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凌纾睁眼后,默默地举起了双手,等着护卫军过来给他上铐。
和精神世界里那个只想逃避,为了不承担罪责甚至不惜哭唧唧的样子不同,现实里的谭凌纾面对即将遭受的刑罚,表现得还算冷静。
在被护卫军带走之前,他深深地看着齐子晗,眼神有些复杂。
感受到他的视线,齐子晗本能地看向他,姑且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谭凌纾摇了摇头,低下头去,但是过了一会儿,又从齿缝间挤出了四个字:“抱歉,谢谢。”
——抱歉,让你看到了我不堪的一面。
——谢谢,让我有勇气不再逃避过去荒诞的行径,承担一切,并为此付出应有的代价。
无论自己即将遭受怎样的刑罚,谭凌纾都不会责怪齐子晗,因为他很清楚,错的是自己,而不是发现这一切的齐子晗。
就算真的被判处死刑,那也是自己活该。
如果当初不那么好奇就好了。
如果当初不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知法犯法就好了。
谭凌纾被带走后,莫逸海问齐子晗:“所以,他犯了什么罪?”
齐子晗想了想后说:“我们单独聊吧。”
莫逸海说了声“好”。
于是,两人又回到了那间单独的房间,隔着一张木桌面对面坐着。
俞臣宇照旧站在距离房门五米远的地方等齐子晗。
总觉得最近,自家妻主跟莫逸海单独接触的机会有点多……
俞臣宇知道自己不应该,也没必要吃莫逸海的醋。
莫逸海虽然没结婚,但他是有伴侣的,他的伴侣是个军雄,而齐子晗知道这件事。
但心里还是觉得空落落的,就像被挖走了一块。
正落寞着,莫逸海的伴侣,祝云琦晃到了他的眼前,低声吐槽:“我真是一点都不意外啊,这货还在第二军当小队长的时候就主打一个叛逆,领队让往东,他非带着一拨人往西,现在终于栽了吧?”
俞臣宇看向他,语气平静地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那次任务,几乎只有跟着他的那队人活着离开了风险区。”
一阵沉默,然后是祝云琦的一声叹息:“是啊,他因为违抗命令,一天之内被打了200鞭,都见骨了,但跟着他的那队人都很感激他,忠于他,这次不知道他又犯了什么破事,感觉元帅都快习惯了。”
“不知道。”俞臣宇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谭凌纾在第二军的时候,他在第一军。
他去第二军的时候,谭凌纾已经被丢去了第四军。
他跟谭凌纾没什么交集。
不过帝国现役的上将中,他本来就只跟祝云琦关系好。
祝云琦跟他认识这么久了,早就习惯了他三次元里的“高冷”,无所谓地拍了拍他的肩:“我回房休息去了,你继续等吧,小心别等成望妻石!”
俞臣宇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目送着他离开。
房间里,莫逸海先给齐子晗倒了一杯水,然后神情平静地开口:“齐子晗大人,您先告诉我,他一共参与了几项犯罪,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6项。”
在谭凌纾的精神世界里,谭凌纾坦言自己做过的,涉嫌犯罪并隐瞒至今的事,一共6件。
除了窃取帝国元帅的最高权限,试图恢复已经销毁的隐秘文件;在帝国元帅的办公室里安装窃听器结果获知了帝国元帅和祝云琦的秘密关系;私自研发能挑起姓欲的药剂并送给自己的部下让其用在妻主身上之外,他还犯下了三项同样让齐子晗很难评价的罪行。
其一是他在并不缺钱的情况下,利用黑客技术给自己增加了一笔虚拟资产,并用这笔虚拟资产从暗网购买了一批违禁药剂用于私下研究。
然后把那家提供违禁药剂的店举报了,亲自带人捣毁窝点,立下大功一件。
其二是有个兵在背后说帝国元帅的坏话,被他听到了,然后他盗取了那个兵的配枪,害那个兵因为丢失配枪而挨了一顿鞭刑,随后将配枪送回原处,假装无事发生。
其三是有个他很想参与的任务,他多次请求参与,帝国元帅都没同意,于是他一气之下潜入帝国元帅当时的办公室,用电子光刀切开了办公室里所有速食产品的外包装,取走里面的调料包后,再用修复药剂将外包装恢复原状,舒服走人。
身为6件案子里,3件案子的受害者,1件案子的作案动机,帝国元帅莫逸海听完齐子晗对谭凌纾罪行的陈述后,久久无言。
在齐子晗罗列谭凌纾的罪行之前,莫逸海还以为会听到自己知道的案子。
谭凌纾从军这么多年,犯下的破事多了去了,但很多事从结果来看都是好的,所以他不仅活到了现在,还混成了上将。
今天之前,莫逸海以为谭凌纾只是行事乖张了一些,只要他忠于帝国,那么很多事自己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谭凌纾对帝国的忠诚,莫逸海是看在眼里的。
