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没什么可聊的。”顾谨言恨自己的沉不住气, 他在卧室里稍一听见外边的动静,便理智全无。
他非常想冷漠对待楚湛,毕竟当年被抛下的是自己, 而这个人曾口口声声说要他!
他宁可伪装着冰冷的外表来掩饰这么多年忍受的委屈痛苦, 只要不被人看破,那他永远可以保持着坚不可摧。
他想要楚湛明白, 被丢下的自己依然可以生活得很好, 可是却在此刻全部暴露。
所有的怨恨都化为一记冷冽的眼神, 他松开楚湛的肩转身就走。
“顾谨言!”楚湛却抓紧了他的手腕, “我说我们聊聊!”
这一刻终于爆发了。
顾谨言停住脚步扭过头,眼睛盯着楚湛,他冷笑道:“聊什么?聊你的不告而别?”
“是,就聊这个!”
“行!”顾谨言难以压制情绪而嘴唇微微颤抖,“我听你的狡辩, 你是要说当年你生病离开后失忆了十几年, 十几年后突然想起还有我这号人了还是什么?!”
“…….”这确实是楚湛打算同他解释的借口。
顾谨言讥讽地笑了, “怎么?是被我猜中了?还当我三岁小孩呢?”
他满眼失望, 用力甩开楚湛的手,可手臂却被对方抓得死死的。
楚湛深深地皱着眉头,眼神挣扎着。不过就几秒,他深呼吸了口气, 像是豁出去般又像是无奈。
他抬起眸直视情绪不稳的少年。
“那天。”楚湛声音很沉也很平静, 他缓缓将记忆叙来,“我被车撞了,回到家的时候我的身体就出了问题。当时我们没钱, 你年纪又小,我怕吓着你, 所以骗你说想吃冰激凌,我支开了你。”
顾谨言蹙着眉静静地听着楚湛讲述那天的情形。那一天楚湛的离开对他的人生而言是沉重的打击,他始终不愿去回忆。
“我看见你在小卖部买冰激凌,买完后你拿着两支冰激凌进小区了。我知道我内脏受损活不了,我不想让你面对我的尸体,所以我去了街边。”
不管顾谨言是否相信,楚湛都决定说清。他顾忌两点,一是希望可以解开对方的心结,让彼此的关系缓和。
二是催眠世界反复无常,万一哪天他又突然消失,至少也不算不告而别。
“这就是你的辩解?”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催眠世界里的顾谨言又怎会信这种荒诞的理由,他感到可笑,同时更心寒楚湛竟然用这种理由来敷衍他。
“你的意思是消失的十多年只是因为你在那一天死了,然后现在又死而复生是吗?!”顾谨言齿缝间迸出一句:“你真让我恶心。”
看到对方脸上露出的厌恶,楚湛心里不是滋味。那天凌晨独自死在街边的感受重新切身体会,他无法不感到委屈。
在顾谨言狠狠甩开他,转身朝卧室走去时,楚湛冲他背影吼道:“你去查!”
顾谨言身形一顿。
“你去派出所查!”楚湛继续说着:“我相信凭你的能力,查当年死了一个人轻而易举!”
听着楚湛嘶哑的声音,顾谨言心脏莫名揪起。他扭过头,撞上了楚湛一双泛红的眼睛。
一个荒唐的理由在楚湛严肃而痛色的表情中仿佛逐渐真实。
顾谨言一时之间思绪混乱。
楚湛坐在安静的客厅中,卧室的门紧闭着,他让顾谨言去查,顾谨言什么也没说,只是进去了卧室大半个小时。
现在快晚上十点,楚湛实在饿得不行了。他去冰箱里取了瓶矿泉水暂时充饥,而顾谨言这个还在长身体的高中生倒是没出去觅食。
楚湛喝了半瓶水暂时缓解了胃里的空虚,他走出厨房,瞧见卧室的门正好打开,顾谨言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
“走。”他淡淡地说了句后,就走到鞋柜前。
“去哪?”
“派出所。”
楚湛缄默了几秒后点了点头。
顾谨言打了辆车直奔派出所,半小时后就有民警过来接待了。
顾谨言原本不信的,只是看到了楚湛那样笃定的眼神,他开始动摇了。
回到卧室里关上门,他坐在床上回想从前和楚湛的过往,那个时候的楚湛也是这样的眼神对着自己说,他要他。
他给老管家打了电话,让他联系派出所准备当年的资料,可当这一切都做完后。
他猛然意识到了一件事,霎时间心脏如失重般一阵一阵蔓延起不安。
楚湛说,他死在那一天…….
