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瞬间万念俱灰,
怪物险些魂飞魄散。
……
林缘病发,谁也没想到会来的这么突然。
江溺赶到抢救室外的时候顾池和高憷已经在了。
顾池面无表情的坐在长椅上,神色平淡,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急切或是焦躁。
江溺来之前有想过,他或许会发狂会崩溃会不知所措,可他没想到他会这么平静,平静的好像里面那个人不是他的母亲,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可越是这样,江溺就越害怕,他大概把平生所有担忧与害怕的情绪都放在了顾池身上。
表面有多寂然,内心就有多汹涌。
他懂得这个滋味。
当初叶袖清死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这是少年变成怪物的前兆。
他是把少年推进深渊的罪魁祸首,他不敢靠近,只敢在远处看着,观察着顾池的一举一动,他真的怕他突然崩溃。
医院的这条长廊寂静又冷清。
地面白的透亮,泛着凉意,倒映着怪物和少年的身影,带着高于一切的冰寒。
哪怕此时暖阳四溢,也拯救不了这一刻的霜雪。
静,真的太静了,静的人心里发颤,静的连微弱的呼吸都清晰可闻,仿若世间一切就此消弭,四处泛着渗人的冷白,抢救室亮着的灯光大概是此时此刻唯一炽热的东西了。
只是这一片寂静的景象不免让人心寒。
林缘是那样心善的一个女人,上天却没给她什么怜悯,带走了她最爱的丈夫,击破她健康的身体,碎掉了她的希望和幸福,到如今临走时,居然只有寥寥几人迫不及待的渴望着她的重生。
所以所谓天道轮回,不过世人痴心妄想。
江溺站在不远处,顾池坐在抢救室门口。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
他们像是与世隔绝的两个人,他们也是两个世界的人。
玉石俱焚,肝胆相撞,灰飞烟灭。
两个小时后,灯光灭下,医生一脸颓然地出来了。
他们大概已经知道结果了。
“病人亲属……进去见最后一面吧,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
极其无力又无奈的一句话,让多少人至此绝望,陷入无底的深渊和无尽的黑暗。
顾池仿佛所有力气都被掏空了,踉跄着站了起来,点了点头,淡淡说了一句“谢谢”,甚至极其轻微的扯了一下唇角,维持着自己的礼貌。
他轻轻倒吸一口气,慢慢地走了进去。
他只能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母亲的一生足够苦了,只有看见他好好的,她才会安心和父亲携手去更好的地方,而不是留在人间受难。
他应该替她高兴。
同样卸下所有的,还有不远处的江溺。
江溺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站在不远处定定的看着顾池修长清瘦的身影渐渐消失,直至彻底不见,仿若被黑暗湮没,江溺看着他,居然开始害怕顾池这一进去就不会回来了。
患得患失,何其可悲。
那种恐慌惊惧的感觉,江溺在失去叶袖清之后终于又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突然海枯石烂,天崩地裂,脚步踉跄,不知所以。
抢救室的灯光很昏暗,唯有林缘所躺的那一片投下一点微弱的白光,顾池拖着千斤重的步伐慢慢走过去,停留在她身边。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眉目温和,慈蔼的犹如落日晚霞,连发丝都极尽温柔,只是脸色有些白,闭着眼,安详的像是沉寂了许多年。
“妈……”
顾池听到自己嘶哑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这一个字出来,不知牵动了内心多少情绪。
他这一生好像都在不断的送别,送走了父亲,送别了朋友,最后送走母亲,何其悲凉。
林缘的眼皮微微颤了一下,过了许久才缓缓地抬起眼,目光涣散的与顾池对视着。
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醒之后母亲还是健健康康的,她会代替父亲看着他前路璀璨,看他一步步地往前走,直至他结婚生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庭。
可是这些都没有可能了,不管母亲在或不在都不会再出现了,顾池没有了未来,也再没有恋爱的勇气,注定不得善终,郁郁结束这悲凉的一生。
“小池,过来。”林缘虚弱的看着他,嘴角带着同于往常的温和笑意。
顾池扯了扯嘴角,眼眶通红,强忍着没有掉下眼泪,上前将母亲瘦小苍老的手握在自己温热的手心里,试图用自己身体的热度温暖她。
林缘看了他一会儿,眼皮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喘气都困难,可她知道自己必须得说点什么,让顾池安心,她也安心。
“小池,妈妈刚才做了一个梦,”她笑着说,“我梦见云开了。”
顾云开就是顾池的父亲,那个他和母亲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人,他们每每提起都像是撕开血肉掀开尘封的旧印,他就像一块永不磨灭的烙印,深深刻在顾池和母亲的心里,痛苦又怀念。
林缘满眼虚弱的笑意,意识渐渐涣散着,声音也慢慢低了下来,明明是说给顾池听,却像是自顾自的呓语:“他说要我和他走不要再拖累你了。”
顾池紧紧咬着牙,强忍着抽痛不已的心脏带来的痛楚,身体微微颤抖,胃部前所未有的痉挛,却垂着眼没说话。
“小池,这些年你太累了,”林缘叹息,似是无奈似是心疼,“妈妈却什么都给不了你,这个病将你牵绊得太深,妈妈不想成为你的累赘。我们……只是以另一个方式陪在了你身边,但是不管你以后走哪条路做什么决定,只要你自己觉得开心就可以,爸爸妈妈……以后……以后不能陪你走下去了,只能靠你……自己,其实……其实还是遗憾的……”
林缘的声音低下去,眼皮慢慢合上,身体的温度逐渐消失,可她像是毫无察觉似的,仍旧呢喃着:“……但是,只要我们的小池……只要小池幸福就好……妈妈爱你……爸爸妈妈……永远爱你……”
顾池握着的那只手终于失去了最后的一丝气力,无力地瘫在他的手心。
母亲那双总是满含着温暖与柔和的双眼再也不会睁开了。
陪着他长大的两个人终是彻底的消失在他的生命里,以后的数几十年,他们都是一捧黄土,永远也不会再对着他的一点点成长就惊喜的说:“小池长大啦!”
