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无筝微微皱眉,而后疑惑道:“为何?”
池惑恍然回过神,突然意识到刚才听见对方提到自己,下意识嘴快了。
时无筝用审视的眼神看向这位身上疑点颇多的小徒弟:“对于西极州那位鬼主,我们知之甚少,你为何能如此肯定不是他下的手?”
——肯定得就好像和对方有什么“交情”一样。
时无筝的疑问让池惑联想到这层隐含的意思,当然,也可能是他心里有鬼多虑了。
池惑心思转得极快,解释道:“既然他作为一域鬼主,手头一定有丰厚的修行资源,没必要来鬼域之外惹事,而且红水镇还是我们东极门的管辖区域,西极州和东极门一向井水不犯河水,那位鬼主这么做不划算。”
他分析得合情合理,最后还补充了一句,“而且我听说过,西极州那位鬼主好像是位断袖,不太可能会对年轻的姑娘感兴趣。”
这话一出,时无筝微微愣住,而后笑道:“竟有此事?仙道里对于那位鬼主之事知之甚少,你说这些我倒是未曾耳闻,看来你小道消息还知道得挺多。”
池惑无奈笑笑:“外门学宫弟子众多,听到杂七杂八的消息也多些,但真假难辨,听个消遣罢了。”
上午刚和小师弟谈论过鬼主的程渺挠了挠头:“小师弟,这就是你不厚道了,你既然知道这些小道消息,早上御剑的时候怎么没说出来给我解解闷。”
池惑:“师兄给我讲《西侠游记》里记载的鬼主外貌后,我怎么都没办法把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和风月异闻联系在一起,所以就不说出来扫兴了。”
“话也不能这么讲…”程渺嘀咕了一句。
时无筝最后嘱咐道:“红水镇紧邻巫栖山,翻过巫栖山后不到百里路就是西极州,这儿与鬼域离得近,还是不要掉以轻心的好。”
喝好了茶,一行人朝投宿的客栈走去。
一路上,萧过和程渺按照流程,开始在红水镇各处试图捕捉鬼修残留的「念」与「气」,大师兄程渺念及新师弟祁忘修为低微,还特意多给了他一些仙器符篆,池惑笑盈盈谢过师兄,可一路上他也没主动拿出来使用过,一副调查不甚积极的模样。
时无筝将几个徒弟的表现看在眼里,不语。
可走了一圈下来,他们一无所获,红水镇上干干净净的,一路上没有检测出丝毫鬼修作祟的痕迹,没有进行鬼修勘察的池惑反倒是省了气力。
出现这样的结果,要么是他们找错了方向;要么对方修为过高,并非寻常办法可以识别出来的。
他们落脚的客栈旁,是一家门面老旧的酒馆,无论是褪色的招牌还是斑驳的门板,都足够说明这是一家老字号店铺。
池惑忖度片刻,拿着先前从时无筝那“借”来的银子朝酒铺走去。
临近黄昏,本该是酒铺生意繁忙的时间段,但此时店铺却一反常态,门庭清冷,只有满脸沧桑的老板在捣鼓封酒黄泥。
“老板,麻烦帮我打两斤老米酒,多谢。”池惑把铜钱放在桌上,是买酒钱加上准备打听消息的费用。
“好嘞,稍等。”正搅拌黄泥的酿酒老板用毛巾擦了擦手,岣嵝着身子朝酒缸走去。
酒馆通常都是城镇的信息交流汇集处,天南海北的人叫上一壶酒,开始谈天说地,常年在此招呼客人的酒馆老板,往往是镇上见识最多的人。
“我看红水镇的建筑风格与别处不同,我们四处跑商也见识过不少城镇,很少遇到这样以商铺格局建的民居区。”池惑以闲聊的口吻开启话题。
“红水镇建立之初本就不是为了民居,所以这里的房子与别处不同。”老板回答说。
池惑神色微顿:“不是为了民居?”
