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祈在昏迷间做了一场大梦,他梦见自己行走在一条光怪陆离的长路之上,两侧是无数走马灯碎片,有好的也有坏的,有林美芳的笑声、嗔责、关心、还有那一声声情绪饱满的“小宇”,也有似濒死前叹息的微弱呢喃。
袁载道葬身的那场大火在脚下噼里啪啦烧着,烧焦的尸体和那张会心一笑的脸不断在眼前切换,那句“你是我的骄傲”像被摁下复读键不停回荡……
玄圭挂在袁祈手腕摇晃,他满身疲惫已然神志不清,茫然看向四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往前走。
周围一切景致都在引诱他停驻,可心底又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停下,不能屈服,不能沉沦在此。
他只剩下往前走的本能,不知道过了多久,前方虚空中出现一团明亮青光,那点光似乎能填补胸腔中难耐的空洞和煎熬……
他被光笼罩。
袁祈轻轻睁开眼睛,映入眼中的是洁白的天花板。
眼珠被明光刺的有些酸,下意识抬起手遮被人在半空握住。
纪宁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还没打完,再等一会儿。”
“纪组?”
袁祈音色沙哑侧过脸,只是经历一场梦就让他觉着好像过了无数年,再见纪宁有些恍惚不真实。
纪宁给他把手摁下,依旧很轻搭在手背上,袁祈感觉到他的体温,心里平稳了不少,问:“唐淼呢?”
纪宁说:“你将她强行镇压后碎了,影青把碎片带回去,琥珀在粘。”
袁祈苍白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带着冷意,倒也不介意挫骨扬灰后的缝合。
他的心愿,终于在此刻得以了结,他像是从心底卸下了一块经久沉疴,一瞬间松快感让他都觉着不适。
“按照规矩,明灵消失后,与之相关的记忆都会被抹去。”
纪宁说:“嗯。”
袁祈侧过脸问:“那我爸当年的事情呢?如果没有唐淼这个人,当年那场大火的起因,他的死亡,又是怎么定义?”
“无意失火。”纪宁看向他,“当年考古现场大火,你爸不慎殉职,这是我从官方得到的消息,至于在其他人记忆中,大概情况如此,但具体细节,可能会有不同。”
明灵被镇压后,缺少的记忆是被天地秩序抹除,人的记忆其实很顽强,中间缺失一段,或是缺少了哪一条线,两端“触手”会根据生活经验和认知去补平,贴合人类的真实经历。
袁祈听完纪宁的话,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帐中那些或真或假的画面被拼凑在一起,他能改变当年的起因,却改写不了结局。
沉默半晌,他说:“都结束了。”
“嗯。”纪宁回:“结束了。”
袁祈深深吸了口气,没有扎针的手撑着床沿起身,仰头看了眼自己快输完的葡萄糖,换上了平日里的笑脸。
纪宁将抱枕为他塞到背后靠着,袁祈岔开话题问:“琥珀什么时候回来的?”
纪宁说:“昨天晚上。”
他指了指床头桌上一块泛黄的,打了绦子又镌刻了不明符号图腾的骨头说:“给你的礼物。”
琥珀听说了袁祈独自破帐,还是破了自己帐的消息,再加上赵乐在旁边一直鼓吹袁祈的特别之处,不由生起敬佩之情。
于是在她喜提一本《脆皮人类饲养指南》后,翻箱倒柜把自己的宝贝掏了出来送给昏迷的袁祈。
袁祈拿起那块骨头翻着端详——看得出这东西有些年头了,微弧装,突出的棱角都被磨得圆润,盘着厚厚包浆。
他毕竟做过几年的“天地明阳沟通者”,对于很多邪门法器大致了解,“这是……”
他拧着眉头抬起眼望向纪宁,艰难问:“头盖骨?”
纪宁:“嗯。”
袁祈悻悻放下,问:“这是做什么的……”
纪宁:“护身符。”
袁祈:“……”
“替我谢谢他。”
袁祈在帐里的伤都随着帐的破除而消失,晕倒原因主要是疲劳过度和脱水,这副身体毕竟年轻,早晨打完葡萄糖以后医生就让出院了。
纪宁开车,袁祈坐在副驾驶上,汽车拐出医院门口大路,两侧是晨起的风,入秋的天已经凉了下来。
在路过某个拐角的花店时,袁祈说:“停下车。”
纪宁顺从切边停车,袁祈松开安全带,让他等会儿,自己则钻进花店挑了束漂亮的白百合出来。
百合的香气随他拉开车门扑进,纪宁看着塞进自己怀里的花束,疑惑歪头。
袁祈问:“局里有什么需要你紧急回去处理的事情吗?”
