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嘉的门禁很严,哪怕保安认识住户的面孔,只要没有带门卡,就只能等着家里人下楼来接。
这条规矩只限于对A9栋2401的小孩实行。
许啄撑着下巴坐在保安亭里,已是第五次听见保安大叔在外面帮熟悉的住户解开门禁,笑着互相打过招呼。
大叔也认识自己,不过能给他开的却只有保安亭的门。
“许先生,您回来了!”
许在燕城是少见姓,至少许啄自己就只听说过他们一家人。
他从墙边那块黑斑应声抬起目光,刚刚好瞧见许暨安站在门外,对他笑得很是温和。
“小啄,我们回家了。”
许啄点点头,站起来,很有礼貌地打招呼:“小叔。”
他随身的两个袋子看起来分量都不算小,许暨安的目光跳过粉色礼品盒,落在黑色的垃圾袋上笑了笑:“我拿这个?”
许啄“嗯”了一声:“谢谢您。”
“小意思,”许暨安提起垃圾袋掂量了一下,似乎对这重量有些意外,“小啄,你一个人提回来的?有点厉害啊。”
确实挺厉害的,就是胳膊都快断了。
许啄没什么力气,但他有很强的毅力,毅力刚刚好够他撑到小区保安亭。
还有七本精装书等着自己。
许啄不动声色地深呼出一口气,走到角落里,没成想却被男人的大手先一步亲昵地拍了拍脑袋。
“逗你玩呢。”
许暨安把两个袋子都提到了自己手上。
心里好像突然间软塌了小小一角,许啄捏住袖口,乖乖地跟在许暨安身后走出保安亭。
“你们回去了,许先生!小啄下次可一定要记得带钥匙啊哈哈。”
保安大叔在这里做了很多年了,这句话也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许啄对他礼貌地笑了笑,转身跟上了大人的步伐。
没人知道他是故意忘带钥匙的,除了许暨安。
正如没人知道是许暨安拜托保安留住许啄的,除了许啄。
“学校里怎么样?快期中考试了吧,最近压力大不大。”
“还好,不大。”
汇嘉是本市有名的高档小区,门禁严是一层,公共绿地设计得也相当高级。小时候许暨安带他们去欧洲玩,许啄当时就觉得,这凡尔赛宫后花园怎么长得跟他们家小区楼下一模一样。
视觉效果看确实挺震撼的,就是走起来也挺累的,尤其是当领路的人还故意绕来绕去不抄捷径时。
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是第三次跟在许暨安身后从A区绕开了。
许啄双手背在身后悄悄牵住,抿住嘴,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许暨安从来都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至少对自己是这样。
“不用有压力,你成绩好我高兴,一般我也高兴,只要你高兴就好。”
大约是从公司直接正式谈判回来,许暨安今天穿的正装熨得很板正,不像上次见面,西服还是皱皱巴巴的,一点也不讲究。
许啄的目光正放在男人的宝石袖口上出神,便听见对方又叫了他一声:“小啄啊。”
“嗯?”
“今年家长会……”许暨安顿了顿,没回头,“我可能不能给你开了。”
“……”
许啄垂下眼皮,语调仍然平淡温和:“您忙,没关系。”
许暨安是忙,但也抽得出一个家长会的闲暇,只不过他抽出来的时间受益者第一顺位并非许啄,而是他的亲生儿子许偲。
家里面不是只有一个大人,梁妍作为全职主妇倒是时间充裕,但她每年一到家长会前后必犯头痛出不了家门,许暨安还为此和她关上门吵过架。
吵架的结果就是下次家长会两人都出门,许暨安继续为许偲开会,而那天下午梁妍和小姐妹逛街逛得太开心,忘了时间。
十二岁的许啄在教室门外等了她很久,直到天黑的时候才收到一条致歉的短信——“小啄,对不起啊,婶婶今天真是忙糊涂了,现在赶过来大约也来不及了,老师有什么事一定让他联系我啊。”
他和许偲不在一个学校,许暨安也赶不过来,而梁妍赌死了他不会告诉小叔。
许啄当时捏着自己的全科第一名试卷从墙边站起来,笑着心想,其实梁妍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至少对自己是这样。
当然了,这事也没瞒多久。许啄没提过,也不知道许暨安怎么知道的,只是在某个晚自习后,他接到了家里的座机来电,没人应答,但远远的却有很激烈的吵架声。
男人骂女人刻薄,女人骂男人有病,骂了挺久的,许啄戴着耳机,在背景音下写完了当晚的数理化作业。
笔刚停下,电话就挂断了,而梁妍的短信总是那么的及时。
“估计是家里阿姨打扫卫生没留神把电话给你拨过去了,半个多小时呢,没打扰小啄学习吧?”