两个最爱他的人,一个死的不明不白,一个走的不清不楚。
独留他一人,面对这世间疾苦。
难得的是这一刻他居然前所未有的平静,看着母亲平静安详的脸愣了许久,半晌才酸涩一笑,呢喃般道:“妈妈,我也爱你。”
江溺看着顾池慢慢从抢救室里出来,灰白的脸上没有泪痕,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垂着眼,缓缓迈步而出,嘴唇和脸是一样的颜色,因此眼睫就格外浓黑,黑白终究不能相融,相并却不突兀。
江溺看着满眼死寂毫无生气的顾池,密密麻麻的抽痛侵袭着他的身心,他看不见了……再也看不见少年身上一丝的光芒,星辰终于失去了光辉,直坠而下,永不闪烁。
顾池就像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皮囊,清澈明朗的少年还是成了机械冷血的行尸走肉。
他很想上前去和他说点儿什么,张嘴却发现自己不敢说话了,他怎么敢……他是罪魁祸首,他才是万恶之源,把少年推下去的凶手是他,他有罪。
但是这一次却是顾池朝他走了过来,顾池甚至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眸色浅淡,犹如死灰般暗淡无色,脸色与抢救室长廊冷白的灯光如出一辙,江溺瞬间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那手还在不断地揉|捏|挤|压,他浑身上下都止不住的疼,酸涩涨潮般袭来,呼吸困难,只言都说不出来,这是他第一次因为顾池的主动而觉得恐慌又无助,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挫败。
他给他的永远都是痛苦,以至于他都忘了要他快乐
“把我母亲火化,和我父亲葬在一起,”苍白又无力的一句话,顾池却是竭尽全力说出来的,“不需要葬礼……”
母亲之前说过,在这世上除了他以外早就没什么亲人了,如果要办葬礼不免冷清,也叫人看笑话,她生来朴素,和父亲结婚时都没办多么盛大的婚礼,她不需要任何仪式,对她来说大抵平淡才是最好的归宿。
世界嘈杂,顾池也不想吵到她。
“谢谢。”
这两个字出来,江溺的心脏和呼吸仿佛停止,犹如江水没岸,渐渐淹没人间山河,浸透他凉薄的脏腑,原来以为心如寒冰无坚不摧,却忘了冰山也会融化,温水光顾的猝不及防又凉的让人毫无准备。江溺难受的说不出话来,如同无数细针在他的伤口上细细密密的扎着,比起狂风暴雨般的打击,这种凄风苦雨般的折磨才最让人生死不能。
这是顾池第一次对他说“谢谢”,也是江溺最不希望他说这个字的一次。
他甚至不敢直视他。
“好,我……”
顾池突然倒了下去。
“顾池!”
