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车库空气不流通,污脏白墙上涂抹了一个大大的拆字,萧瑾被反绑着双手推到墙边,一抬头,就看见萧远山被绑在几米外的椅子上。
多日不见,他鬓角多出许多白发,似乎被一场大病抽去了以往的精神抖擞,倒不是一个人,杨雪晴和萧阳那对母子紧靠在他旁边。这些日子以来,几个高大的男人轮流守在他们周围,像牢不可破的铜墙。
在看到萧瑾被押进来的时候,萧远山脸上明显透露出一丝惊愕和愤怒,他冲着随后优雅步入车库的女人吼道:“殷雪蓉!你到底要做什么?”
本就没有感情的商业联姻,殷雪蓉等了十几年才终于撕破脸,她冷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尖刻,“做什么?这么多年夫妻,我为公司付出了那么多,你萧远山在外头生了个野种,现在想把我当外人一脚踢开?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萧远山脸色非常难看,却因为手脚都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萧阳白净的小脸上还残留着哭红的痕迹,此时因一声大过一声的争吵吓得又要大哭,被殷雪蓉掐住下巴,还依旧在嗫嚅着“妈妈”两个字,实在让她烦躁到了极点,索性叫人把哭哭啼啼的母子俩关到隔壁去了。
萧瑾半晌不说话,他视线从殷雪蓉身上越过,落在看管他们的那些人身上。他一直盯着某脸上的有疤的男人,直到他们带着萧阳要离开时,才突然问道:“我哥现在躺在医院,是不是你们干的?”
那道疤他见过,这个男人他也见过。
上次新闻报道有不法分子在源江路袭击萧珏的车,歹徒虽然逃脱了,但路上的监控曾清晰地拍下了一张凶煞的侧脸。
代昇告诉过他,这群人都是一些穷凶极恶之徒,可笑的是背后指使者远比他们更狠毒。
屋内其他人都出去了,只剩下殷雪蓉和萧瑾,还有一个被束缚住行动的萧远山。
她忽略了萧瑾提出的问题,另起话题:“儿子,还记得妈妈的话吗?妈妈也是为了你好,只要你愿意……”
萧瑾打断她:“没有人会永远天真,妈,您到底是不是为了我好,您自己心里清楚。”
就算萧珏一直不告诉他,但肮脏的内幕他早在回国前就已知晓,母亲出轨的同时,父亲还有个八岁大的私生子,他们一家是怎么把人生过得乌烟瘴气的,这些他如今都不在乎了。面对母亲的咄咄逼人,萧瑾说:“我已经把股份全都给我哥了。”
殷雪蓉满脸不敢置信,“你鬼迷心窍了?!”
“是。”话音刚落,脸上便挨了一个狠狠的耳光。
萧瑾偏着脑袋,侧脸顷刻间浮起一个鲜红的巴掌印,“现在知道管我们了?”他抬起脸,看着母亲狰狞的面孔,十指松开又握紧,背脊不知何时绷得笔直,“我小时候需要你们陪着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开家长会的时候你们在哪儿?逢年过节的时候你们又在哪儿?还好,萧珏他从来不会让我受委屈,所以我从小也没觉得你们哪里做的不对。现在你们为什么要来管我们?”
殷雪蓉气得发疯:“早知道你们会做这种恶心的事——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们!”
萧远山从刚才起眉头一直攒着,这句话让他的脸瞬间刷白。活到这把年纪了,豪门秘辛他听过不少,却怎么也想不到乱伦的苗头会生在自家,等发现时竟再无转圜余地。最终只能面色通红,太阳穴上青筋爆起,冲着萧瑾厉声呵道:“畜生!你们怎么能——你怎么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殷雪蓉难得和萧远山统一战线,连小时候对萧瑾的偏爱也收回了。他们都失了自己的体面,目光如炬,落在萧瑾身上像一把锋利的刀。
屋内光线不足,上方的屋顶裹挟着漂浮的尘埃,好似一张看不见的巨网。
萧瑾垂着眼睑,轻声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有错吗?凭什么就十恶不赦。”声音再低下去,喃喃:“哪有你们说的罪过,你们不懂爱,又凭什么说恶心。”
在殷雪蓉怒不可遏地离开后,空气便凝滞下来,萧瑾闭上眼睛,不肯再去分辨萧远山的表情。他疲惫地靠在墙边,需要仔细去听才能感受到胸口跳动的器官,上方紧贴着皮肉的地方,有一个精美绝伦的蓝宝石。
这个项链他一直都没摘下来过。
只要再等等,他哥一定能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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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中午吃饭时,殷雪蓉才重新出现在车库,这一次连萧远山都被带去隔壁了。
和她一起出现的人是个黄色头发的男子,脑后的皮筋束了小小一绺,其余的碎发垂掩住后颈和额鬓,狭长的眼睛蛰伏着阴鸷,浑身上下都裹挟着危险的气息。
殷雪蓉解开萧瑾的双手,试图重新说服他。
萧瑾说:“妈,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问哑了,殷雪蓉眼中凄凉不过稍纵即逝,一秒之后,她的脸色又恢复到了沉稳的模样:“我们这样的家庭为了巩固实力,哪有什么个人感情可言,更何况是不被世俗接受的感情,只要有了权利,谁还需要感情?”