纪宁:“没有。”
袁祈:“那你去副驾驶,我开车,带你去个地方呗。”
纪宁点头,从驾驶位置下来绕坐副驾驶。
短短几次,袁祈已经将他这车开习惯了,熟练倒车变向,朝着回文物局相反的方向去了。
纪宁一向安静,尤其在开车时不会起什么话题。
在驶出城区到城郊小路时,袁祈平稳开车间,问:“你觉着我怎么样?”
纪宁不明白他问这话的意思,侧脸看他。
袁祈笑了:“就是字面意思,你觉着我怎么样,性格、脾气、还有在床上的表现。”
纪宁收回视线,淡淡:“嗯。”
袁祈一时间哭笑不得,心说你这个“嗯”又是什么意思,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汽车开到城郊山下墓园门口停下,这里的地方较偏,所以在当年价格很低,但没想到的是这两年政府重点发展,周围开发不少商业小区,这快地皮也跟着贵,价格水涨船高,墓园管理也提上去。
纪宁跟着袁祈下车,手里还抱着那束花。
袁祈沿着台阶往上走,回头看着他不声不响跟着。
“你就不好奇这是哪里?”
纪宁指了指门顶上方的牌子:“XX墓园。”
袁祈:“……”无奈失笑,“我真的败给你了。”
他领着纪宁沿中间长阶向上走,最终走到最早开发的那一片园区,在一块墓碑前驻足。
墓碑上贴着女人的黑白照片,笑纹既温暖又温柔,袁祈俯身拾下散落在墓碑上的树叶,接过纪宁手中花束放在前方,半蹲在墓碑前说:“我前两天看见你了,在梦里。”
“我梦到我回到当年上学那会儿,咱们一家三口还在单位的家属楼里,我发现了很多以前从未在意过的细节,我也知道了,你跟我爸,对我真正的期许。”
他们夫妇想让儿子过得生活,从来都不是活在仇恨之中故步自封。
“唐淼的事情已经有了真相,这算是我给你,给我爸的一个交代。”
这些年,他渴求真相,满心满眼都是当年的线索和案子,将自己包裹的密不透风,不跟任何人建立亲密和信任关系,现在……一切尘埃落定,他该从自己画地为牢的圈里出来,继续向前走。
“妈。”袁祈站起来,抓住纪宁的手抬高到头顶:“他就是我选择共度余生的人。”
风卷起细小黄叶擦过纪宁发梢,他看向袁祈的瞳孔微微张大。
袁祈歪头回视,轻轻一笑:“纪宁,我喜欢你。”
一阵风袭来,裹挟漫天稀碎黄叶纷扬落下,两人的视线,穿透枯叶和时间重新碰在一起。
袁祈占皮相的优势,又混迹于市井巷陌,这么多年,纪宁不是第一个对他好的人,但却是第一个,发觉走不进他心中后还愿意对他好的人。
他见识过这世间最极致的善也经历过最丑陋的恶,再次拥抱人间,第一反应就是抓住纪宁。
纪宁的手指缓慢回握住他,袁祈的目光太过热烈,他接不住,只能垂下眼眸,轻轻答:“嗯。”
第八组办公室里,琥珀桌上铺着厚厚装裱纸。
她身着翡翠扣黑丝绒暗花旗袍,一头气质妖娆的大波浪侧垂胸前,趴在桌上,一手拿镊子,另一只手用涂了润油整齐的指甲比着小心将一块碎片贴上去,而后用专门调和的透明胶矾水轻轻刷过,接合处就变得没有那么明显了。
赵乐倒坐在椅子上,看她手边小桶里还有半桶纸片,忍不住提醒:“后天展览就正式开幕了,说好要展出镇馆之宝长恨花鸟卷,你可一定得在那之前拼好,晚上加加班。”
琥珀白了他眼,直起腰,摘下左眼戴的修复放大镜,指腹揉了揉眼周泛红的卡痕。
“我在水里泡了半个月,好不容易回来,外勤津贴都还没来得及贴单子申请,你们就给我薅过来拼尸块。”
她用指尖懒散挑起小桶内的碎纸屑,“你看看你看看,绞肉机都没这个碎的细,你当时确定你都收回来了吗?我告诉你,我补东西,少一丁点都没得做。”
“谁让咱们副队跟人有杀父之仇呢,我当时用吸尘器吸的,满满三大盒子。”
赵乐想了想,又道:“你等我再去抠抠,万一有在角落里没倒完全的呢。”
琥珀:“……”目送他吭哧吭哧将平常打扰用的吸尘器拆开检查,耸肩又嫌弃搓手。
“脏死了,我就说为什么刚才在里边捡出好几根头发,不行,我得戴手套。”
“别瞎讲究了。”赵乐举起吸尘筒朝里看,漫不经意说:“别说是细菌,病毒都不感染你,夏天把你拉出去,活脱脱一人形蚊香。”
琥珀:“……你找死。”
袁祈进门的时候,就见赵乐蹲在地上将吸尘器拆的不能再碎,所有零件螺丝都卸了下来,举着一块不知道哪里的零件往里伸手。
而办公室正中央,有位美女正往半空疯狂喷消毒液。
见他进门,赵乐赶紧站起来,上下打量他惊诧问:“袁祈,你怎么出院了?感觉怎么样了?”
