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症就像系在脚腕上的一条麻绳,只要它想,轻轻一拽,就能把人拉进深海,让你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中窒息溺亡。
戴岚在心理健康中心等叫号时,觉得这根绳子快把他的脚磨破皮了。
溺水很痛苦,可这种将拽不拽的感觉和凌迟也没什么两样。
患者等候区正前方的大显示屏上,戴岚的6号排在候诊第二位。
正在就诊的那个大哥已经进去半小时了,戴岚等得有点烦躁。医院禁止吸烟,他只能把弄手里唯一的东西——身份证。陪了他七八年还完好如初的证件就这么被他抠翘起了边。
4号大哥出来后,叫号机开始播报:“请5号张明到焦虑抑郁一诊室就诊,请6号戴岚候诊;请5号张明到焦虑抑郁一诊室就诊,请6号戴岚候诊……”
叫号会重复播报三遍,直到就诊的患者进入诊室。如果到号的患者没来,还会继续广播三遍,三遍之后就直接过号。
显然,5号张明没来,叫号机又开始新一轮的播报:“请6号戴岚到焦虑抑郁一诊室就诊,请7号李强候诊;请6号戴岚到焦虑抑郁一诊室就诊……”
短短的两分钟,自己的名字被广播反反复复念了九遍,戴岚被吵得想直接走人。
可一想到自己要是走了,这鬼畜的叫号机还要再念三遍自己的名字,戴岚僵着脸走向焦虑抑郁门诊。
每个诊室门口都会有一个问诊医生的简介栏。
焦虑抑郁一诊室的问诊医生名叫宋意,简介栏上的证件照那叫一个标致,一双大眼睛光亮亮的,让人看了就充满希望。医生阳光又温柔的目光永远都是患者的一剂良药。
但戴岚不这么想,他扫了一眼照片,觉得这个医生可能从出生到现在都没遇到过真正的烦恼。既然是无忧无虑,那怎么可能理解心事重重?这世上从来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不过治得好治不好不重要,戴岚根本不在乎,他来这又不是为了治病的。
但他也不是来走个过场的,抱着“能治就治,不治更好”的复杂心理,他也不知道自己来这是干嘛的。
想到这,戴岚又抬头看了一眼医生的照片,自嘲地笑了。
不如,就当是来看帅哥的吧。
但天地良心,当初线上挂号时,戴岚还真不是看脸选的医生。一周五天工作日,他就周三有空,焦虑抑郁门诊周三值班的医生只有宋意一个,戴岚没得选。
算是缘分吧,遇上个长相正对自己审美的医生是件很愉快的事。不过,这份好心情能够持续下去的前提是不会被讨厌的人吵到——
戴岚刚进屋,刚被他关好的门又被打开。进来那人直接略过戴岚冲到门诊患者的椅子上,一屁股坐在上面,速度快得都卷进来一阵风,“呼”地打到了戴岚的脸上。
戴岚没来得及屏住呼吸,风里裹着的烟味就那么直冲冲扑到他脸上。
得,自己没抽成的烟,有人把它卷带着冷空气和尘土味一起送给你,还是买一送二,强买强卖。
“宋医生,救救我,我快要死了……”
那人双手握拳,实打实地敲在桌子上,哆哆嗦嗦地看向医生。
被加塞也就算了,还被一个这样絮叨的患者加塞。戴岚看对方那架势,估计没个半小时完不了。他抬起左手看了下表,准备直接走人,离开这个让他越来越不耐烦的地方。
前脚刚准备出门,身后就传来清澈又冷静的一句:“姓名。”
“张明,医生我叫张明。”
“张明?”医生的语气依旧平静得近乎冷淡,仿佛对患者的急躁视若无睹,他扫了一眼系统上的患者名单,在“已过号”那栏里找到了这个名字,“5号是吗?已经过号了,麻烦您去自助排号机再刷一次身份证排队。”
戴岚停下脚步,转回身,站在门口,双手抱胸看着那个医生准备怎么处理。
戴岚很高,随意一站就几分威慑力,偏巧今天还穿了件深褐色的廓形毛呢大衣,一身深色,连背影看着都有点冷峻。他站门口之后,问诊室外面复诊的患者都不敢进来了,看了就发憷。
“可是医生,我就晚来1分钟,就1分钟……”
医生这才把头扭过去看向患者,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嘴角上扬的弧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双被无数患者喜欢的眼睛波澜不惊地注视着对方。
像是一种魔力一样,5号患者在与医生对视的那一刻,他就说不出话来了。
患者一安静,医生的语气也温和下来:“你去再刷一次身份证,我这边的系统才能把你的档案提出来。等不了多久的,过号不会直接排到最后,过两个就轮到你了,去外面再耐心等一会。你可以做到的,对吗?”
5号张明边听边低头,带着哭腔说:“好的医生,对不起医生,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张明微微欠身向医生鞠了个躬,匆匆忙忙地离开诊室,临走时还不忘带了门。
戴岚旁观了全程,觉得有意思,不禁扬了扬嘴角,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面前的医生,眼前的真人和储存在脑海里的照片一点点重合。
他好像叫……宋意?