萧瑾拖延时间的话题很快就要被终结,他意识到母亲的病显然早就无可救药。
站在他们后面的庞飞面色麻木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家庭伦理大剧简直无聊透顶,他对着不愿投诚的萧家父子已经失去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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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守着的人听到动静冲进来的时候,正看见老大一脚揣在萧瑾膝盖上,第一下被萧瑾躲了过去,墙上留下了一个鞋印。
殷雪蓉见他们举着抢进来,下意识蹙眉道:“庞飞,这跟我们说好的——”
“说什么?”对方见萧瑾躲开本就不悦,现下更是冷了腔调:“你不过是合作伙伴而已,再拦着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殷雪蓉面色僵硬,眼前的局势根本不容她插嘴。
庞飞注视着萧瑾那张脸,突然敛了一脸的怒气,笑得阴测测的:“萧少爷,你如果不好好配合,你们一家人都不会好过,不如这样,你让你哥在我面前下跪求饶,我就放过你们。”
他笑着转了转手里的枪,眼中的威胁不言而喻,“不然我只好先送你去见阎王了。”
“别把他扯进来。”萧瑾慢慢后退,身体还微微泛僵,他按着胸前的项链,咬着牙冷声道:“本来就不关他的事。”
“哈——不关他的事?还真是。”庞飞眯了眯狭长的眼,冷嘲道:“我让萧珏拿股份来救你,否则一枪崩了你,你猜你哥怎么说?”
“他只给了我三个字,他说——你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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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飞用枪口对着他的时候,萧瑾反倒渐渐平静下来。
可视范围内的景象变得模糊,胸腔被灼烧着,连带着紧绷的神经也有些刺痛,但他的大脑在这一刻却感到无比清醒。
他后退了一步,身体紧贴着墙,在庞飞要上前的时候喝斥道:“别过来!”
萧瑾把藏在毛衣下面的项链拽出来,这是萧珏发疯时特意为他打造的,他第一次觉得,疯也有疯的好处。最起码此刻他握着这块宝石还能笑出来,冲着黑压压的枪口镇定陈述道:“我哥在这个项链里放了微型炸弹,强行拆除就会爆炸,我们一起死吧。”
庞飞是见识过萧珏手段的。他的脸瞬间阴沉得可怕,举着枪对准萧瑾的脑袋,眼睛死死盯着他手中的项链,“我不信你敢,这里可有你的亲人,你想让他们和你一起陪葬?”
哪里是陪葬,说不定是解脱,好坏由上帝来评判,这样最好不过。
“说不定我们还能在地狱见面。”
他说着毫不犹豫地用指甲扣住蓝宝石边缘,沿着那道缝隙用力扯开,镶嵌处遭到破坏,黑色的定位芯片飞坠在墙角,藏着宝石后面的东西也应声而落,发出“叮”的脆响。
“趴下——”
同一时刻,车库大门的翻板被撞开,从门外慢条斯理踏进来一双锃亮的皮鞋。
裴宋望着抱头趴在地面上的众人,愣了一瞬,语带笑意:“哟,还没到拜年,就给我行这么大的礼?”
为了躲避炸弹的众人脖颈一僵,他们抬起头,地面上反光的银戒印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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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瑾动作有些僵硬地俯下身子,将那枚曾经被自己扔掉的戒指捡起来。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片段——
萧珏半跪在他面前,说:“如今中指戴不上,无名指刚好。”
萧珏抱着他,威胁道:“里面安装了一个定位器和微型炸弹。强行拆除的话马上就会爆炸。”
萧珏骗了他。
萧瑾整个人失力地倚在墙边,垂着头用手捂住眼睛,温热的眼泪很快溢出指缝,他尝到流经嘴里的咸湿味道。
他劝萧珏放过自己,其实是自己懦弱。
他总在让他积累失望,一次次的碰壁,一次次的逃避,直到完全失望,冷却,本以为最后会被一声不吭地放下。
但骨骼血缘比山盟海誓持久,强烈的爱意又何止三千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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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飞从地上爬起来,用手随意梳理起乱发,露出一双杀气纵横的眸子,“妈的,被骗了!”
