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这天,贺迟一大早就出了门。
他和苏星约了周日上午十点,在月亮街街心的喷泉下见面。
月亮街是他小时候住的地方,在被接进贺家之前,他一直和关欣欣生活在这里。
贺迟顺着月亮街走了一圈,他十多年没有回来,这里变化不大,路边多了家装扮成粉色的糖果铺,或许苏星会喜欢;他记得前面的拐角还有一间糖水铺子,里面的甜汤苏星肯定爱喝。
他一个人先重温了一遍这条街的路线,想着明天就带着他的星星再一起走遍这条街。
贺迟没谈过恋爱,不知道什么样的场合适合告白,也不知道苏星喜欢什么样的浪漫。
他第一次有这种心情,既惴惴不安,又兴奋难耐;想要明天快点来,又想要明天慢点来。
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带苏星来这条街。
月亮和星星,天生就该是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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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了一整天,把明天的一切安排都准备妥当,傍晚关欣欣给他打电话,埋怨他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家了。
“下周吧,”贺迟歪着头,用一边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他正在一家花店里挑花,伸出食指点了点白色的桔梗,对店员说,“要浅色的,他不是活泼的性格。”
店员小姐姐穿着米白色围裙,头上戴着红色蝴蝶结,笑眯眯地说:“那我给您搭配一点满天星。”
贺迟点点头。
“下周又下周,每次都下周!”关欣欣有些急躁,压低声音快速说,“你到底在忙些什么!你连妈妈都不要了吗?”
贺迟无奈地辩解:“这周末我真的有重要的事。”
电话那头传来贺州的声音,他失望地问:“哥哥这周末也还是不回家吗?”
“没有没有,哥哥这周肯定回家。”关欣欣柔声安慰他,转而语气一变,对贺迟严厉地要求,“今晚就回来,听见没有?”
店员那边在问贺迟卡片上要不要写什么字,贺迟立起手掌,示意店员等一等,他要自己写;电话那边又有关欣欣不停地催促他,已经到了放话说他再不回去就要和他断绝母子关系的程度,贺迟只好皱着眉应下来:“好好好,一会就回去。”
关欣欣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这才满意地挂了电话。
店员给他挑出一束白色的桔梗,搭配勿忘我和满天星。
“先生,送给女朋友吗?”店员边在收银机上输入账单,边随口问。
“送给男朋友。”贺迟在卡片上写了一句话,笑着说。
“您这么帅,又这么体贴,您的男朋友肯定很幸福吧!”店员笑开了花,羡慕地说。
贺迟噙着笑,摇摇头:“他比我还帅,比我还好。”
店员捂着嘴笑,说:“明天上午十点半,送到街心喷泉是吧?”
贺迟结完账,再三和店员确认了时间地点,这才离开了花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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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了个车回到贺家别墅,贺磊一年有三百天在外面谈生意,家里除了保姆,就只剩下关欣欣和贺州。
三个人坐在偌大的餐桌上,关欣欣一如既往的殷勤,给贺州夹菜盛汤,照顾的无微不至。
“你爸爸说你上次摩托车被交警拖走了,”关欣欣总算把精力从贺州身上分给了贺迟一点,“还是找你李叔叔帮忙弄回来的。”
“嗯。”贺迟发出了一个单音节。
关欣欣说:“以后你那摩托就别再骑了,都是社会上的小混混才骑的,李叔叔把这个事告诉你爸爸的时候,他已经很生气了。”
“哦。”贺迟还是一副“你说了我就听着,我改不改你管不着”的样子。
关欣欣一口气堵在心口。
贺州慢条斯理地喝着汤,看着这对亲生母子之间的互动,他觉得这一幕非常有意思,于是笑了出声。
“小州,怎么了?”关欣欣对贺州的一举一动总是反应十分敏锐。
贺州拿手捂着嘴,说:“哥哥回来,我太开心了。”
贺迟连一个眼神也不愿意分给贺州,偌大的餐厅里只有他那边想着碗筷的碰撞声。
关欣欣有点失措,她赶紧朝贺州笑了笑,笑容里有些尴尬,有带着点讨好的意思。
贺州已经习惯了贺迟的熟视无睹,他面不改色,继续喝他的汤。
“哎呀!”饭吃到一半,关欣欣突然想起了什么,“给小州熬的鸽子汤不知道好了没!”