他曾为了帮帝国清剿叛军,只身一人脱离队伍,冒着生命危险潜入叛军的大本营,摧毁了他们内部的指挥系统。
但是……
莫逸海抬手揉着自己的额角,很头疼,不知道该拿这位满身功勋却离经叛道的上将怎么办。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了,心情复杂地总结了一下这位上将的罪行:“非法入侵帝国系统和涉密场所,窃取帝国最高权限和帝国机密,窃听,非法增加资产,参与非法交易,私藏并研究违禁药剂,盗取军人的配枪,还有故意伤害雌虫罪……”
“死刑?”齐子晗听着就觉得谭凌纾要完。
“是的,死刑。”莫逸海给出肯定的回答,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如果将他的这些罪行公之于众,那么,只能判处他死刑。”
“嗯……”齐子晗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很清楚谭凌纾犯下的这些罪行有多严重,可同时他也清楚,谭凌纾在犯下这些罪行的时候,主观恶意并不强。
这些事对普通人来说,需要下很大的决心和功夫去做。
但对谭凌纾来说,只需一个念头,然后他的智慧和能力会为他搞定一切。
就比如用黑客技术给自己增加一笔虚拟资产,对谭凌纾来说就跟走在路上看到一块钱,把那块钱捡起来一样容易。
他并不缺钱,但他不想用自己的钱参与非法交易。
他有打击违禁药剂的主观目的,但是对他来说,在这个过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获取一批违禁药剂进行研究,实在太容易了,就跟摸羊的时候顺手薅一把羊毛一样容易。
所以,为什么不做?
百利而无一害的事,为什么不做?
哪怕知道这么做是违法的。
但是,谁会知道呢?
他又没有妻主,也不需要妻主。
他一不背叛帝国,二不杀人放火,虽然时常游走在罪恶边缘,但未曾真的陷进去过。
至少目前为止,还没造成过什么严重的后果。
齐子晗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谭凌纾的所做所为,也不打算参与任何跟帝国有关的决策。
他喜欢主导一切,但仅限于他想做的事,和他在乎的人。
他可没打算接替帝国元帅的位置。
不过,通过莫逸海脸上的神情和说话时的语气,齐子晗不难觉察到他对谭凌纾的惋惜。
哪怕被窃听隐私,被偷走调料包,莫逸海也并不想就这么失去这位明明是个天才却尽干蠢事,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上将。
所以齐子晗试探着开口说了句:“我只是单纯地向你汇报一下我在精神世界里获知的情报,后续要怎么处理,由你全权决定,不必在意我的想法。”
闻言,莫逸海诧异地抬眸,很快反应过来:“您就是为了这个才选择跟我单独聊的?”
“算是吧。”
其实齐子晗想单独跟莫逸海聊,更多是因为谭凌纾犯下的罪行里涉及到了莫逸海的隐私。
他想保护莫逸海的隐私。
不过也确实觉得单独聊的话,这件事有更多商量的余地。
另外他还有些事想问莫逸海:“总之谭凌纾的事交给你了,我不评价,不参与,但是精神诱导剂的事,我想知道‘有上将牵涉其中’的情报是谁提供的,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
“是谁提供的情报,这个我暂时还不能告诉您,抱歉,但是情报的来源可以说,还记得那六个袭击您的雄虫吗?我派人强行入侵了他们的精神世界,获知了他们获取精神诱导剂的渠道,我的人顺着渠道查过去,发现有军部成员参与其中,还不止一个,为了不打草惊蛇,我的人耐心地蹲了几天,然后于昨晚秘密逮捕了一个通过渠道购买精神诱导剂的非军部成员,强行入侵他的精神世界后,获知渠道受上将庇护,所以那群军人才那么有恃无恐。”
“也就是说,不排除只是那群军人自以为受上将庇护,实际并没有?”齐子晗稍稍安下心来。
“是的。”莫逸海欣赏地看了齐子晗一眼,“另外还有一种可能,是他们知道自己的行为并不受上将庇护,但想让购买者这么认为,以更放心地交易,所以这个情报确实不一定准确,但既然获得了这个情报,那么直接从上将查起会方便许多。”
“原来如此。”齐子晗明白了,“上将的范围最小,最容易查,查到了,这件事就了结了,就算没查到,也能排除所有上将的嫌疑。”
“是的。”
“但没想到上将里有个笨蛋。”
“……”
房间里一阵沉默,齐子晗和莫逸海分别在心里吐槽了一下某个“笨蛋”。
然后齐子晗再次开口,分享了一下别的情报:“谭凌纾那个魅药……暂时这么叫吧,拿到魅药的那个部下叫叶栖元,虽然感觉他跟精神诱导剂没什么关系,但是魅药什么的,是不是也得处理一下?”