“是啊,百鹿之战后,世道大乱,为了生存,各种见不得光的生意兴起,巫栖山南麓这片区域就被用来做风俗业生意,这种状况持续了几十年吧,我曾曾曾曾…祖父那辈,这片可是最有名的风月之地呢,繁华非常,后来天下局势渐渐稳定,这块地也归东极门仙家管辖,仙门对买卖妇女这种事管控最是严格,风月交易随之衰落,这片旧址也就成了今天的红水镇。”
酒铺老板兴致勃勃地与来客道起了古,“红水镇这个名字,也有当年红颜祸水之意。”
“原来如此,多谢了。”池惑心道巧了,他的名字由来也与红水镇有异曲同工之妙。
对鬼修气息十分敏锐的池惑,早排除了镇上鬼修作祟的可能性,要找到事情的真相,必须不放过任何可能成为线索的细枝末节。
比如这段属于红水镇的不为人知的历史,池惑有所预感,当年被拐卖的来做风月交易的妇女,和当下失踪的黄花大闺女,二者之间身份反差强烈,但这样的反差似乎预示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就在池惑思考的时候,正清点铜钱的酒馆老板忙对他喊道:“啊呀,这位客人,你的钱给多了。”
池惑笑,摆摆手说:“算是你给我讲故事的赏钱,故事很精彩。”
池惑出手阔绰,出门办事吃饭,赏钱是一定会给的,这个阔绰的习惯并没有因为重生而改变。
他甚至忘了,自己给的是时无筝钱袋里的钱。
跟过来的程渺一头雾水:“师弟,你打听这些有何用意?”
池惑轻描淡写道:“我觉得镇上建筑风格有些奇怪,所以想要问问。”
时无筝看在眼里不做评价,只用余光瞟了眼自己越来越轻的钱袋:“走吧,趁天未黑,我们再去先前有姑娘失踪的人家去调查一下。”
就在师徒四人踏出酒馆大门时,突然从对街的院落里传来一阵惊叫,紧接着是锅碗瓢盆的摔打声和撕心裂肺的哭喊。
师徒四人离去的脚步顿住,不久后,噼啪声作响,发出动静的院落被火光照亮。
听到响动的酒馆老板也赶了出来,看到冲天火光的瞬间他立刻道了句“糟糕”。
“那是林裁缝的院子,这么大的动静,也不知道这是他家也中招了,还是被镇上偏激的人给□□烧了,哎!这世道真难!”老板脸上露出怜悯之色。
池惑:“怎么回事?”
老板点头:“想必你们也听说了镇上姑娘失踪的事了吧?姑娘们在失踪之前,会收到纸聘礼和嫁衣,他家专做红白喜事的裁缝活计,店里有不少新嫁娘的成衣样式,先前镇上许多有女儿的人家劝他把那些嫁衣都烧了,留着招惹了鬼新郎,反而晦气,可那些都是林裁缝毕生一针一线的心血,他哪里舍得,就一直和那些人家闹,反正闹得挺不开心的,那些人家还扬言要烧了他家院子呢。”
“而且,林裁缝家里也有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是他的孙女,前段时间人心惶惶,他早早把姑娘给送去投靠远房亲戚,可据说姑娘们就算走远了也没用,被选定的姑娘一个也跑不掉。”
萧过对时无筝道:“应该不太可能是鬼新郎又来送嫁妆,毕竟我们就在隔壁,什么鬼修能这般放肆。”
程渺摆弄手里的乾坤仪,赞同道:“如果真是鬼新郎来过,乾坤仪会有显示的。”
时无筝:“我们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滚滚浓烟从墙后冒了出来,空气满是棉织物燃烧后呛人的烟味。
一行人很快绕过围墙,来到林裁缝家的院子外,此时已经有不少街坊邻居围在门外看热闹。
越过围观众人的肩膀,池惑看到院子里有熊熊火光跳动,一对老夫妻跪在火盆边,不停将绣有鸳鸯、缀满流苏的嫁衣扔进燃烧的火里。
“造孽啊,之前让他们烧他们不愿意,说什么那些嫁衣都是他毕生的心血,鬼新郎娶亲也不管他们林家的事,现在后悔了吧?果然啊,刀子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疼。”
“现在我一看到红嫁衣就感觉晦气,他家铺子里摆了这样多,晦气死了,不轮到他家轮到谁啊?”