袁祈心说你这话怪怪的。
“只是脱水,没什么大问题,费心了。”
他又想起病房床头柜上,赵乐送过去补身体的干烤蝾螈,心说那真是能吃的东西吗?
赵乐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教育:“你这最近受伤有些频繁啊,注意一下,好好补补,我给你带的干货吃了没?”
“啊……那什么……”袁祈尴尬抬头,想要找个人转移赵乐注意力。
奈何老张照旧在后排架子前竖着报纸打瞌睡,影青只在进门时抬头看了眼,又事不关己地低下头写昨天的外勤报告。
袁祈察觉到目光投来,循着回视,落在办公室中间凭空多出来的那位美女身上。
她正用美眸毫不避讳地再打量袁祈,关注力几乎都在那张脸上。
袁祈:“这是……”
琥珀唇角勾笑,旗袍锦缎下,一双修长的腿随走路若隐若现,大大方方扭着胯走来,在袁祈面前站定,朝他伸手,腕上玉镯叮当。
“第八组,琥珀。”说完,她的视线在袁祈脸颊划过:“你的这张皮,不像是人类该有的。”
袁祈:“……”心想这个拿头盖骨当护身符的美女究竟是什么本体,竟然在评价她的皮,什么意思?
他礼貌性笑了下,伸出半掌,跟她短暂握了下松开。“一直没有机会见面,你好,我叫袁祈。谢谢你送我的……护身符。”
说完,他又自然将目光挪向纪宁,总觉着琥珀的妩媚的眼神中,像是藏着吃人得刀,这让他不由想到一俗语——色是刮骨刀。
琥珀有副标准的美人骨,气质出众道像是涂了毒,活脱脱的罂粟美人。
“我回来听说了。”琥珀并不在意他目光躲闪,反倒觉着这个没把眼珠子安他身上的人类有点意思。
“第八组副组,我真没想到,第八组的副组最后会是一个人类,我还以为……”
她停顿了下,换了话题道:“身上的伤好了吗?”
袁祈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明白她刚才临时改口的话是什么,他应该是以为,副组会是影青。
他拿找个刚才赵乐说的“受伤频繁”调侃自己,不好意摸了摸鼻子,谦逊道:“脆皮人类,给大家拖后腿了。”
琥珀莞尔一笑,察觉到一侧纪宁的目光,从刚才开始,对方就一瞬不瞬盯着她……
本体原因,她比别的组员都要敏锐,昨晚在这里加班,赵乐回家无聊就在这里陪她。
从天黑讲到天亮,把她不在这期间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都说了遍,重点关注就落在了纪宁和新人同居这一问题上,控诉领导的“区别对待”。
琥珀从来没见纪宁这么在意什么,除了浴缸里那条胖子,勾唇起唇间,缓慢伸手贴近袁祈脸颊。
袁祈被她突然触碰惊得后退一步,警惕问:“怎么?”
