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母提着大包小包到家,东西多到看不清地下,被自家的鞋柜绊得一个踉跄。
袁父赶紧扶住她,将她手里的东西一样样接过去,疑惑地问:“你买这么东西干嘛?这些东西……饼干?饮料?你平常都不买的。”
袁母站直身子,面上有些忐忑:“我问了我的同事,接待儿媳的时候一般要做什么准备。但是我觉得我们家的情况特殊,哪一个建议都不够全面,最后综合采用了。”
袁父:……
他还记得袁渊打电话过来,刚把事情说清楚的那一瞬间,袁母脸黑得吓人,掐紧了手机,手臂绷紧,好像下一刻就要把手机扔出去。那边袁渊不知道说了什么,她才慢慢放松了,但语气还是很硬,几乎是用骂人的方式向袁渊表达了“你赶紧带着你的小男朋友滚回家”的意思。
但是现在呢,恨不得把超市搬进家里。
“他们怎么还不到?”袁母望着钟表,皱起了眉头。
袁父也看了看时间:“快了吧。航班晚点,差不过再过半小时就到了。”
袁母眉头皱得更深了:“你怎么知道他们晚点?”
袁父笑了:“他说不敢跟你说话,怕你觉得跟他们呼吸同一座城市的空气会恶心,将他们轰回去。”
袁母满脸嫌弃:“我是这样的人吗?”
袁父腹诽:倒还真是……
二十分钟后,袁渊带着陈冬阑到了。
袁母打开门,一眼就看到了儿子身边高高瘦瘦的陈冬阑。
陈冬阑九十度鞠躬,将手上的礼品递出去:“阿姨好。”
袁母没接,袁父接了,谨遵她“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的教诲。
“叔叔好。”陈冬阑继续问好。
“你好,小陈对吧?先进来。”袁父挂着和蔼的笑,将他们请进去。
四个人里有三个人都满面和气,一起坐在沙发上,只有袁母一个人努力维持着冷脸,还刻意坐得很远。
袁渊看着想笑,问袁父:“您和妈今天这么早就下班了?我还以为到家要等一段时间。”
袁父说:“何止到家早啊,你妈今天下午特意请……”
“咳……咳咳。”袁母不自然地打断他。
袁父识时务地调转话题:“小陈,你跟袁渊是老同学吧?”
“是的,我初高中都在A市……”陈冬阑一五一十地介绍自己,从姓名年龄,到学习经历,再到工作情况,收入情况,甚至连健康状况都说了。
袁父听完,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陈冬阑和袁渊也没有说话,三个人同时把视线转移到了袁母的身上。
袁母被他们看得发毛:“看我做什么?”
袁渊忍不住了:“妈,就只有您还没同意我们的事。”
袁母瞪向袁父,袁父给她一个无辜的眼神。
袁母叹气:“袁渊,你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袁渊抿了抿唇:“给您添麻烦了。”
陈冬阑心里有愧,却忍住没有低下头。
他要坚定,比谁都坚定。
袁母思考了一会才开口:“我以前跟你聊过小陈,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你们决定在一起,而且还一直向我强调你们是认真的,我相信你们彼此相爱,就算我现在要把你们强行分开,也不起作用。”
袁渊静默了好几秒。
确实分不开,无论父母怎么说,他们现在都分不开的。
袁母双手交握,拇指上下交叠,这能帮助她思考:“我不向你们强调同性恋的困难,只是在担心你们日子过久了以后,还不会不会有现在的决心?”
作为一个母亲,她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她对袁渊从小到大的行为和决定都持着尊重的态度,面对任何事,都尽可能的让他自己独立面对,独立解决。这缘于她对自己儿子的信任,也源于对他的自豪。但到了他给出和她认为的正确答案有巨大偏差的时候,她也会出手阻止。
现在,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袁渊必须向她证明,他的所作所为也不失为一个正确答案,她才能够接受。
袁渊抿了抿唇:“我没法向您给出我未来不会后悔也不会退缩的证据,现在也只能给您做出空口承诺。”他握紧陈冬阑的手,“但就像我在电话里跟您说的,我第一次认真,也是最后一次认真,对我自己的感情,我看得很清楚。”
袁母认真地打量自己的儿子。
他总是这样,在她没有去关注的时候,就发生让她诧异的改变。
“就先说到这吧。”袁母说,“让你爸做饭,我们聊些轻松的。”
陈冬阑还提着一口气,但袁渊已经放松了。
他的父母对他太好,就算他上来就告诉他们自己要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也不会震怒,而是把儿子的想法摆在第一位。
想办法支持他,鼓励他。
陈冬阑听到做饭这个词,立马有了反应:“让我来做饭吧。”
袁父笑了:“哪有让客人做饭的道理,你坐着。”他开始编排自己的儿子,“小陈啊,我跟你说,你跟袁渊在一起,是谈恋爱,又不是给他当保姆,最好在家里也不要给他做饭了,把他惯得比小时候还娇气。”
袁渊无奈,但也不反驳:“爸……”
袁母也看向陈冬阑:“他说的对,你不用去做饭,让客人做饭实在是失礼数。”
陈冬阑站着,不知道要坐下好,还是继续坚持做饭好。
袁渊拍了拍他,说:“爸,您就让他跟您一起做饭吧,也好跟您学习学习厨艺。”
袁父知道袁渊是要把陈冬阑推到和蔼可亲的他身边,自己来顶袁母这尊火炮,就顺着他的意思应下来:“那也行,我就麻烦小陈给我打打下手。”
陈冬阑赶紧说:“不麻烦。”
他们走去厨房,陈母毫不客气地给袁渊翻了个白眼。
袁渊忍不住笑:“妈,您今天的白脸唱得真不错。”
袁母不接他的话:“你可真会护着他,我就这么可怕?”
