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岚很少会在没把事情想通,没把道理想明白的前提下去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可能是真喝多了,也可能是因为宋意在,他觉得很安全。
宋意之前还在做心理治疗师的时候,也有专家号,患者几百块约一个特需门诊,一次半个多小时,纯粹是级别不够时长凑,相当于心理咨询了。
接触的病人多了,宋意便发现了一个规律——在这个世界上,人们总是对善良的人求全责备,用自制的道德高点,要求他们受尽了磨难还要不悲不喜,以德报怨,就好像这些人生下来必须去渡劫一样。世人迫切地想要去制造一个“圣贤”,以寻求自己内心的某种安慰。
但是有很多病人,他们的道德高点不是对外的,而是对内的。自我要求太多,以至于在心中郁结成一个过不去的坎,每次对自我进行审视时,总是有诸多不满。
很明显,戴岚就是这种人——他对自我苛责到了极致,几乎是到了变|态的地步。
这人心中的完美主义比自己还要严重。
放在临床上,十有八九是强迫症状波动到了峰顶的表现,该进行药物干预了。但宋意觉得,自己除了诊断和开药,也是有别的本事在身上的,戴岚这个强迫症才哪到哪啊,他完全应付得来。
累了一天了,两个人洗完澡,在床上腻腻歪歪地没聊了几句就都睡着了。
宋意睡觉轻,只要戴岚那边有动静,他必会醒来。但碍着前天晚上戴岚把人折磨得太凶,他连续两晚睡得都很沉,连身旁的人什么时候醒的都不知道。
因着晚上喝酒了,戴岚没吃药,半夜的时候醒了一次,特别精神,没什么接着睡的念头。他一看手机,发现才两点多,明明没睡几个小时,连深度睡眠都没达到,却像昏睡了半个世纪似的。
戴岚坐在床上想了有一阵,看着宋意熟睡的样子,脑子里便开始转一个之前没敢惦记的念头。
戴岚又看了眼时间,估摸着这点蒋新明应该没睡,于是就给她发了个微信,问她要了一个人的联系方式。
彼时蒋新明正听俄语听力打瞌睡呢,收到消息后吓得直接从床上蹦了起来。她没第一时间给答案,反而是问了句:怎么?老师,你要求婚啊?
戴岚有时候真服了这丫头的联想能力,把联系方式要到手之后,还要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地说:先别告诉宋意。
这事蒋新明答应得倒比之前都痛快,连发了好几个“我懂你”的表情。
但戴岚觉得这根本就不是告不告诉的事。等第二天宋意上班后,他一个人靠在沙发上,做了足足半个小时的心理建设,才鼓起勇气把蒋新明给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拨通后,戴岚做了个深呼吸,几乎是用自己平日里最正经的语气,既礼貌又客气地打了这声招呼:“喂,您好,请问是徐医生吗?我是戴岚。”
戴岚酝酿半天的自我介绍底稿一句话都没用上,电话那边的人既不好奇也不惊讶,只是简简单单地问了一句:“戴岚?小意的男朋友吗?”
“……”好吧,一家人说话都这么直接,“嗯,是我,可以冒昧打扰您几分钟吗?”
