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过印随行为吗?
一些刚孵化出来不久的幼鸟和刚生下来的哺乳动物学着认识并跟随着它所见到的第一个移动的物体,通常是他们的母亲,这就是印随行为。
贺执小时候养过两只小鸭子,后来它们不见了,某位叔叔在一周后端着一盅老鸭汤笑眯眯地送到了他家门口。
从那之后,贺执再也没有养过小动物。
但现在,贺执觉得,他又捡到了一只小鸭子。
结巴的那款。
印随行为一般在动物刚刚孵化或出生后发生。比如刚孵化的小鸭子如果没有母鸭,就会跟着人或其他行动目标走。
小结巴跟在他身后,已经走了三条街了。
今晚的月光好明亮,贺执又换了面墙。
手里的喷漆已经再也晃不出丁点儿颜色了,但还差最后一点儿没有画完。贺执分心想着角落里的小结巴怎么不见了,抬手把最后一罐喷漆也丢进了有害垃圾桶。
这么晚,所有的文具店都应该关门了,许啄却不知从哪找来了一罐猩红色的喷漆,在贺执扔完垃圾后及时地回到了他的面前。
可贺执看着他,并没有接过来。
“你一直跟着我干什么?”
许啄垂着眼皮,似乎早在路上就准备好了答案。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看他肩不能挑的样子,拿了这半天估计怪累的。
贺执接过喷漆在墙上续尾,漫不经心道:“他们都叫我执哥。”
这个他已经知道了。
许啄背过手,一板一眼地咬字补充:“我是说大名……”
喷漆被藏在身后,贺执突然转身靠近少年,似笑非笑:“问别人名字之前不应该自报家门吗,许啄同学。”
“……”
许啄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不知道是被吓着了,还是他心中确实毫无波澜。
“贺执。”
似乎还是被吓着了,小结巴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贺执看着他,唇边收敛了些许戏谑。
“名字,贺执。”
小结巴的眼睛竟然微微睁大了一毫米。
被人追杀都不怕,竟然被他的大名吓到了?
执哥歪了歪头,啧了一声。
但他好像误会小结巴了。
许啄盯着他腰际露出一角的喷漆罐子,似在出神:“你的名字,和从前的一个首辅一模一样。”
贺执眨了眨眼:“嗯?”
太傻了。
许啄干脆得不像个结巴了:“没什么。”
“……”
贺执皱了皱眉。
“首辅是什么?首富他弟吗?”
他两眼问号。
盲生,触到知识华区了。
“……”
周围好安静,他在看着他,等待一个答案。
许啄抿着嘴,忽然就笑了出来。
真神奇,原来黑葡萄笑起来也会变成弯月亮,无波无澜的眸中骤然炸开满池星光熠熠。
但只笑了一下就止住了。
是他忘形了。
果不其然,贺执眯着眼睛靠近他,举起手掌,似乎还想揍他。
许啄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但这人只是轻轻地点了点他颊边没来得及藏好的酒窝。
戳柳芽儿一般的力度。
“你笑了。”
贺执很新奇。
“你之前为什么不对我笑,老子吓到你了?”