刚研发出来不久,没几个样本数据支持的药剂,亏那个军雄敢用。
雌雄体质不同,能挑起军雄姓欲,让军雄更持久的药剂,不知道会对雌虫产生什么影响。
齐子晗真担心那个雌虫。
“没被登记在系统里的药剂都是禁止交易和使用的。”莫逸海回应,“这件事我会让俞臣宇去处理,您可以跟他一起行动——抓捕叶栖元,缴获所有魅药。”
“好。”齐子晗接下了这个任务。
“至于精神诱导剂这边,我会派人继续盯着,等待一网打尽的时机。”
“行。”
……
齐子晗跟莫逸海聊完后,起身离开了房间。
他没有问莫逸海会怎么处置谭凌纾。
既然决定把这件事全权交给莫逸海处理,那他就不会多问一句。
他出来后,几乎是本能地往五米外的转角处望,果不其然望见了那身蓝色的军装。
不是俞臣宇是谁?
齐子晗心情很好地走到俞臣宇身前,明明很享受有人等待自己的感觉,嘴上却不饶人:“如果我不出来,你是打算直接在走廊里过夜了?”
这是一句调侃,然而俞臣宇很认真地回答了:“再过一会儿就到晚餐时间了,如果你还没出来,我打算去敲门问你想吃什么。”
“如果我说,我想在房间里吃呢?”
“那我帮你把菜端进去。”
“然后呢?”
“然后继续在外面等你。”
齐子晗不由失笑。
要是几天前听到这样的回答,他会觉得俞臣宇根本不爱他,居然连吃个醋都不会。
但现在,他意识到俞臣宇就是这样的性格。
俞臣宇比起自己的想法,更在乎他的想法。
只要能满足他的想法,自己憋屈一点也无所谓。
齐子晗扪心自问,自己做得到这样吗?
答案是否定的。
换位思考,如果俞臣宇跟一个雌虫单独聊……不,自己根本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自己必然是要跟进去的。
不理解为什么俞臣宇这么能忍。
但是清楚地知道他是在忍,而不是真的不在意。
齐子晗突然就理解自己那股想要刁难俞臣宇的冲动是怎么来的了。
就是因为俞臣宇太能忍了,让他很想知道他究竟能忍到什么地步。
但是想想初见时的俞臣宇……
他就算不爱一个人,似乎也能因为婚姻关系的存在,而在那个人面前低到尘埃。
这么一想,齐子晗的心情又变得有些微妙。
他一边往公共大厅的方向走一边迟疑着开口:“臣宇,如果我跟你离婚……”
话还没说话,俞臣宇的脚步就顿住了,精神力一阵波动。
齐子晗甚至都不需要释放自己的精神力,都能感知到他此刻的情绪有多不稳。
齐子晗没想到自己的这句话对俞臣宇的冲击力这么大,说到一半,连忙加了一句:“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就是有点好奇,如果我跟你离婚,你还会不会对我这么好?”
俞臣宇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反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如果?”
他的声音很轻,可即便如此,齐子晗也通过他的语气听出了此刻的他情绪有多低落,是一种快要哭出来但努力抑制住的低落。
“就不能假设一下吗?”齐子晗觉得他反应有点夸张。
离个婚怎么了?
就算真离了……离了之后不能再结吗?