他现在是去求证楚湛死亡的过程,万一楚湛说的是真的,那么旁边的楚湛是什么?
如果是真的,那楚湛已经是死过的人了。
民警去拿十几年前的资料,俩人坐在办公室里头等着。
顾谨言望着坐在一旁的楚湛的侧脸,明明过了十多年,明明自己对他的印象停留在八九岁男孩的模样,可是今天刚进屋的第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
他和小时候一样,长得很好看,现在更是有着成熟男人的沉稳睿智。
恍惚间,顾谨言仿佛回到了那一天。
其实那天晚上楚湛喊他去买冰激凌的时候,尽管自己当时年纪还小,可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他用最快的速度去买了冰激凌,天气热,他害怕融化,便一路小跑着进小区,跑到黑漆漆的楼道里。
他怕黑,但因为心里记挂着哥哥,所以他一边鼓励自己一边往上爬。
“熊妈妈在山上掏蜂蜜,小熊在旁边看着。突然一块大石头从山上落下来,砸中了熊妈妈……….”
稚嫩的童音从楼梯间响起,昏暗的灯光照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他正吭哧吭哧爬楼梯。
顾谨言终于到了顶楼他们的家,看着紧闭的大门,他准备摸口袋里的钥匙,只是两只手拿着冰激凌。
他只能张开嘴巴叼住一支,冰霜的寒气刺激得牙齿都打颤,他赶紧摸出钥匙踮着脚插进钥匙孔。
他待会儿一定要让哥哥夸奖,幸好他出门带了钥匙。
“哥哥!我回来了!”
屋内很安静,没有人回答。
顾谨言跑到卧室,却发现床上并没有楚湛的身影。
顾谨言顿时心跳加速手足无措,他一边呼喊着哥哥一边去卫生间,露台厨房包括衣柜里都找了个遍…….
这十几年来,他不敢细想那天发生的事情,即便无意中脑海里闪过,他也会立刻找事情分心。
直到今天楚湛的出现。
顾谨言并不怕鬼魂,可一想到楚湛说的那些成真,想到这个他每天日思夜想的男人也许如今只是个鬼魂,他就心悸,他甚至想拉起楚湛的手头也不回离开派出所。
他只要楚湛回来,回来就好,他无法面对楚湛的死亡。
楚湛的手腕忽然被抓紧了,他诧愣地看向顾谨言。
当他看到顾谨言挣扎的眼神,又察觉到他的手指在轻微发抖,以为是这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即将面对接下来的真相而恐惧。
楚湛拍了拍他的手背,投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
“别怕。”
顾谨言想说他不要再查了,我们走。可是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音。
而就在这时,民警回来了,他同顾谨言抱歉道:“时间太久远了,找了好一会儿。”
顾谨言抓着的手指陡然收紧,他整个表情都绷紧,仿佛随时破碎。
民警走到电脑前,在键盘上敲击了一番后,将电脑转向椅子上的俩人。
“幸好找到了那年拍摄的DV,画质可能有点儿模糊。”
民警点开了一份文件,上面备注的是那天的日期以及一行字:200x年8月25日06:13分柏榕路儿童男尸楚湛。
当顾谨言看清这行字时,瞳孔猛烈收缩了一瞬。
自己看自己的死亡资料,这种感觉难以形容。尽管这是催眠里,可楚湛作为第三视角回顾那一天,心中仍控制不住酸楚苦闷。
“其实那天我也在场,大概是早晨五点四十几分的样子接到群众报案,可等我们警察到了现场后才发现小男孩已经死亡了。”
民警说完,楚湛感觉到顾谨言的手已经抓不紧自己的手腕了,他的手抖得厉害,可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仿佛连呼吸都凝滞。
视频开始播放。
几名身穿制服的警察朝前方拥堵的人群走去,边走边疏散人群。
当人群中间疏散开一条道路后,一具八九岁男孩的身体进入眼帘。
他躺在坚硬的水泥路上,随着镜头慢慢靠近,视频里是一张灰白色的脸,他紧闭着眼睛,毫无生气。
法医搜寻了他的全身,只在他紧捏的手掌里找到了一张写着数字的纸片。
视频中的声音非常嘈杂,人们议论纷纷。
然而顾谨言的大脑世界却是一片忙音,他的目光锁在那张在记忆中无数次出现的脸庞上。
那张会凶他会哄他的脸,此刻静静地不再有任何表情。
他慢慢转过头麻木又茫然地看着楚湛。
“听说是小男孩前一天晚上出了车祸,结果没及时去医院…….可怜呀。”
随着进度条缓慢前进,楚湛的尸体被抬走后,画面来到了出租屋的门口。
通过现场群众了解到,死亡的男孩身边经常跟着一个更小的孩子,于是警察找到了出租屋。
楚湛盯着屏幕,看着警察走上楼梯,老破小的楼道即便在白天依旧昏沉,他在警察打亮的手电筒光线中看见了门口蜷缩成一团的顾谨言。
一有动静,他立即从膝盖间抬起头,平常精致漂亮的脸蛋灰头土脸,十分狼狈。
也许是疲惫,他睁着眼,眼神有些迷糊,像是想到什么眼睛又骤然一亮,他盯着面前的几个人,又伸着脖子朝他们身后看,而后眼内的光渐渐黯淡。
“小朋友,你是一个人住吗?”