“太太,我来吧。”站在一边的保姆连忙走上来。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关欣欣放下碗筷,进了厨房。
餐桌上只剩下贺迟和贺州,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言不发,颇有几分对峙的意味。
“哥哥,”贺迟喝完一小碗汤,把勺子轻搭在碗边,轻轻一歪头,好奇地问,“高中生活好玩吗?”
贺迟头也不抬,敷衍地回答:“一般。”
贺州毫不介意贺迟的冷淡,接着问:“哥哥昨天半期考了吧?考的怎么样?”
“一般。”
“听说有位同学在给哥哥补课,”贺州拿小帕子擦了擦嘴角,说,“应该帮了哥哥不少忙。”
贺迟这次有反应了,他放下筷子,掀起眼皮看着贺州,冷着脸,沉声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贺州没有回答贺迟的问题,他弯起嘴角,一脸的天真无邪:“哥哥最近总是不回家,也是因为这位同学吗?”
贺迟上半身向后靠在椅子上,一手搭着桌沿,一手搭着椅背,他勾唇笑了一下,眼神却冷的吓人。
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字地说:“贺州,我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管了?”
“哥哥好像很防备我啊……”贺州用手撑着脸颊,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我只不过是个连路都走不了的废人,哥哥不用这么怕我吧?”
“来了来了!”关欣欣戴着隔热手套,端着一个砂锅从厨房里出来,“火候刚刚好。”
贺州深吸了一口气,夸赞道:“真的非常香。”
“小州多喝点,阿姨给你盛。”关欣欣喜出望外,转眼看见贺迟坐没坐相、懒懒散散地靠在椅背上,低声呵斥,“小迟,坐正!这样吃饭像什么样子,要是你爸爸看见了又要说你!”
贺州主动替贺迟解围,温声说:“哥哥刚才在和我聊学校里的事情,很有趣。”
贺迟冷笑:“妈,我吃饱了,回房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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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贺州敲响了贺迟的房门。
“哥哥,你在里面吗?”
贺州敲了三次们,房里都没有人回应。
他按下把手,门没锁,于是轻推开房门,坐着轮椅进了贺迟房间。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玻璃门上氤氲着热气,贺迟正在洗澡。
贺州环视一圈,先是拿起贺迟扔在桌上的钱包,打开看了看,里面除了现金和信用卡什么也没有。
他暗自发笑,觉得自己未免也太老套了,现在应该没人玩那种把合照放在钱包里的过时情趣。
他操纵轮椅在房里逛了一圈,掀开被褥一角,终于发现了贺迟的手机。
他拿起来一看,屏保还是那张图,夜空中的一颗星星。
听刘老师说,贺迟的那位同桌叫“苏星”。
贺州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用手指划亮屏幕,手机提示请输入六位数字密码。
贺迟这个人很简单,他设置的密码想必也不会复杂。
贺州先尝试着输入贺迟的生日,手机显示密码错误。
他不慌不忙,接着输入“123456”,结果显示密码仍然不正确。
他挑了挑眉,按下六个零,这下手机终于解锁了。
贺州直接点进微信,贺迟把一个人放到了置顶聊天,这个人叫“Star”,他的头像和贺迟的手机屏保一模一样。
贺州脸上的笑容又加深了几分,他点进聊天页面,往前翻了几页,满满的聊天记录映入眼中。
--小状元,明天给我也带几颗薄荷糖
--我觉着我最近又变帅了,你觉得呢?
--给你买的牛奶怎么不喝?你放抽屉里孵蛋呢?胳膊比不上筷子粗,你这人就是挑食
--我昨晚上看手机说吃太多糖不好,你以后喝豆浆少放点,先减半勺
--苏老师,今天的课文还没读呢?不听着你的声音我睡不着啊
--今天天上有星星,你看见了没?