袁渊赶紧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在电话里也跟您说了,他容易多想,一不小心就会伤心。”
袁母听他儿子把一个大男人描述得比玻璃球还脆弱,彻底没脾气了。
袁母是典型的外冷内热。虽然陈冬阑在的短短一天,她一直表现得十分冷淡,而且很少直视陈冬阑,更多的时候是当做没他这个人。但是当他们告别时时,袁母送了陈冬阑无数的东西,搞得他们走的时候拎过了满手,像是进货归来的小商贩。
陈冬阑回到T市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陈母写邮件。
因为袁母问他“你的父母怎么看你们的事”?他才猛然想到,他跟袁渊在一起,考虑了方方面面,考虑了很远之后的未来,却没有考虑过妈妈和许叔,还有小德的想法。
他反复斟酌字句,用上了很多语气词,尽可能让字句变得柔和。
邮件发过去一天后,他接到了陈母的电话。
两个人都怀着疑惑喂了一声,惊讶于对彼此声音的生疏。陈冬阑叫了一声“妈”,却觉得这个音节怪得很,好像自己把这最简单汉字读音都弄错了。
“冬阑,你邮件里说的事,不是跟我开玩笑的吧?”
陈冬阑握紧手机:“不是。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话”。
陈母一阵沉默,但陈冬阑隐约能听到颤抖的气流声。
“你再说一遍。”
“我说邮件里的都是真心话,我现在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我很爱他。”陈冬阑深呼吸。
“你疯了吗!”陈母吼出声,“你是不是疯了,你拿这种话来骗我有什么意义?你知不知道这种事不能拿来开玩笑……”陈母说到最后,声音哽咽。
陈冬阑一阵沉默。
这是他没料想到的反应。他以为陈母会像以往一样,对他的事听过就算,然后在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中把一切都忘在脑后。
“妈……”他本想说“您冷静点”,但他始终觉得陈母不会为了他的事而丧失冷静,就改口,“您可以再看一遍我的邮件,每一句话都没有开玩笑。”
“陈冬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陈母拔高声音。
陈冬阑感到头疼:“这样吧,我下次再给您打电话。”
他不等回复,直接挂断。
陈母马上打回来,陈冬阑把手机调成静音,没有去管。
陈母的电话轰炸了两天,每天都要打十通甚至以上。陈冬阑有时会接有时不理会,但接起来陈母的反应都没什么差别,每次都会翻来覆去骂他是不是疯了,有没有搞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这两天的最后一通电话,陈母声音颤抖,问陈冬阑:“你是不是没有把自己当作是我的儿子?”
陈冬阑连连否认:“没有这回事。”
陈母却在短暂的沉默后挂了电话。
接着,电话就不再打来了。
那之后,陈冬阑不再将注意力放在这上面,渐渐忘了这回事,直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突然打过来。
是许叔。
当时是下午,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听到许叔的声音,陈冬阑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冬阑?不好意思,我没打招呼就来看你,我现在在计程车上,一会就到你公司附近了,我们一起聊聊。”
陈冬阑好半天都没说出话,四处看了看,找到了领导,才说:“您怎么……这太突然了,我马上请假去接您。”
“打扰你了,请一会假没问题吧?我的时间实在调不过来,徬晚我就要搭飞机回去。”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许叔你在哪里下车,我赶过去。”
挂断电话后,陈冬阑急匆匆向领导请假,东西也来不及收拾,抓起手机和钱包就跑出去。
怀着不安的心,他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厅等到了许叔。
许叔十分注重外形,穿着灰色的英伦风外套,下巴留了一部分胡茬,是一个人到中年仍旧风度翩翩的男人。
陈冬阑之前跑得急,额头冒汗:“许叔,你来一定要提前跟我说一声,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准备。”
许叔笑了,摆摆手:“那些都不需要,我时间不多,我们赶紧坐下来聊聊。”
“好,好。”陈冬阑拉开咖啡厅的门,让许叔先进去。
两人对坐下来,陈冬阑还在不停的出汗。
“冬阑,是你妈妈让我来的。”许叔没有说废话。
“我猜到了。”陈冬阑点点头。
许叔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你可能不会想到,你妈妈这几天在家里,每天都以泪洗面。”
陈冬阑确实很震惊。他想过母亲会大骂,甚至可能会摔东西生闷气,但绝对想不到她会一连几天的哭泣:“她怎么会……”
“我跟她聊过了,但是她哭得停不下来。我本来想马上就过来找你,但还是多等了两天,等把她安抚住了才来。”许叔说,“你或许从小都觉得,你妈妈对你不好,对你不够关心,只知道关心小德。我不得不承认,你妈妈确实是这样的,但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吗?”