顾谨言摇了摇头,“我哥哥…….”
“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他又摇了摇头,哽了哽声音:“哥哥让我去买冰激凌,我买回来他不见了。”
“怎么在门口呢?”
“我昨天晚上找哥哥去了,没有找到,我还把钥匙弄丢了,叔叔,我哥哥呢?”
顾谨言圆圆的眼睛内充满着期待,可紧抿的嘴唇却隐忍着恐惧难过。
楚湛垂下了眸,喉结艰难地滚了滚。听着顾谨言不愿跟警察离开出租屋而哭喊得嘶哑的声音,胸口处的酸涩蔓延上喉咙,仿佛连吞咽都极为困难。
他忘了自己和顾谨言是怎么离开的派出所,只记得俩人都沉默着。也忘了怎么上的车,等到回过神来下了车,却发现他们站在了那年楚湛死亡的街边。
路灯将俩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深,顾谨言望着这片水泥地,就是在这样孤寂的夜晚,楚湛一个人孤零零躺在这儿。
他垂着眼,灯光的阴影遮去了他的侧脸,楚湛听见他声音很轻地问自己:“你躺在这里的时候在想什么?”
楚湛望着地面上两道黑色的影子,沉默了许久。
许久后他若有似无地叹息了声,“想了很多…….想你出门有没有带钥匙…….想你回到家找不到我会不会哭…….想你有没有害怕…….”
夜风掠过树叶留下一片簌簌声。
“你害怕吗?”顾谨言问他,浓重的鼻音压抑着却一丝丝渗入进楚湛的心脏。
楚湛侧过头凝视着顾谨言隐入暗处的脸庞,“怕,怕你怪我不告而别。怕你怪我不要你。”
顾谨言闻言,看向楚湛。微微泛着红的眼睛在路灯与黑夜的交错下早已星光点点。
他想开口,声音却哽在喉咙间,牵拉着神经钝痛。
楚湛露出苦涩的笑:“我没骗你,顾谨言。”
楚湛的话将顾谨言埋藏在心底多年的心结彻底解开,然后压抑的情绪如同深海巨浪滚滚而来,彻底吞没他。
他仿佛又回到了四岁时候的自己,在哥哥面前终于眼泪决堤。
久违的喜悦夹杂着心酸,如同蚕茧般将他紧紧缚织,令他疯狂想拥抱这个失而复得的人。
他揽过楚湛,抱得那样用力,像是要狠狠地把他嵌入进自己的血肉般。
顾谨言埋在楚湛的肩窝,深深地汲取着他的气息。
“他们告诉我,你走了,你被人领养了,你会去过更好的生活。”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是这样…….”
一想到楚湛拖着虚弱的身体一个人来到这个偏僻的地方等待死亡,巨大的愧疚与心疼就足以令顾谨言难以呼吸,浑身如抽筋剥骨似的一阵一阵抽痛。
他只能不停地道歉,只能更加用力抱紧。
楚湛忍着胀痛欲裂的眼睛不停拍着他的背温声安抚:“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对不起,对不起………”
“哥…….”
听到久违的称呼,楚湛酸楚的心脏泛起细密的温暖。
他拥紧顾谨言鼻腔内涌上酸意,“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