他编辑了“没有”发送过去,起身走到阳台上,给许偲拨了个电话。
被挂断了。但挺好的。
在家的时候许偲的手机永远会被梁妍关机藏好,而现在能拨通,还能被挂断,说明许偲去上学了,今晚不在家住。
挺好的,梁妍还保留了些理智。
那件事以后,许啄就再也没有家长来开过家长会了。
没办法,就像电话里,梁妍和许暨安吵架时说的那样:“你儿子从头到脚一身都是病,你还去没完没了操别家儿子的闲心,你是不是也病得不轻?”
这句话一说完通话就结束了,许啄不知道许暨安是怎么回应的,但大约也猜得出来。
因为没过多久,在许偲生日的时候,他们的“三奶奶”就病重了。
许暨安在补偿他。
有过怨怼吗?许啄已经记不大清了。但是一个生下来便无父无母的孤儿,得小叔一家这么多年照料成人,大约是不应该有怨怼的。
毕竟除去琐碎细节,吃穿用度上梁妍从来没有刻薄过他,许暨安也很好,这段从保安亭到家门口的谈心路,便是他们两人间从未点破的秘密。
“这两个袋子,哪个是给小偲的礼物啊?”
刚才的话题实在是聊不下去,许暨安转头微笑时已经瞧不出任何端倪。
许啄乐得解脱,走到他身边指了指礼品袋:“当然是这个。”
许暨安“啧”了一声:“我还以为今年有新花样呢,比如表面上是垃圾袋,其实里面装了一整袋钱。”
这什么虎狼之词。
许啄挺平静:“其实是一袋子钻石。”
“……”许暨安眨了眨眼:“啊?”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许偲生日这一天算是许啄难得比较期待的日子。
期待的部分只包括这一段回家的路。
回去后许偲大概率不会从房间里出来,而梁妍与他面对面相处的时候从来不会摘下面具,看着就为她觉得怪累的。
初三毕业的那个暑假,许啄托辞和同学去邻市玩,回城南福利院呆了三个月,现在想一想,那三个月算是他五岁以后最轻松的三个月了。
“今年是巧克力蛋糕,上面好些小人小帐篷什么的,也吃不了,你看着喜欢就带回去放桌上当摆设玩。东西多,小偲的也有。”
许啄今年十六岁了,许暨安还是一直当他六岁。
但十六岁的许啄点了点头,圆圆的黑葡萄眼睛便弯了起来。
“好啊。”
闲扯淡的工夫,他们已经走到一楼电梯厅了。
“坏了。”
许暨安脚步顿得突然,语调倒很平和。
许啄眨了眨眼,侧头看他:“怎么了?”
许暨安面无表情:“出来了三次,蛋糕还是落车里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一起笑了出来。
许家买的汇嘉三期的豪宅户型,一层一户。电梯门一打开,从走廊里就可以开始换鞋,今天甚至连大门都没关上。
“小啄回来了。”
梁妍刚好出来丢垃圾,目光在一大一小两人之间一掠而过,最终停在了许暨安手中的可疑袋子上。
“这什么东西?”
许暨安眼皮都不抬:“钻石。”
梁妍:“?”
女人狐疑的眼神中写着“你是不是又想吵架”,许暨安没理她,回头喊许啄,温声叫他快进屋。
求之不得,但为之不可。
梁妍有洁癖,非常严重,许啄常年不在家,没有所谓“专属拖鞋”留在外面落灰,他每次临时回来,穿的都是五星级酒店的一次性拖鞋。
妥帖地把运动鞋放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许啄叫了一声“婶婶”,终于步伐稳当地抱着蛋糕走了进去。
许家很大,六七百平。
关关对数字没有概念,之前还追问过许啄到底有多大。
许啄想了想,告诉她家里阳台上本来是有个泳池的,但没人游泳,于是后来装修的时候填平做了茶室。
关关理解了。
这么大的房子,隔断做了不知道多少层,从玄关处就可以换不同方向行进。
如果夫妻两个感情不和想要暂时分开冷静冷静,都不需要搬家,换间南边的卧室住就行,就算两人同时在家里,一天到晚都可能见不着一面。
对梁妍和许暨安来说真是非常方便了。
不过许啄的房间倒是和许偲很近,中间只隔了一个小过厅。再小一些,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们两个曾经一起坐在那里搭过积木。
蛋糕留在饭厅里了,许啄提溜着两个袋子回到自己卧房门口,将那套哈利波特放在了对面紧闭的房门前,敲了两下。
无人应声。
他站了一会儿,转身回房了。
许啄的房间也挺大的。
关关问他有多大的时候眼神挺复杂:“你的阳台上有泳池吗?”