陈冬阑垂下眼睛:“我不知道。”
他也不太想知道。
许叔的语气和缓:“是因为,你妈妈不知道要怎么对你好,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你。这说起来可笑,没说服力,但她真的是这样。她想要对你好,却觉得让你处在这种尴尬境地中的人就是她,她对你满心愧疚却无从补偿,渐渐的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了。”
陈冬阑觉得许叔说得确实可笑。
“不知道怎么面对”?这确实是一个好说辞。
但陈冬阑的心却没有多少起伏,他早已决定不要再为过去耿耿于怀。
“怎么会……”陈冬阑摇摇头,“妈只是被我气坏了。”
许叔深深叹气:“我希望你也能设身处其为你妈妈想想。当年的她独自带着你改嫁,也才二十多岁的年纪,连自己也照顾不好,却带着一个事事要仰仗他的孩子,那时候你还没断奶,夜里总是哭……”
许叔的话掀起了陈冬阑的回忆。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小德还没有学会说话的时候,陈冬阑的记忆里有一个深刻的影像,那就是陈母。
她远远站在门口,不说话,也不进来,双手抱在一起,静静看着在房间里独自玩乐的陈冬阑。
陈冬阑回头看她,叫一声“妈妈”,陈母还是没有反应,她双眼干涩,好像流尽了该流或不该流的泪。
许叔闭上眼睛平复了几秒钟情绪,才继续说:“冬阑,以前是我们对不起你。但是,我希望你不要怪你妈妈。你妈妈觉得,你会……会喜欢一个男人,全是她的错。是因为她从小忽视你,不管你,你才会走上这条歪路。冬阑,你老实和许叔说,你是不是因为要报复你妈妈,才会做出这种偏激的事?”
这一瞬间,陈冬阑的心隐隐作痛。
他想不到陈母居然会这样认为。
其实他从小就清楚,他和妈妈的关系生疏至此,不可能完全是妈妈的责任。放弃这段母子亲情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因为他的态度如此消极,从来不争取,不努力,不反抗,才会有这二十几年。
但是袁渊……
“不是,这绝对不是妈的错。”
陈冬阑的声音肯定。
爱上袁渊,和袁渊在一起,绝对不是某个人的错。
这是他一生中,做过最对的一件事。
“您不要担心,小时候的事,我早已经释怀了。”陈冬阑笑出来,前所未有的轻松。“我现在跟我爱的人在一起,我绝对不会后悔。”
许叔目视着他,久久都没有说话。
等到端上来的咖啡都凉了。许叔才感怀地说:“你长大了。”
陈冬阑眼睛一酸:“谢谢您。”
许叔无奈一笑:“下次有时间,去看看你妈妈吧。”
陈冬阑点点头:“好。”
许叔回去的航班安排得很紧,他们没有聊更多,陈冬阑就送他去了机场,告别时,许叔拉着他的手一遍遍请他带袁渊去看陈母,陈冬阑也一遍遍地答应他。
走出机场,陈冬阑拿出手机看时间,才发现有几个袁渊的未接来电。
打回去,没响到第三声袁渊就接了起来:“你去哪了,怎么不接电话?”
他下班回家发现陈冬阑不在,打电话也不接,急得一直在客厅打转。
“对不起……可能没有听到铃声。”刚刚告别时情绪激动,哪还有功夫关注手机,“我现在在机场,马上就回去。”
“怎么跑去机场了?”
“我回来就跟你解释,现在说不清楚。”
“那我去接你。”
“嗯。”
陈冬阑在原地等着。
此时已经华灯初上。春天的傍晚不冷,白日的热度还没有完全褪去,风是柔和而温暖的。
他只等了一会袁渊就到了。
袁渊向陈冬阑跑过来,风把他外套的下摆吹起来,像是树上发出的春芽在摇摆。
陈冬阑也向他跑过去。
他的人生到目前为止,多半都被孤独感所萦绕。
一个人是他习惯的生活方式,甚至是思维方氏。
但是现在不再是这样了。
从今以后——
他不再茕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