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鹤澜盘膝坐在床铺上,手里拿着本狱卒给他找来打发时间的诗集,缓慢而夸张地打了个哈欠。
坐牢……真是无聊啊……
准确的说他不能算是被关进了大牢,更像是被暂时软禁接受盘查。从此地去昭宁路提点刑狱司太远了,于是徐寒柯征调了县衙的大牢来关他。
徐知县是个喜爱干净的人,就连他的大牢也十分整洁。墙壁刷了大白,地上也没有多少灰尘,除了床铺太硬这个缺点外,甚至可以说是比较舒适的。
进来已经三日了,徐寒柯都没有露面。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就算他提出要打发时间的书籍也都一一满足。
祝鹤澜知道,这是徐寒柯在故意晾着他,让他心急,让他焦虑,让他的担忧无处安放,渐渐变得冲动燥乱。若是对于一般人,或许这一招确实会有点效果。
只是祝鹤澜对于这种事实在是见怪不怪。
这倒像是个难得的假期呢……
又翻了两页书,忽然有牢门被打开的声音,零碎的脚步声自远及近。祝鹤澜没有挪动身体,仅仅抬起眼皮,从书本的上方瞥着出现在牢门之外的二人。
徐寒柯今日穿了一身朱红官服,头戴官帽,比从前那文弱书生的打扮多了几分庄重气魄。他一站定,便有一名军官粗声粗气地对着祝鹤澜吼道,“还不给大人跪拜行礼?!”
徐寒柯却皱起眉瑟缩了一下,仿佛被那军官突然爆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拍着胸口横了那军官一眼,“你吼这么大声做什么,吓死我了。”
军官连忙乖乖低头,竟有几分委屈。
柳盛叹了口气道,“你先下去吧。”
军官和狱卒纷纷离开,只剩下徐寒柯柳盛,以及牢里动都没动过的祝掌柜。
徐寒柯看着祝鹤澜文质彬彬地道,“祝掌柜,实在抱歉,我日前因杂务在路上耽搁了,今日才到天梁城县衙,让你久等了。“祝鹤澜放下书本,却不说话,只是微微偏着头,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徐寒柯,看得徐寒柯竟也有些发毛。他只得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喉咙,道,“这一次拘捕阁下,是以谋害忠王、利用邪术牟利祸害昭宁路数地共计五条命案的嫌犯名义。再过两天便要升堂开审了,不知道祝老板是否做好了准备?”
祝鹤澜轻笑几声,看徐寒柯的表情,仿佛在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能开搜捕令,想来是收集到了不少证据了。真是辛苦徐大人了。”
徐寒柯道,“以我手中掌握的人证物证……你的前景可不是太妙啊。光是忠王一案,就足以株连九族了。”
掌柜听罢,哈哈大笑,“那敢情好,我倒想知道知道我的九族是谁呢。”
“的确,你的户籍是伪造的,你的来历不明,同样是一条罪,只是和你其他的罪名比起来已经不值一提。”徐寒柯微微眯起眼睛,“你贩卖那些危险的物品害了那么多条人命,那些钱你拿的倒也心安理得。”
祝鹤澜缓慢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袖,慢悠悠地说,“徐大人,咱们打个比方,好比说我是个卖老鼠药的。我在这包老鼠药上清清楚楚写了应该怎么使用,千万不能怎样使用,使用失误后可能产生怎样的后果,如何有效补救……但是我的客人就是想要用老鼠药拌饭吃,吃完还不叫大夫。最后他死了,我可算是有罪?“柳盛皱眉,“强词夺理!你明明知道那些物品会害死人引起骚乱十分危险,还故意卖出去,这跟卖老鼠药能一样么?!
祝鹤澜淡淡翻了个白眼,似乎已经懒得跟他多解释一样。
柳盛感觉到了对方表情中传递出的一丝丝轻蔑,心里愈发火大。但是徐寒柯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承认,我朝律例中尚未在带秽物品这一类别上进行过任何规范,你若是用这一点来自辩,我也会酌情考虑。不过,祝掌柜自己也知道那些东西……还有能够制造那些东西的人或者……其他的什么,若是没有个规章,没有人管束,万一发生了什么失控的事件,官府要如何应对?难道都靠你这个客栈掌柜来处理吗?”徐寒柯用近乎温柔的语气劝着:“凡是若无法纪规章,就会生乱,就会失控。这样的道理,祝掌柜这样的聪明人定然是了解的吧?”
“法纪规章不在你的手中,不代表不存在。”祝鹤澜冷冷地说。
“若不在我手中,也不在官家手中,那么是在谁的手中?谁来约束这样容易失控的力量。”
祝掌柜揣起手,含笑问道,“道与秽,不是人造出来的,是寰宇诞生大地都还没凝结的时候就已经存在的。那个时候不需要人管,现在就需要了吗?”
“正是因为无人知晓,无人统管,五十年前天辜人入侵我们才会束手无策。如今天辜人又在蠢蠢欲动,若他们与西域几国联手,再次进犯我朝,我们又当如何?”徐寒柯的眼神渐渐凝固凛冽,“难道祝先生忍心看着五十年前的人间地狱再次出现?”
