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 新年伊始,瑞雪初降,在明月崖的石砖地上铺了浅浅的一层白。
谢映雪最喜欢这样的雪天了, 雪量适中, 为丰年的预兆, 所每逢这样的雪天, 谢映雪总会脱下木屐, 赤脚踩在雪面上缓缓行走。
那么薄的一层细雪, 稍微接触到一点温热都会融, 可谢映雪走的地方从来不会留下任何脚印, 只会留下他咳出的血迹。
“咳咳……”
几声轻咳后, 谢映雪望着指缝殷红的血垂眸不语,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是他小徒弟沈秋戟的:“七叔, 我的空调又被偷了。”
谢映雪:“……”
小徒弟又问他:“监控什么都拍不到,我有理由怀疑不是人偷的,这都不管一下的?”
谢映雪:“……”
不是不管,是没法管啊,就算没被偷空调也会自己坏,还是修不好的那种, 他能有什么办法?再说这孩今年才几岁啊,刚他膝盖, 就这般老横秋的, 一点笑脸都不爱给。
但想起上个月沈秋戟空调也被偷,在家里骂了小偷三天脏话的壮举,谢映雪有些头疼,沉默几秒后, 谢映雪提议:“要不今晚去我房里将就一晚?”
“那我去找大哥睡。”沈秋戟拒绝了,“老是咳嗽,我睡不着。”
谢映雪笑着点点头:“好。”
谁知小孩走出三步远后,又回身来望着他问:“七叔,快死了吗?”
“可能快死了吧。”谢映雪轻叹,“不我还不想死,所暂时是死不了的,不用担心。”
沈秋戟又问:“是因为不想死?还是因为我还什么都没学会,不能死?”
谢映雪闻言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沈秋戟,只念着族训道:“要为沈家死,也要为沈家不死。”
小孩见状朝他奔来,走的地方留下一串串脚印,望着他的眸黑沉,小声说:“七叔,我们一起逃吧?这样可多活很多年,而我也可在冬天睡上有空调的了。”
谢映雪挑眉:“等上学了开始住校,也一样可睡有空调的屋。”
“可我觉得这不值得。”他的徒弟仰起头,冷声道,“我前睡的地方也没空调,但我觉得那是值得的,因为我知道等我长大了,我还有改变的机会。可现在,后,直到我死,那样的机会我都不会有了。”
他们要用余生,去维系沈家的昌盛。
用生命痛苦堆积起来的繁华,这值得吗?或许对其他人来说是值得的,但沈秋戟始终认为这不值得。
谢映雪听着沈秋戟的话,脸上依然挂着浅浅的笑容,温声道:“阿戟,我带选命的时候,选了贫,这一命迄今为止,族里选的人并不多,能选出这一命,就代表着终有一,会遇到了命中注定他有姻缘的那个人,届时会明白所有的。”
然而沈秋戟望向谢映雪的双目,眸光虽然坚定,却不是谢映雪那样的坚定:“我会明白,但我也永远会觉得,这不值得。”
谢映雪终于敛去笑容,他低头垂眸睨着脚边的小孩,叫了他的全名:“沈秋戟,真的不愿意像我一样为沈家吗?”
沈秋戟说:“我做不到。”
“诚师父所说,我会遇到我命中注定的那一个人,我未来或许会爱他甚于沈家。”小孩直接在跪在雪地里,头颅却未曾低下半分,平视着前方,“我本就不爱沈家,在师父收养我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信沈,我要何为沈家像师父这般?”
“弟有负师父所盼。”沈秋戟俯身,额头贴着雪地,重重叩了三个头,“请师父另收一位师弟,防弟后负德辜恩。”
谢映雪张了张唇,喃喃道:“我没时了。”
沈家这一脉的人,原先要到四岁才开始收徒,还需花剩下的三年教导徒弟,待到七则功德圆满,可安心死去。
然而他今才刚满,就是强弩之末,衰微至极。
最要的是——
“族里的人都是垃圾,是唯一没那么垃圾的那一个,唯一啊……”谢映雪痛心疾首,话音都带着颤,“但凡族里有个孩能有我万分之一的天赋,我都不至于收为徒。”
沈秋戟:“……”
万分之一,他有这么垃圾吗?