“迟了,现在烧有个屁用,先前收到纸聘礼和嫁衣的人家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剪碎的、烧毁的、沉河里的,还有干脆把姑娘送走的,统统没用,姑娘该失踪还是会失踪,只要被盯上就只能认栽。”
此时天色已经黯下去,火光照亮了院外围观人群的脸,刻薄的风凉话还在继续。
程渺映着火光不可思议道:“这么说,林家确实收到了鬼新郎的「信物」,可那个鬼新郎是如何做到如此无声无息的…完全不落痕迹…”
池惑:“也可能是我们判断错了方向,我们进行调查之前,「鬼主娶亲」的观点已经先入为主,我们潜意识里认为偷姑娘的是鬼修,所有调查也都是依据此进行的,但如果从一开始就判断错了,那自然就无法顺利推进了。”
时无筝神色微凝:“你认为这件事背后作祟的鬼新郎,不是鬼修?”
池惑沉默一瞬:“甚至不一定存在什么鬼新郎,是不是也有可能?”
时无筝和程渺都沉默了下来,萧过在旁冷冷笑道:“那你说说,如果不按照这套调查流程走,我们该如何做?你在外门学宫里的先生是如何教你们的?”
在他眼里,这位砸在自家师尊手上的烫手山芋小师弟,是菟丝花一样没用处的存在,据说当时他在外门学宫里的表现也十分差劲,课业完全上不得台面。
萧过是个慕强的人,他眼里最看不得菟丝花类型的弱者,所以丝毫不掩饰语气里的不屑。
池惑完全不为所动,冷静道:“我倾向于认为,应该根据拿到手的确切证据去做下一步判断。”
萧过:“你也问过茶水铺的大娘,是她亲口说,作祟的是个怎么防都防不住的鬼新郎,这会儿怎么又不认了?”
池惑:“可也是大娘亲口说,其实没人见过所谓的鬼新郎,大家之所以这般传,是因为失踪姑娘家里全都出现了纸聘礼和嫁衣,这两件事物让人联想到了鬼新郎而已。”
萧过乐了:“行行行,让我们听听小师弟的高见。”
池惑并没有接他的话,而是侧身走进围观的人群中:“抱歉,请借过一下。”
他穿过人群,来到正抽泣不止的林裁缝和其夫人身旁:“老人家,别烧了,就算把裁缝铺子里的嫁衣都烧了,也阻止不了事情的发生。”
池惑这番实话狠狠刺痛了夫人敏感的神经,她从火堆旁跳起来,歇斯底里朝池惑吼道:“你什么意思,不就是想看我们家的笑话吗?这下好了,你们日盼夜盼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鬼新郎终于找上了我们家,可怜我那只有十六岁的小孙女…呜呜呜…”
池惑:“别着急,我正是为解决此事而来。”
说着,池惑捡起散落在地上那几件没来得及烧的嫁衣,小心翼翼拍掉衣服上的灰烬,问浑身发颤跪在火盆边的林裁缝道:“请问,裁缝铺子里有适合我穿的嫁衣款式和尺寸吗?”
林裁缝微微一愣:“什么?”
他露出戒备又不解的表情道:“你要这些晦气玩意儿做什么?”
池惑:“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今晚,请让我成为你们的‘小孙女’。”
“你说什么?!”林裁缝和夫人异口同声道,他们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位姿容俊朗的青年。
池惑耐心地解释道:“今晚我会穿上嫁衣,替你们的小孙女‘出嫁’。”
上一世,穿上嫁衣做诱饵,以新嫁娘身份调查事件真相的是他,时无筝也是在追踪他假扮的新嫁娘去向的过程中与他相熟的。
这一世,他要抢了“自己”的嫁衣和戏份,让本该发生的剧情死在天道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