俞臣宇又沉默了一会儿。
他低着头,不敢抬头去看转过身来的齐子晗,怕被他看到自己眼底的恐惧和悲伤。
他努力维持住声音的平稳,说出了一句还算完整的话:“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未来的人生要怎么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对不起……”
“我们只是离婚啊,我又不是死了,还是会给你做精神安抚……等等,我只是想问你,如果没有婚姻关系的存在,你还会不会对我这么好,你在回答什么?”齐子晗差点被俞臣宇的回答带跑,努力挽救了一下这个话题,“所以你的意思是不会?”
“我不知道……”俞臣宇第一次撒谎了。
怎么可能不会?
就算没有婚姻关系的存在,他也没办法对齐子晗放任不管。
可他不想回答。
因为,跟齐子晗离婚,光是想象一下这件事,他都无法承受。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如果?
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假设?
就算是假设也不行,不可以,他绝不接受。
齐子晗没能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还被俞臣宇把问题搞复杂了,多少有点郁闷。
但是,觉察到俞臣宇对离婚这件事的抗拒,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开心的。
“臣宇,抬头,看着我。”齐子晗伸出一只手,握住俞臣宇的手,想看看此刻的他,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俞臣宇抿了下唇,犹豫片刻,还是把头抬了起来。
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但眼角微红,眼底有着藏不住的悲伤,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却强忍着不让自己落下半滴眼泪。
齐子晗愣住了,没想到他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这副仿佛被自己狠狠欺负了一番的表情。
明明满身伤痕被自己从12区捡回来的时候,他都没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齐子晗暗暗叹了口气,松开他的手,抬手伸向他的脸,做了一个要捧他脸的动作,但最终还是没有真的捧上去,只是拇指轻轻擦过了他的眼底:“好啦,除非你喜欢上了别的雌虫,否则,这种假设,永远都不会存在。”
听到这句话,俞臣宇的眼睫轻颤了一下,波动的精神力随着被迅速抚平的情绪而平稳下来,虽然眼角依旧泛红,但眼中的悲伤瞬间消散了许多。
他过了许久才发出声音,只是一声非常轻的“嗯”。
他不敢用力,更不敢多说半个字,怕稍有不慎,自己的声音里就会带上藏不住的哭腔。
为什么齐子晗说要跟他离婚的时候他没哭。
齐子晗向他保证不会离婚的时候,他反而那么想哭呢?
齐子晗,齐子晗。
俞臣宇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个名字,眼看齐子晗就要收回那只向他伸来的手,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猛地抬起双手,托着那只手捧向了自己的脸。
齐子晗的掌心贴上了他的侧脸,齐子晗的手背被他用双手捧着,就像捧着一块珍宝。
他闭上眼睛,用自己的脸轻轻地蹭了蹭自家妻主柔软的掌心,心跳的频率完全脱离了掌控,分不清是因为紧张、害怕,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敢睁眼,不敢去看齐子晗此刻的表情。
他害怕看到齐子晗的不满。
然而齐子晗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任由他亲昵地蹭着自己的掌心。
原来你也不是可以一直忍下去啊。
这不就忍不住了?
齐子晗的唇角扬了起来,一直等俞臣宇蹭够了再说:“得寸进尺。”
听到这四个字,俞臣宇总算清醒过来。
他猛地松开齐子晗的手,与此同时,鼓起勇气睁开双眼,对上齐子晗的视线,只一瞬便心虚地挪开:“抱歉,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干脆不解释了,停顿片刻后,又说了声“抱歉”。
齐子晗自顾自地转身在大厅里的桌边坐下:“臣宇,我饿了。”
俞臣宇意识到他并没有在意自己刚才突兀的行为,暗暗松了口气,走到他身边:“晚上想吃什么?”
齐子晗报了一堆菜名。
“好。”俞臣宇记住了,“我这就去做,时间可能会有点久,你饿的话……”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包饼干,放在齐子晗面前的桌上:“先用这个垫下肚子?”
齐子晗听到他掏饼干的声音,就猜到是什么饼干了。
低头瞄了眼包装袋,果然。
他有点想笑,最终还是没笑出来,维持住了自己优雅的形象:“去吧。”
俞臣宇“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他快步走向厨房,脚步轻快得像是在飞。
脱离掌控的心脏依然跳得飞快,不知何时才能恢复正常。
他觉得自己不愿正面回答齐子晗的假设也好,用脸蹭齐子晗的掌心也好,都太冒险了。
但现在看来,一切冒险都是值得的。
自家妻主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抗拒他的触碰。
既然如此。
或许。
以后。
他可以再冒险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