大概是这件事戳到了谢映雪的伤心处,他又咳出几口血:“罢了罢了,去睡觉吧,还是让为师多争取再活些时……”
说完,谢映雪就背对沈秋戟摆着手,踉踉跄跄地走雪深处。
不孝徒沈秋戟因为冬天睡觉没有空调,差点一度叛出师门,所当沈秋戟终于到了可住校的年纪,谢映雪特地出门下山,亲自买了串鞭炮来家里放,连他能够多活一段时了都没这么高兴。
谁知道念了段时后,谢映雪又有了新的烦恼——沈秋戟念完九年义务教育,读体育班考上重点高中后,要去学校开始住校之际却他说:不想读了。
“我觉得这没盼头。”沈秋戟说,“我就算考得再好,把试卷写出花来,我上个985、211,我毕业后还是只能每天挣三块,年纪轻轻还得用老年机,不我现在就去捡垃圾算了。”
谢映雪现在经不指望这个不孝徒继承他的衣钵了,不他素来是个负责任的人,他既然收了沈秋戟做徒弟,就得肩负起引导这个徒弟走在正确道路上的责任,正他不会放下沈家的责任一样。
“高中考都考上了,就勉强读完吧,大学还是要考考的,高中不能早恋,得到大学才能谈恋爱啊。”所谢映雪绞尽脑汁,苦口婆心地劝说沈秋戟,“想想要是现在辍学,就只能去捡垃圾,那要怎么谈恋爱呢?”
沈秋戟被说服了。
不在出发去念大学的那一天晚上,沈秋戟又『迷』茫了,他站在明月崖别墅门前,看着谢映雪身后的中式豪宅,又看看柳不花开出来用于送他去火车站的跑车,最后再望向自己手中用来装衣物行李的麻袋,沉默数秒,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我到底为什么要去上学?不,我到底为什么不可继承家业?”
柳不花在旁边打岔:“大学宿舍有空调啊,家里没有。”
步九照抱臂冷笑:“烧炭啊,炭不贵,别窗闷死自己就行。”
谢映雪闻言登时剜了步九照一眼,面向沈秋戟时却恢复了温柔的笑容,他拿出自己早就想好了说辞,给沈秋戟灌鸡汤:“需要像个正常的孩一样长大,去了大学后,还遇到更多美好的人事,只有体会这个世界的美好,才会想要竭力活下去,不止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自己,得快乐一点不好吗?”
沈秋戟闻言『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像是被劝服了,须臾后他抬起头,好奇道:“那七叔上学吗?”
“哈,师傅哪里上学?沈家那么多金冠银钱,肯定都是家里请了私塾先生来教的啊。”步九照呵呵直笑,“七叔告诉我,他连水坑都需要仆人背着趟去,脚底不能踩到一滴水,否则都是辱没了他的身份,所猜猜每次雨天我们都为什么不出门?”
“不是雨天们也不能出门。”沈秋戟懒得理步九照,只看向谢映雪,疑『惑』道,“那我为什么不能也请家教来家里教啊?”
“贵。”谢映雪轻叹,“选了穷命,只能去念公立学校呀,还好争,高中大学都是靠自己的本事考去的,不然师父还得烦恼要怎么去念呢,买读不现实。”
沈秋戟:“……”
这一次,轮到沈秋戟背对谢映雪摆着手,踉踉跄跄拎着自己的麻袋行李,垮着个批脸坐上柳不花的豪车。
柳不花载着他去了火车站,沈秋戟又坐上绿皮火车,踏上前往覃城大学的路。
可是对于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沈秋戟一点都不期待。
他觉得自己拎着个麻袋去大学一定会被人笑话,一路上他也收到了许多人的注目礼,沈秋戟一律面无表情对,拿到属于自己的钥匙后,他的脸『色』更难看了——419,这宿舍号就尼玛扯。
沈秋戟脸『色』阴沉,上楼后却发现自己的室友经到了两个,是谁在对床的,他们看到自己拎着个麻袋当行李时的确愣了下,不除外并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神『色』。
这让沈秋戟稍微好受了些。
直到最后一个室友到来,沈秋戟才发现,原来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好笑的人。
最后一个室友是由保姆妈妈送着来的,他妈妈保姆给他铺好了床,打理好了一切,他妈妈还要了每一个室友的电话号码,叮嘱他们一定要叫最后一个室友的小名:绒绒或者绒,都可。
这名字听着就娘炮。
都大学了还要保姆妈妈送着来,估计要么是妈宝要么是巨婴。
结果当最后一个室友姗姗来迟,踏宿舍,沈秋戟抬头看向他的刹那却怔住了——这个室友长得格外精致漂亮。
就像是他师父谢映雪最喜欢的瑞雪天里,那一粒粒飞散的雪糁,牛『奶』似的颜『色』,抚上去的感觉应该也是那样微凉而细滑的,就同他的名字。
绒,温驯又柔软。
像是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新室友抬起头看向他,抿唇朝他笑了一下,眉眼微弯,目光清澈干净。
鬼使神差的,沈秋戟记起他妈妈叮嘱他们的话,就张唇叫了一声新室友的小名:“绒绒。”
谁知叫完之后,新室友就不笑了,像是有些生,骄矜地瞅了他一眼,却又因为良好的教养暂时忍住了不想骂他。
可是沈秋戟却笑了起来——他师父说的对,大学的确挺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