裴宋只带了几个心腹过来,相较于警戒状态的庞飞,他整个人透露出一股闲散和惬意,双手从容地插在兜里。
“庞飞,多日不见,原来你把手伸到A城来了?”
“”忘了告诉你,萧家这块饼我要一个人吞。”
曾经庞飞在C城也是名号响亮的地头蛇,摆的是嚣张跋扈阴狠凶残,可自打裴宋接管家族实权以来,遇黑吃黑,势力逐渐壮大,二人势如水火。
原本双方旗鼓相当的局面因萧珏的到来而打破,裴宋不讲武德,萧珏更是阴险狡诈,使了一招以退为进,骗得庞飞以为自己捡到大便宜,结果C城地头蛇大意失荆州,满船的毒品变成了汽油,不仅岸上地盘被占,人也险些命丧于海。自此庞飞被迫舍了根基,过街老鼠似的带着手下转移到了北部。
每每想起便恨的牙痒痒,他冲身后抬了下手掌,手下的人立刻接收到示意,纷纷摸出了手枪,将漆黑的枪眼对准了裴宋。
同样,裴宋带来的几个人也把手放进口袋里,回头看向裴宋,似乎在等他的指令。
“解决问题的方式有很多种,没必要硬碰硬,这很蠢。”裴宋说:“我们谈谈吧。”
以往的教训太过深刻,庞飞有所顾忌,他盯着裴宋,腮帮子紧了紧,“这不像是你说出来的话,倒像是——”
“是啊,你应该庆幸你还没动他弟弟。”裴宋意有所指道:“他让我过来跟你玩个游戏。”
“你什么意思?”庞飞心里涌现不好的预感,裴宋脸上的表情根本不像是开玩笑,“二选一,就看你会选哪个。”
“你在北郊那儿藏的东西真以为没人知道?”裴宋笑道:“你要是不及时赶回去,那里很快就会被夷为平地。”
庞飞的表情在裴宋的笑容里裂开无数道情绪,最终看向他的目光里满是狠戾,勉强皮笑肉不笑地扯着嘴角,“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放弃即将到手的东西?”
当然不能,所以在这道选择题的后面,萧珏帮他把第二个选项划为了无解项,稍有不慎便要他重蹈几年前的覆辙。
当偌大的地下车库里,突兀又密集地响起警车鸣笛声时,庞飞好似被晴天霹雳当头一击,“你报警?!”
也不怪他震惊。毕竟在C城,警察都十分“低调”,道上的人没有谁会在遭到埋伏或者被袭击时找警察,那样太丢脸。
庞飞瞪着裴宋,语气近乎咬牙切齿了,“裴宋,你他妈也太不要脸了!”若不是被对方带来的人包围了,他此刻一定要冲上去叫裴宋不得好死,这才足以消解心中的愤懑。
“这里是A城,警察抓的就是你这种不法分子。”裴宋才懒得跟他啰嗦,手指抄进西裤的口袋,更不要脸道:“老子可是正经商人,出了事儿找警察不是很正常?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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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脚步声终于杂乱了起来。
庞飞扔下殷雪蓉和一干人质,在手下的掩护中狼狈撤离。
早前一份光碟被匿名送到警局,殷雪蓉因挪用公款和绑架被带回去接受调查。
警察对现场人员依次做了盘查,做笔录的时候,萧阳哭得厉害,他们只能先暂时让父母到一旁稳定孩子情绪。
萧瑾站在旁边,始终沉默地垂着眼。
面对警察的询问,他轻轻地摇头,像是什么也听不见般,沉入了自己的世界,别人怎么样都和他无关,和他说话也不理。
尘埃落定后的喧嚣声不绝于耳,他失魂落魄地攥着那枚戒指,慢吞吞往外走。
一边正在安抚萧阳的萧远山见他神色不对,哑然地张了一下嘴,神色犹豫着,最终叹了口气,把目光移开。
还是裴宋在身后皱眉喊了一句:“萧瑾!你去哪儿呢?”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裴宋只好让陈峰跟着他,吩咐把人安全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