戴岚在心里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想要是他来给自己看病的话,那抵触的情绪可以打个折扣。
加塞的患者都已经离开半分钟了,到号的患者还杵在原地不动,一点没有要坐下来看病了的自觉。
宋意也没催,反而趁着这空隙拿起手边的保温杯喝了口水,喝水的同时抬起眼皮打量了戴岚一眼。
由于戴岚一直盯着宋意看,所以几乎是在宋意抬起眼的那一瞬间,这俩人的目光就碰了个正着。短暂的对视后,两双眼睛又同时移到别处,像水里的两条鱼,擦着肩游了过去。
“坐吧。”宋意喝完水后,拧紧保温杯的盖子,“戴岚是吗?”
“对。”
如果没记错的话,刚刚医生和5号说的第一句话是“姓名”,为什么到自己这里就直接说出了名字?
戴岚觉得医生问诊应该都有自己说话的习惯,就像每个人打招呼的习惯语也都大差不离一样。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能够引起医生注意的点。
“觉得哪里不舒服?”
很熟悉的一句话。戴岚听到后,沉默了两秒,两秒后仍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描述病情仿佛是一件很羞耻的事,可来都来了,不说话又很矫情,所以不着边际地说了句:“刚刚那样没问题吗?”
闻言,宋意原本准备打字记病情的双手停了下来,缓缓地把身体靠在了椅背上,平淡地说:“只是按照医院规矩办事罢了,本来轮到的就是你,过号的患者不去重新刷身份证,医生也确实提不出档案,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所谓上政策下有对策,不重新排队就提不出档案这种鬼话,能糊弄得了5号却糊弄不了戴岚,他觉得这医生就是单纯的嫌麻烦。
不过看破不说破,毕竟宋医生选择严格按顺序问诊也是给自己行了方便。
“我只是觉得他比我更需要你。”
“反了,你比他更需要我。”
戴岚发现这个医生很喜欢看着患者的眼睛说话,对方才的5号是,对自己也是。他看向5号时是什么眼神,戴岚不知道,但他看向自己时的目光很平淡,淡得像一湖静水,没什么波澜,他的瞳孔很黑,黑得透着光。
在他的印象里,不是所有精神科医生都有这个魅力的——坚定、平和、情绪稳定,这些都是需要被岁月磨炼久了才会有的性格,而眼前这人看着又很年轻,大概率比自己还小。
年轻的医生眨了眨眼睛,耐心地给戴岚解释:“能够表现出情绪,愿意把自己内心的活动展示给他人并向他人求助,是好的表现。上一个患者的自控能力还是可以的。相比于易激的患者,一直隐藏自我情绪的病人反而更需要受到医生和身边人重视。所以,我先给你看病,于情于理都是没错的。”
“现在安心了吗?戴先生,说一下你的情况吧。”
医生说话的时候,戴岚把椅子往后移了几厘米的距离,留出一个有安全感的社交距离。
他这边重新坐好后,医生也刚好说完,戴岚再抬起眼睛和他对视时,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句中学时学过的古文: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原来,描写景物的句子,可以这么贴合地去形容一个人的长相。
戴岚难得有了些许表达欲:“我知道自己生病了,来之前也在网上测了一次SCL量表。但其实我不想改变这种悲观的认知。”
“电影里面丘吉尔说,抑郁症就像一条黑狗,一有机会就咬住他不放。而我觉得,抑郁症像是拉我坠入深海的绳子,我是带着意识溺水的。有时候绳子的态度很暧昧,将拽不拽的,脑子里总要有根弦是紧绷着的,很累,松下来人就垮了。”
“很累,”戴岚又重复了一遍,“很没劲,很没意思,也很没意义。”
戴岚说到这就不想说了,表达的开关一关,他开始嫌弃自己刚才啰啰嗦嗦的那些话。
医生听完后点了点头,依旧没什么表情波动,他一边打字一边问:“有出现过情绪失控的情况吗?”
“有。”
“最近食欲正常吗?”
“不想吃东西。”
“是只是最近不想吃东西,还是一直都是?”
“有段时间了。”
“有多久还记得吗?”
“不记得。”
“最近体重变化幅大吗?
“没关注过。”
“有测过激素水平吗?甲状腺和性激素这些。”
“没有。”
“睡眠情况好吗?”
“不好。”
“具体表现呢?是入睡困难、多梦,还是早醒?”
“都有。”
“有用药物辅助过睡眠吗?”
“没有。”
“过往有心理治疗的经历吗?”
“几年前做过一次心理咨询,不喜欢,就没再做了。”
“为什么不喜欢?”
“……”
“有伤害过自己吗?”
“……”
戴岚被问得有点烦躁,医生越是平静他就越是难受,这种一问一答和答辩没什么两样,大脑被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很蠢,很丢人。
作为大学老师,戴岚一直处在提问和责难的那一方,如今时过境迁,自己也要去承受别人的步步紧逼。
戴岚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皱起了眉毛。在他身上散发出的不耐烦气息,像玻璃罩一样隔在了自己和宋医生之间。
如同对5号患者的急躁视若无睹一样,宋意对戴岚筑起的玻璃罩也当作没看见,还是用那种平静得近乎冷淡的语气,又问了一遍:“有吗?”
“没有。”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