……
林缘的后事江溺悄无声息地办了,他找到顾云开的墓地,听从顾池的将林缘的骨灰和顾云开葬在了一起。
风很凉,天气并不好,墓地周围是泛黄的树,弥漫着一股青草的香味,却莫名的苦涩不已。
江溺让张鹤在墓地外面等着,独自一个人站在顾池父母的墓碑前站了很久,许久之后才慢慢俯下身,双膝跪地,朝一位素未谋面的男人和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磕了三个头。
他一向矜贵冷淡,冷血散漫,从来没有跪过谁,也不觉得有谁有这个价值值得他放下身段屈膝于前。
可是这一次他必须跪,哪怕是跪一整天磕得脑袋出血也不够,这些都赎不清他的罪。
他毁了两位德高望重的长辈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让星星彻底黯淡失色。
他认罪,被顾池判死刑也认了,但求他们在天上能保佑他喜欢的少年平安喜乐,岁岁欢愉。
开始的时候,他不择手段的把顾池绑在身边期盼他能留在这里一辈子,后来他倾尽自己笨拙的喜欢希望顾池能慢慢接受他,如今他却只恳求着顾池能开心快乐觉得人间值得。
那天顾池在医院里面倒下去,有那么一瞬间江溺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仿佛跟随着顾池而关掉了一切机能,等到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两手空空,顾池已经不在他怀里了,那刹那他突然害怕的不行,莫名其妙的突然想通了,哪怕顾池一辈子不爱他不喜欢他也不重要,只要他高兴起来,他做什么都好。
世人只喜欢发光的月亮,明月若失去光辉,便只剩下表面的斑驳与丑陋。
以前江溺也以为自己喜欢的只是那个浑身上下仿佛踱了一层金光的少年,直到他把顾池留在身边,一点一点残忍的浇灭了他的光芒,他才发现自己喜欢的只是顾池而已,即便他堕落沉沦,他也是顾池,是江溺喜欢的顾池。
江溺没有在这里多待,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就转身离开了。
他怕自己的肮脏平白污了两位高尚的长辈。
张鹤等在车旁,江溺出去的时候他正好接听完电话。
“怎么了?”
“付医生的电话,说顾池已经醒过来了,就是……”张鹤停顿了一下,垂了垂眼,“状态不怎么好。”
江溺神色黯了黯:”知道了。“
……
顾池不哭也不闹,醒来之后除了问了高憷一句“我妈妈的后事处理好了吗”之外其余的一个字多没有。
他就安静的坐在那里,付冬给他拿饭来他也安安静静的吃,甚至吃的比平时要多,爱吃的不爱吃的都吃了,吃完之后就躺下来闭上了眼睛,脸色灰白,几乎与医院洁白的枕头融为一体。
付冬心里面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两个人都没敢出去,守在顾池床前,他昏了两天,这才刚刚醒来,付冬不放心,怕他情绪出什么问题。
“你们能出去吗?”顾池突然从被子里抬起头,苍白又无力的看着他们。
付冬心头一悸,还是不太放心:“可是你……”
“我没事,你们出去吧。”顾池的声音闷在被子里。
两人不知所措的相视一眼,最后付冬还是叹了口气:“那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我们就在外面。”
然后脚步轻轻的出去,带门的时候生怕吵到了他,关的极尽小心。
失去世上唯一的家人,付冬想顾池的确需要时间接受平复。
没过多久江溺赶了过来,见付冬和高憷在外面也不惊讶,一言不发地坐在他们对面。
“他……怎么样了?”江溺嗓子发哑。
付冬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黯然的模样终究还是不忍心再对他说什么过激的话,说到底,江溺也是个病人。
他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很平和,但是能看出状态很差,我会让苏凭川过来和他谈谈的。”
江溺淡淡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付冬看着他,欲言又止,仔细斟酌了半晌才道:“你别太担心……”
他是怕江溺因为顾池的事情而影响到自己。
他比谁都了解江溺,也比谁都清楚江溺经历的那些事,他不知道自己所清楚的那些全不全面,但是付冬敢肯定,现在江溺身边的人没一个知道的会比他多,仅是冰山一角,就足以令付冬心惊胆战。
虽然他总是会暗暗肺腑江溺这也不行那也不对,可他有时候也会心疼他,江溺这一生灰暗非常,真正喜欢上一个人的话,他又能用怎样光明的手法将人留在身边呢?
四个人沉默的坐着,走廊里静的针落可闻,护士来往都经不住屏住呼吸,这种压抑的感觉能深深渗透进人的心里,直穿骨髓,刻骨不已。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江溺才略微抬眼,这个时候顾池大概已经睡了。
“我进去看看他。”他说。
没人拦他。
江溺起身小心翼翼地拉开门把手,静静地往里走。
顾池还没醒,依旧沉静的闭着眼,脸色白的可怕,眉头微微皱着,看起来有些难受,江溺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
他轻轻吸一口气,过去拉了拉被子盖住他露在外边一半的肩膀,正打算坐下来陪他一会儿,突然看见顾池另一边的被子有点儿泛红,他还以为是护士拿了不干净的被子过来,正皱着眉打算出去和付冬说一声,拿起来看的时候才发现不是被子没洗干净,而是血浸透了被单,江溺差点喘不上气,维持着最后那点意识掀开被子,瞬间魂飞魄散。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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