刚才没吓到,现在吓到了。
许啄睁开眼,酒窝没有了。
小混混不满地眯了眯眼睛,但又想到什么一般,浓密睫毛下的那双细长凤眼垂了下来。
他似笑非笑,又或许掺着叹息。
“小结巴啊。”
许啄没有骗人,小的时候,他确实结巴过。
具体在许暨安把他从福利院接回来的那一年,他突然开始结巴。
结巴到上小学,又在某天没来由地好了。
再具体一点,是在许啄把天天骂他死结巴又学他说话的小混蛋按进洗手池冲嘴的那一刻,他突然就不结巴了。
这也许是某种创伤后应激障碍,但是他具体受了什么创伤,又是怎么治好的障碍,着实是件未解之谜。毕竟他似乎光给别人制造障碍了。
许啄耷拉着眼皮在回忆峥嵘往事,贺执却看着他,突然把手背搁在了他的额头上。
落在眉顶的肌肤很温热,很陌生,许啄在他靠近的一刻便倏地闭上了眼睛。
本来还想后退的,但是很努力地忍住了。
贺执收回手又放在自己额头上试了试温度。
“好像有些发烧啊。”他喃喃自语。
谁在发烧。
被骤然抽手放开的额头撞上晚风,似乎有点凉,眼皮又有点热,许啄迷迷糊糊地抬起手指揉上眼皮,清徐嗓音都软成了一滩融化的棉花糖。
“我、我没有发烧。”
这话太没有底气了,连许啄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他蹲了下来,为自己控制不住的软弱懊恼。
贺执蹲在了他的面前,托着下巴,歪着脑袋,笑吟吟的。
“原来真的是小结巴呀。”
许啄竟然还抬起眼皮,瞪了他一眼。
贺执兴致勃勃地凑近了些:“你再瞪一下给我看看,真好玩。”
许啄两眼发直地从他的耳侧看出去,黑眼睛似是渐渐结了层雾似的。
贺执唇边的笑意渐散,小结巴却在他以为要掉金豆豆的那一刻,垂下脑袋将脸埋进了膝弯里。
大约还是没有哭的吧,谁哭的时候呼吸还这么匀长和缓呢。
但许啄可是个结巴啊,没准儿我们结巴哭起来气息节奏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呢。
贺执凑得更近了些,几乎用气音在喊他。
“小结巴。”
小结巴不吭声,可能哭晕了。
贺执想了想,抬起手轻轻地落在许啄的头顶两公分,在他还在费心思索到底要不要拍拍他的脑袋哄两下的时候,许啄突然抬起头,软软的发丝直接挨上了头顶的掌心。
但还没等贺执适应手下的触感,小结巴又原样缩了回去。
只是这回许啄将下巴颏儿搭在了膝盖上,眼皮恹恹地垂了下去,倒是没哭过。
他委屈地说:“我困了。”
“……”
贺执收回掌心握了握,眼中都是笑。
相识第二天,贺执又带许啄回家了。
林宵白今天回他自己家了,不在楼上,不然他肯定要鬼喊鬼叫,抓着贺执的衣领子哭嚎他们结识于婴儿微末,贺执却在上小学的那一天才带他过来青南路玩第一次。
而且那还是因为贺执不想上小学,第一天就带着林宵白逃课。
可惜贺执本人一点儿他是不是被小结巴迷了魂儿的想法也没有,不仅如此,他还在洗手间里想,要不然直接给小结巴买套洗漱用品放在这儿得了,以他那个被人赶出校门的频率,没准儿还真能用得上呢!
“我就说你今天晚上怎么这么奇怪。”
按照昨天的表现,许啄早该在他胡言乱语的那一刻便跳下墙转身走了。
贺执拧干毛巾,给床上任人施为的小结巴擦了擦脸。
生病的小结巴可真是乖,被人用毛巾胡乱揉弄也不生气,只是眨巴着自己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似是想用目光让对方感到羞怯。
但贺执毫不羞怯地将毛巾在床头的水盆里重新打湿拧干,回身搭在了小结巴的额头上。
他还想继续得啵的,但是许啄却突然耷拉下眼皮,跟他说:“对不起。”
贺执把准备好的“不客气”咽了回去。
他有些纳罕:“对不起什么?”
许啄从来不会欠别人的人情。
可能因为他不知道怎么报答。
而且除了关关,也从来没有人在他需要的时候就真的伸出手来,跟他说:“别怕,我接着你呢。”
从来没有。
许啄似乎不好意思了,他拉住被角,缓缓上移蒙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慢动作似的,贺执忍笑忍得好辛苦。
“你救了我,秦峥不会放过你。”
秦峥又是哪个。
贺执坐在毛茸茸的地毯上,拄着半张脸,没忍住手贱戳了戳小结巴的长睫毛。
“我怎么救你了,不是你自己跟着我一路回来的吗。”
好像是这样没错。
许啄发了一会儿呆,猛地转过头来。贺执差点儿戳到他眼睛,连忙把手收了回来。
“那,对不起。”
贺执都要笑累了:“又对不起什么?”