“别几分钟了,”对方笑了两声,邀请时的语气温柔又真诚,“左右他们俩都在医院,我一个人也是闲着,你直接来家里吧,陪我聊聊天。”
戴岚这趟是悬着颗心去的,却在回来的时候,把心踏踏实实地装在了肚子里。
其实进门见到徐月林的第一眼,戴岚在路上一直小心翼翼提着的那口气就松了下来。这着实是一个太有个人魅力的医生,和宋意一样,让人看了就觉得安心。
俩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大半个上午,徐月林让戴岚不用拘束,戴岚在把应有的礼数点到位后,也还真就没再客气,让留家里吃午饭也没推辞。
都是会聊天的人,话怎么聊都是投机的,一直到了医院下班点,戴岚才准备告辞,说今天先去接宋意,以后有机会再一起过来。
戴岚起身后,徐月林依旧坐在沙发上,她静静地打量了戴岚好几秒,然后才站起来,笑着和他说:“我和恩远之前猜到你会单独来找我一次,比我预想的要稍微早一点,但也大差不离吧。小意这孩子有点矫情,对感情的纯度要求高,这点他随我,和他在一起不容易。等你从俄罗斯回来,帮阿姨多劝劝他,没事就回家里吃饭。”
戴岚有点不好意思,笑着摇了摇头。徐月林和宋意一样,有些话不能细琢磨,一细琢磨,心里最软的那块位置就开始变着法地难受。
宋意之前提过两句,说爸妈感情有点腻歪,喜欢过二人世界,没有大多数中国式家长执着的一家子热热闹闹聚在一起的爱好。徐医生这话,明着是让戴岚劝宋意常回家看看,实际是在暗示他这个没家的孩子,以后要是想家了可以随时过来。
戴岚笑得有点心酸,在看向徐月林时,眼里除了真诚也没别的情绪了。他话说得客套,但每一句都是踩着心底说的:“没什么不容易的,跟他在一起,我心里特别踏实。虽然我现在这个情况,确实没资格让您放心,但我还是想厚着脸皮向您保证,我不会让宋意过得不开心的,更不会让他过得太辛苦的。”
“没关系,”徐月林随意地摆了下手,让人感觉就好像她轻轻一翻手背,所有的病症与烦恼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一样,“你看我有把你当病人吗?别总在心里惦记这事。既然我和宋意都说了你没病,那你就是没病。”
“而且他也这么大岁数了,开心不开心是他自己的事。我相信你归相信你,但就算是他真过得辛苦,我也管不着了。”说着,徐月林开始把戴岚往门口带,催他道,“快走吧,一会小意下班见不到你人,又要发小脾气,你还得哄他。”
俩人背着宋意偷偷聊了一整天,而且好像除了宋意,全世界都知道这件事了。连闻越看戴岚的眼神都不对劲,宋意一不在,他就开始朝着戴岚抖眉毛,那眉毛像安了弹簧似的,一个劲地蹦跶。
宋意虽然觉得戴岚这兴奋劲来得突然,但也说不上是哪里突然。总之,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戴岚有时候会做出和芳姨一模一样的菜;想不明白为什么自打清明之后戴岚总给他做泡芙吃,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小时候喜欢吃泡芙的;想不明白家里那两瓶最贵的酒到底是什么时候少的……
以前戴岚想瞒着宋意什么,总是拿抑郁症当借口。现在好了,这个理由被戴岚无情地抛弃了,宋意一问到他回答不上来的问题,他就直接把人推到墙上去亲,亲完后,再就近找个合适的地点,去做一些让宋意再也没有力气去思考这些问题的事情。
次数一多,家里好几个角落都被戴岚摆上了奇奇怪怪的瓶子和盒子。
宋意有时候想起褚知白之前说的那句“他这人一样东西家里就一件,多了嫌乱,说扰他清净”都觉得恍惚,觉得这开了荤的男人太可怕了,三十多年的习惯都能被纠正得彻彻底底的,实在是神奇。
眼看着四月和五月相继过去,春天彻底走到了尽头。
六月一到,就连做|爱时,戴岚都紧紧地抱着宋意不愿意撒手。每次结束时,他说的话都是:“别来机场送我,真的,我没开玩笑,别来。”
宋意被折腾得没什么精神,听完后通常是懒洋洋地回上一句:“放心,就没想过要去送你。”
直到准备出发去俄罗斯的前一天晚上,那句“别来送我”再次被戴岚说出口时,宋意沉默了。
他抬起左手,不轻地打到了戴岚的背上。上起左肩,下至后腰,宋意像是要把自己身上这个人撕裂了一样,狠狠地从一个端点抓向另一个端点,在戴岚的背上留下五道狰狞着平行的红色抓痕。
