎,都被蛇虫拖拽着寸寸向下,本应无所束缚的灵魂头一次如陷入沼泽般无法动弹。
这是比刚刚被斩时更深的恐怖感。藤崎竭力想要逃回躯壳,但是不管他如何努力,都只能蠕动一点头颅,无法逆转灵魂被一点点拖离身体的现况。他只能蠕动着、喃喃自语着、怒目而视着:
“我才不会就这么坠落回黄泉!我还要回到人世、我还要去做我想做的事……斩断和我的因缘就完了吗?我还能回来、我不会放过你,我绝对不会——!!”
那张从地底张开的大嘴猛地合上,将他最后的魂灵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