“天辜人?”祝掌柜微微皱眉,“你是从何处得知天辜人又有动静的消息?”
“这就不是你能问的了。”柳盛道。
祝鹤澜开始陷入沉思,徐寒柯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被自己说动了,便向后退了一步,柔声道,“还望祝掌柜好好思量我的话。两天后的堂审,也是可以转为暗审的。”
说完,他便转身要与柳盛离开。
可是此时祝鹤澜却忽然道,“徐大人,你身为宪司,免不了要审问犯人。但莫忘了,你身上的须虫瘴,可不能见血腥啊。”
徐寒柯只是微微顿了顿脚步,没再多说什么,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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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六在邸报上看到了两日后要堂审掌柜的消息,心立马又提到了嗓子眼。
他和廖师傅已经去过县衙大牢想要探望,可是官兵说宪司下了命令,不允许任何人与祝掌柜见面。从当时重六陪着笑脸打探的消息来看,掌柜应该暂时性命无虞。
但若堂审呢?徐寒柯该不会动刑这么丧心病狂吧?!
一想到掌柜可能会受伤,重六的心里一半像是塞了冰块,另一半却仿佛塞满了即将爆炸的火药。
重六脚步沉重地回了客栈,一进门却见空空荡荡的大堂里,一名青衣方士四仰八叉地坐在窗边喝酒吃菜,小舜朱乙福子九郎趴在柜台上贼头贼脑地议论着什么。
重六从没想过自己看见松明子会这么开心。他立刻过去,寒暄也没有批头就问,“东家被徐寒柯带走了!”
松明子笑吟吟望着他,“你好啊小六,半个月没见你还是这么精神啊!”
重六懒得与他打嘴仗,拉开他左手边的凳子就坐下来,“东家有没有跟你交代过什么安排啊?”
松明子道,“能有什么安排,放心吧。你们掌柜见过的市面多了,这点牢狱之灾几天就出来了。”
“两天之后就是堂审。”重六低声说。虽然他前日已经在那颗鬼发柳下与龙王面具交代了一番,给出了自己已经提前准备好的几封信。但毕竟京城那边秘密太多,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闹得动静太大,被目前在京畿附近巡游的青龙先生察觉制止了,他就必须得想个不得已下的后招。
“松明子……你法术高强不?”重六眼巴巴地问。
松明子挑起眉毛,毫不谦虚地拍拍自己的长钺,“那肯定高强啊!怎么?有事需要哥哥帮忙?”
有求于人,重六也没办法跟他计较“哥哥”和“小六”这种称呼细节,“那……你会不会什么御剑飞行啦凌波微步啦之类的法术或者武功?最好是官兵追不上的那种。”
松明子嘴角抽动,“你想让我劫狱?”
“不一定不一定……八成是不用的。”重六看了一眼后边离得老远的众人,压低声音说,“但是万一应了那两成……”
松明子把一颗瓜子放到嘴里,嗑出咔哒一声,“劫狱……这风险可太大了。徐寒柯可不是什么小吏……”
“……那或者,我们去找国师帮忙?”
“国师?找他还不如去找我师兄,国师都快隐退了。”
“那你师兄……”
“就算我去找了也来不及让他跑去京城求皇帝啊。再说我师兄跟你家掌柜又不熟。”松明子把手里的瓜子皮扔进果皮盘里,哎呀了一声,“小六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你们掌柜有让你去救他吗?”
“没有……但是也不能他不提我就不管啊?”
“你说你一个小跑堂,对你们东家倒是挺够义气。”松明子咯咯笑道,“行啦,我看你们东家八成是有后招的,要是实在不行,我帮你就是。”
重六松了口气,几乎要感激涕零不知所言。
松明子却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一拍脑袋,“看我这记性。我想起来路上收到消息,说是之前翼泉那边一位客人订做的扇子完工了,你们掌柜不在,恐怕要你去取了。”
重六满脸困惑,“扇子?什么扇子,我不知道啊。”
“是做了好久的,你来之前就订下了的。拖得太久了,所以我说,赶紧取了好通知客人来立契约啊。”
重六难以置信,“都这会儿了还做什么生意啊!”
松明子耸耸肩膀,“不然呢,这两天你干嘛在屋子里蹲着干着急?”
重六眨巴着眼睛,暗叹怎么这松明子跟掌柜一样……什么时候都在想着做生意啊?
这就是所谓的经商头脑吗?
“那……你去取不行吗?我也不认识做扇子的工匠。”重六不是很想离开天梁城,以防有什么需要他……处理的状况发生。
“我一般是不面见工匠的,毕竟道秽有别嘛。”松明子耸耸肩膀,“不过,我可以送你过去。只是你得带上一件你们掌柜的信物。”他说着,忽然探头往重六的方向闻了闻,仿佛一只大型犬类,“这个味道,你身上戴了他给的香包?嗯,这个就可以。”
……果真是狗鼻子……
“……要去多久?”重六迟疑着妥协。
松明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闪亮洁白的牙齿,“我送你,今儿晚上去,明儿早之前就能回。不过……这位工匠,可能稍微跟你之前见过的不太一样。”
“……哪儿不一样?”
“嗯……”松明子凑近他,神秘兮兮地说,“它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