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宋意在戴岚面前扮演起了捕食者,无情地对着自己的猎物挥了一掌。
下手有点重,指甲边缘都带了一点血丝。宋意把左手拿到面前看了看,不安地扣住戴岚的脖子,和他接了一个漫长的吻。
宋意再说话时,又开始带上了哭腔,那句“再做一次吧”一出口,他眼角的泪就滑了下来。
戴岚帮他把眼泪擦干,低下头,温柔地哄着说:“不哭了,小意不哭了,最多18个月,我一定回来。”
18个月……春夏秋冬各过一遍也无非才12个月。
宋意转过头,含着泪的眼睛尽可能凶地瞪了戴岚一眼,他打掉戴岚哄他的手,威胁地说:“再做一次我就不哭了。”
“好。”戴岚笑着答应了,他俯身亲了一下宋意的额头,左手就势要去拿放在旁边的盒子。
而宋意在瞧见戴岚的动作后,像解气似的,直接把那个盒子给打飞了,“别戴了,不许戴。”
亲密接触是情侣之间独有的交流方式,他们不再需要借助苍白无力的言语去演绎自己的内心,肢体之间的碰|撞就已经清晰地传递了一切想传递给对方的讯息。
临睡前,宋意没再哭,他躺在戴岚的怀里,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就不能在来年夏天结束之前回来吗?”
戴岚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好,我答应你,无论有没有研究成果,我一定赶在夏天回来。”
“睡吧,什么都别管了。明天闻越把我和新明一起送到机场,你安心地睡个懒觉。很快的,一转眼我们就会再见面了。”
戴岚哄着宋意,随口哼了几句摇篮曲。伴着歌声,宋意悄然进入了梦乡,他又梦到一片白茫茫的景象。明明是在梦里,可他仍然觉得这梦也太不贴近现实了,戴岚去的时候正值盛夏,贝加尔湖根本就没有雪。
贝加尔湖没有雪,枕边也没有另一个人。
宋意在醒来后,还没睁眼,就习惯性地伸手去探向床的另一边。
这一次,床单和被子都是凉的了。
宋意望着天花板,无声地叹了口气。而就在他准备起身下床时,忽然看到床头柜上多出个首饰盒,盒子下面还枕了张卡片。
伸手去拿之前,宋意犹豫了一会儿,止不住地腹诽道:戴岚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土啊,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会选红丝绒桃心的首饰盒啊。
首饰盒和卡片,宋意毫不犹豫地先选了卡片。
戴岚的字很干净,笔锋没有太明显,但无论粗细藏露,皆有他自己的风格,两段文字摆在那里,依旧是潇潇洒洒的——
其实早就买了,一直没给你是因为我还没确定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觉得戒指是一种束缚,戴在手上,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你有个爱人。我不想去束缚你什么,也觉得没必要以这个方式来自我约束。但我想让你安心,所以在走之前,我把我的那只戴在了无名指上。
小意,如果戒指对你来说也是一种束缚的话,把它继续丢到柜子里就好,不用管了。但如果你觉得它可以去象征爱情,象征着一种我对你的承诺,那我可不可以恳请你等我回来,亲口问上一句“愿不愿意戴上它”?
看完之后,宋意揉了揉眼睛,拉开床头柜,把卡片随手丢了进去。
他无奈地笑了一声,把另一枚戒指从那个自己无比嫌弃的红丝绒盒子里拿了出来,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铂金的素圈,没有任何图案和装饰,干净得恨不得直接把“我是戒指”这四个字印在上面。
宋意笑着把它戴到了左手无名指上,大小刚好合适。
他重新躺到床上,闭上眼,准备再睡个回笼觉。
夏日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了进来,宋意在暖融融的光下,笑眯眯地骂了句:“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