……
贺迟和这个“Star”聊天时语气亲昵,话语中的纵容和宠爱几乎要划破屏幕满溢出来。
贺州边看边笑,眼神渐渐冷了下去。
他直接把聊天页面拉到最下,最近的一段对话就发生在半个小时前。
你爸二大爷:明天上午十点,别忘了
你爸二大爷:我有很重要的话,一定要当面告诉你
Star:记住了,不会忘。
明天上午十点。
贺州的食指在这几个字上停留了一秒,把这个时间在心里默念了几遍。
就在这时,浴室里的水声戛然而止。贺州丝毫不慌乱,冷静的把手机放回原来的位置,盖上被子,再安静地退出贺迟的房间,轻轻合上了门。
整间房像是没有人进来过一样,被查看过的钱包和手机都在原来的位子,就连被单的褶皱都似乎和原来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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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迟洗完澡,拿毛巾胡乱抹了把头发,接着就躺倒在床上,打开微信,看着苏星的头像发了一会儿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看着看着就觉得不对劲,那种浑身燥热的感觉又来了,明明才一天没见面,他就是忍不住,没话找话给苏星发了一条微信。
你爸二大爷:早上喝了杯豆浆,比不上你买的甜,难喝死了
你爸二大爷:都怪你
苏星过了几分钟才回消息。
Star:……关我屁事
你爸二大爷:你买的为什么就那么甜
你爸二大爷:你说你是不是给我下药了?
贺迟舔了舔嘴唇,打了一行字--“要不然我怎么觉得全世界就你甜”,他指尖在“发送”的绿色按键上停留了几秒,最后还是把这行字删掉了。
算了,明天见了面再告诉他。
苏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背了这么个投毒的罪名了,他笑了笑,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打字。
Star:下了
Star:给你下了会变脑残的药
贺迟舔了舔自己的虎牙,回复:
你爸二大爷:今天干了什么?
Star:什么也没干
其实苏星干了不少事,他先是去商店买了身衣服,店员问他要在什么场合穿,他想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明天和贺迟见面到底属于什么样的场合,于是回答:“比较正式。”
店员表示明白,带他到了西装区,给他搭了一身版型不那么显老气的正装。
苏星一愣,摆摆手说:“要正式一点,但又不能让对方觉得正式。”
店员一头雾水,还从没有客人提出过这种要求。
苏星看着她难办的表情,也觉得这个要求提的有些无理取闹,他笑了笑,心里暗自笑自己明明每天都见到贺迟,这次怎么就搞得这么刻意。
他没什么逛商店的经验,平时他的衣服都是到批发市场选一件单色的、大小能穿的就解决了,但这次有点不一样。
想让贺迟看见他最好的样子。
苏星挑来选去,最后选了一身米白色毛衣和黑色修身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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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迟靠在床头,关了房间的大灯,只留下一盏昏黄的小夜灯。
你爸二大爷:我也什么都没干,只干了一件事
Star:什么?
你爸二大爷:等你
那边紧接着沉默了,贺迟等了半响,也没等到苏星的回复,他接着发消息。
你爸二大爷:今晚天色不好,没有星星
你爸二大爷:明天有
Star:你怎么知道?
你爸二大爷:我就是知道
他把手机揣在怀里,想着他怎么不知道。
明天开始,这颗星星就归他所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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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别墅里还有一个房间没开灯。
贺州坐在窗边,身影沉没在一片黑暗中。
他看着窗外,夜已经很深,今天是个阴天,夜空中一片漆黑,一颗星星也没有。
他拿起窗边搭着的一根长棍,猛地推开窗,冷风呼啸着一拥而入,卷起轻飘飘的纱帘。
纱帘拂过贺州的脸,盖住他那双阴沉沉的双眼。
“明天上午十点。”
贺州张嘴,轻声念了一遍。
他推着轮椅到了床沿,正对着床的墙上挂着女人的黑白照片。
贺州双手支着轮椅扶手,面目狰狞地强撑起身体想要站起来,但他的双腿毫无知觉,长期的室内生活让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手臂肌肉也渐渐失去了力气,他重重跌回了轮椅上。
贺州大口地喘着气,他仰头看着那副照片,问:“妈妈,为什么当初死的不是他们呢?”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贺迟可以什么都有,他有母亲,有健康的身体,有强健的体魄,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奔跑,可以在阳光下自在地生活。
明天上午十点,贺迟还会拥有更多。
但是他本来不配。
贺州静静坐着,良久,他操作轮椅进了浴室,拧开花洒开关,把水温调到最低。
“哗--”
冷水从头一直淋到脚,寒意从脚趾尖开始,蔓延到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