“没有。”
关关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的卧室有两层。”
关关“嘶”的一声别开了脸。
楼下的装修是家居公司全包的,跟宜家的少年儿童卧房一模一样,但跳上床,从天花板取下折叠梯爬到狭小的阁楼——那里才是许啄每次回来住的地方。
半年没回来,他个子好像长高了一点,爬上去的时候都需要稍微弯点腰,低低头了。
家里请了好几个阿姨,连他的二层小房间都被日日打扫,许啄跪在绵软的床边闻了闻瓶中新鲜的花香,感觉心绪平缓了许多。
床边就是上下打通的窗户,这会儿外面天色还挺亮的。许啄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坐起来,从床头柜里取出一样东西,揣进了卫衣兜里。
晚饭的时候许偲果然没从房间出来,蛋糕盒也没拆封,就放在长直餐桌的尾端。而桌上的三个人平静无声地动着筷子,好像谁都没看见似的。
貌合神离的夫妇,身患抑郁的儿子,寄人篱下的侄子。
去年冬天,汇嘉“和谐家庭”比赛的小区冠军。
许啄夹起一筷木须肉塞进嘴里,垂下眼皮,好笑地抿了抿唇。
他虽然笑得不动声色,但还是比不上有人长居家中无所事事敏感得没谱。梁妍瞥了他一眼,忽然道:“小啄,阿姨前阵子收拾你屋子发现了个东西。”
许啄秀气地咽下一口米饭,“嗯”了一声。
许暨安坐在主位上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梁妍的语气颇有些兴致:“你为什么会在你的床头柜里放把刀呢?”
她的目光落在许啄被餐桌遮挡的卫衣口袋上,笑道:“那刀现在不会就在……”
“嘭。”
许暨安把碗筷重重地甩在了桌上。
梁妍不咸不淡地“哎哟”了一声,把落在颊边的碎发捋到耳后:“你小心些,我可不经吓。”
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许啄用勺子喝了口汤,温温吞吞地解释:“水果刀。”
梁妍拉长音“哦”了一声,笑眯眯地又给他舀了半勺:“我说也是呢。”
许暨安的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
梁妍余光扫到他的冷漠眼神,心中火气瞬间涌起:“你看仇人一样看着我干什么?我可没有出去假借出差勾搭小姑娘。”
“你又在胡说什么?”许暨安闭了闭眼睛,眉头紧紧蹙起。
梁妍还要继续发表意见,许啄刚好吃饱起立。
“我去给小偲送饭。”
他笑了笑,端着碗筷回了厨房。
许偲吃得不多,明明外面那一桌佳肴晚宴的主角是他,但厨房里为他留的却只有两碟小菜,一饭一汤。
蛋糕倒是还在呢,但许啄确实不太想回去了。
案台上还有几个苹果,看起来像刚买回来的。
许啄歪着头想了想,从卫衣口袋里把自己的水果刀掏了出来。
宿舍的门禁是晚上十点,许啄去送了个饭就准备走了。他回来的时候客厅里已经只剩下许暨安一个人了。男人的西服还没有脱下来,已经有褶皱了,衬得他整个人都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
不过许啄一出现,他就抬起眼皮笑了起来。
“我送你回学校吧,小啄。”
虽然已经是大人了,但有的时候也会想要暂时逃跑一下。
许啄点了点头。
蛋糕还放在桌上没有拆封,那些父亲在甜品店里弯腰屈身挑了很久才选中的小人小帐篷,最后的唯一归宿大概是垃圾桶。
许啄没有提醒他,更没有回头。
天已经黑了,他带回家的那个粉色袋子依旧安静地立在月光所不能及的墙边。
偌大的房间里好安静,不知道过了多久,门从里面打开了。
赤脚的少年立在门边,阴影覆盖了放在地毯上的餐盘。
他似是出了一会儿神,终于想起了之前好像有人在外面敲门。
“生日快乐,小偲。”
清平温慢的语调。
是许啄。
许偲蹲了下来,影子顺势藏到他的脚底,把月光还给了盘中的风景。
良久,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戳了戳碗碟旁被削得栩栩如生的苹果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