琥珀手背擦过袁祈脸颊发丝,游刃有余将白嫩轻巧手指探到衬衣领下,将卷进去的边角翻出。
收回手时,笑着对惊疑的袁祈说:“这么大人了,还穿不好衣服。”
这句话就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关系过于暧昧了。
袁祈不禁心生警惕,一时间摸不准她目的是什么,张了张嘴,道谢的话没等说出口,就听纪宁冷淡道:“回去。”
琥珀:“好的。”
嗯?袁祈眉梢一挑,对上琥珀转身前勾魂又狡黠的目光,似乎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琥珀见他上道这么快,也欣慰是个能栽培的好苗子——爬上领导的床,指日可待。
纪宁目送她回去,并不接袁祈的目光,视若无睹走回自己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半个馒头掰碎了喂鱼。
那条银色小鱼听见声响浮出水面,贴池壁游了两圈后翘头等待纪宁丢下了馒头屑。
“纪组。”袁祈没谈过恋爱,但情商从不短路,心说纪宁这就是明晃晃的“吃醋”。
这次微妙的不悦他喜闻乐见。
谁都睡了,他也在墓前当着家长面深情告白了,对方回他的只有一个简单的“嗯”,多少有些不甘心。
这是一个机会,他套路下对方要个名分不算得寸进尺吧。
袁祈双手搭桌沿,指尖不停点动暴露了他猫挠似的内心,出口的话却很慢:“你知道,在我们人类社会,是一夫一妻制吗?”
纪宁没回答,手中掐着馒头稍稍抬了下眼皮。
袁祈观察他的微表情还不错,又继续说:“我们人类,在选择伴侣这件事上,会经历两个阶段,相互磨合交往,结婚。结婚就是两人订下彼此唯一的承诺,婚后会肩负并且承担起自己对伴侣忠诚的责任……”
纪宁终于抬起眼皮正视他,平静的眼神让袁祈心里一咯噔,就听纪宁清淡问:“你想跟我结婚?”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小,办公室内拼图的、打报告的、拆吸尘器的、打瞌睡的一时间全都停下手中动作,直勾勾看来,针落可闻。
袁祈:“……”
不是,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正常不应该是纪宁懵懵懂懂,自己再深入套路,先争取个确定关系。
纪宁出乎意料的直接打断了袁祈原本循序渐进的思路。
被这么多人盯着,袁祈箭在弦上,硬着头皮抬头说:“是,怎么样,纪组肯下嫁给我吗?”
纪宁:“可以。”
吃瓜群众赵乐:“什么鬼,这样就结婚了?”
琥珀皱眉:“这人类的进程怎么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快。”
影青什么话都没说,冷着一张脸继续噼里啪啦打字,一副懒得看你们闹的表情。
他们是明灵,对于婚丧嫁娶没有太深的概念,没有寻常办公室那样欢天喜地起哄氛围。
袁祈听着纪宁答应,热血翻涌,心脏先是不受控制狂跳,然而这种情绪没等持续半分钟,在触碰到对方那张毫无波动的脸时,满腔热血又沉下去。
清淡的目光犹如一盆冷水让他清醒理智,慢慢在这个过程中,感觉到了点别的,说不清楚的东西。
袁祈眉头微微蹙起,内心莫名冒出一个奇怪想法——纪宁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答应的是谁?
这个想法一出,他就像是找到根绳子,将先前诸多诡异之处串联
袁祈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看身边人谈或者是电视剧,多少都有点“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的意思。
可纪宁,自认识至今,他的状态就十分稳定……
不可否认,纪宁对自己很好,好到他说什么对方都不会拒绝,可以豁出性命护着。
他刚开始时还因这没由来的好怀疑提防过,最后在纯粹付出中选择信任。
但直至今日,他都还不知道这股不掺杂任何纠葛利益的好的来由,纪宁面对他,对他平静的容忍和在细致微末上的知冷知热,就像是在面对一位——相处很久,对彼此习惯了然于胸的爱人。
想到这里,他的胸口久违传来钻心的刺痛。
“哎——”就在这时,赵乐将吸尘机装好,打断他的思虑。
“你刚上班那天,咱俩说让纪组请大家吃海鲜,庆祝增添新成员,这顿饭因为琥珀不在一直被搁置。”
“现在琥珀回来了,咱们今晚搞个团建庆祝一下呗,也庆祝上边那群小不死的让纪组官复原职,这里边全是袁祈的功劳啊,首次独立出任务去的圆满胜利,再次鼓掌——”
说着,自顾自开始拍手。
“你可真会挑时候。”琥珀又戴上了自己的独眼放大镜,直起身说:“是谁提醒我后天这玩意儿就得展出去的。我今晚得加班赶工,明晚也得加班。后天吧,后天别给我派活,我们出去吃喝,给小帅哥庆祝庆祝。”
赵乐扭头问纪宁:“纪组,可以吗?”
毕竟这位才是掏钱的爸爸。
纪宁望向袁祈。
袁祈被他目光看的心一软,疼痛感一点点抽离:“你是组长,你老大,我听你的。”
纪宁:“可以。”
赵乐心说不就是吃个饭,你们两个正副组长还得商量讨论一番,袁祈没来前,也没这么抠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