许啄蒙着被子,声音闷闷的。
“我跟着你跑了,秦峥不会放过你。”
好乖啊。
贺执抬手把他的眼睛蒙上了。
“没关系,我不怕。”
看不见的时候,听觉便尤其敏锐。他语调好稳,耳边全是独属于贺执的波澜不惊,甚至都有些轻狂了,但竟然也让许啄彻底地安下了心。
他闭上眼睛,想睡觉了。
掌心被小结巴的睫毛蹭了蹭,跟藏了只小蝴蝶似的,有点痒。
贺执把手收回来,将额上的毛巾给他换了一面。
许啄又把眼睛睁开了。
“林宵白说,这是你的房间。”
小结巴说话跟小机器人似的,贺执忍不住想逗他再多说几句。
“对啊,有问题吗。”
许啄突然裹住被子自己把自己滚了一圈,一直滚到靠墙的床边角落里去了。
贺执的手停在了空中。
干嘛,嫌弃他吗。
小机器人从被角探出一双圆不溜秋的黑眼睛。
“那你也上床睡觉吧。”
他还伸出一只手,拍了拍一侧他让出来的大片空地。
“……”
我、操。
贺执将脸埋进了手肘弯。
小结巴生起病来怎么跟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似的。
他抬起头,许啄还在看着他。
贺执伸手,将被子拉起来蒙上了他的眼睛,片刻后又害怕他喘不上气放了下来,然后立刻对上了许啄清亮的目光。
拉上,放下。
拉上,放下。
拉上,放下。
许啄突然弯弯眼睛笑了起来。
贺执不玩了,撑着下巴看他,眼睛里也含着笑。
“小结巴,你明天会不会断片儿呀。”
还是断片儿好,不然等小结巴想起他今晚的种种举动,羞愤地跑去撞了墙可怎么办是好。
许啄好像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眨了眨眼睛,似是有些困惑他怎么不和自己玩了。
贺执撑着床角站起来,俯身靠近了热乎乎的小机器人。
“你发烧了,小结巴。”
许啄在被窝里点了点头。
这会儿他倒是承认了。
贺执又帮他换了次湿毛巾,就势坐在床角,直接躺到了许啄的另一侧。
小结巴邀请他共枕,但是却一个人把所有被子裹走了,跟个蚕宝宝似的。
贺执有些担心他会不会烧糊涂,侧着身子与那双黑葡萄对视了一会儿,温声道:“乖,把体温计给我。”
许啄顺从地点点头,可是他把自己裹得太严实,转来转去扑腾了好一会儿才把体温计从腋窝里取出来。
贺执对着月光看了看水银的刻度,38度2,小结巴吃了药,确实开始降温了。
人在病中,容易脆弱。
这话好像贺妗说过,起因是他们母子两个去探水痘男孩林宵白的病。彼时,那个狗玩意儿就是那么支棱在他家客厅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狂得都敢招呼执哥给他倒杯糖水。
跟他一对比,小结巴可太可爱了。
今晚月色很美,天窗撒下来一屋飞舞的光尘,贺执枕着胳膊出神。
他早习惯了昼伏夜出,作息时间颠倒,这会儿一丁点儿也不困,更何况旁边还睡了个大活人。
连林宵白都没跟他睡过一张床。
也不知道背对自己的小结巴睡着没有。
贺执好无聊,自言自语。
“小结巴,两百块钱还给你,要给就给多点,执哥一夜很贵的。”
“小结巴,你怎么天天被人欺负,真可怜,下次说句好听话,执哥来救你。”
“小结巴,我饿了,你饿不饿。”
“小结巴。”
他顿了顿,说:“你说话的时候为什么从来不直视对方。”
屋子里很寂静,这会儿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贺执扯了扯嘴角,自吹自擂:“我是不是很厉害?”
“毕竟也是凭实力考上过你们学校的人啊。”
“……”
许啄把被子掀了下来。
他似乎愣住了,片刻后才眨了眨眼,软绵绵地“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