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昆山地势险峻,又地处极北之地,冬日十分漫长。
池惑在冬隐峰药庐养伤的日子,总是大雪翻飞,纸糊的窗户漫进刺目雪光。
这个自称祁忘的“弟弟”每日无微不至地照料池惑,从喂药饮食,到沐浴更衣,祁忘对池惑的所有习惯和口味都了如指掌。
就连枕头的高度和摆放的方位,祁忘都布置得恰到好处。
所有细枝末节对方都照顾到位了,这是令池惑非常意外的,毕竟有些小事,就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池惑的伤势也在渐渐痊愈,他的其他感官恢复了大半,只有视力尚未恢复,依旧模糊的一片。
在后续的聊天中,池惑也证实了祁忘所言,这间药庐的主人,也就是这段时日为他开方子熬药的秦公子,确实不是长昆山门主秦北瑶,而是他的孪生哥哥秦南珂。
闲聊间,秦南珂也无意提到了祁忘脸上戴着面具的事,祁忘只轻描淡写地说自己脸上有伤,怕吓到旁人,就习惯以面具示人了。
他这般一言带过,秦南珂倒也没有深入问因由的打算,只一旁的池惑听在耳里,心里有些计较。
对方脸覆面具,真的是因为面部有伤吗?
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日,祁忘端了热腾腾的汤药进屋,这会儿池惑已经能自己坐起来喝药了,祁忘坐在池惑对面,看着他爽利地将一碗药喝尽。
池惑抹了抹唇边药汁: “今日换方子了?”
“秦公子看你伤势治愈得不错,就重新调整了帮助视力恢复的方,。”祁忘道, “看来你的味觉也差不多恢复好了。”
池惑垂着眼皮道: “是,可惜视力没恢复,看不清你的样子。”
祁忘: “别着急,会有这么一天的。”
池惑微微弯起唇角,用闲聊的语气道: “祁忘,你是如何得知的?”
祁忘: “你指的是哪件事?”
毕竟他“得知”的事情可多了。
池惑: “得知我误以为秦南珂就是秦北瑶?”
鬼主也是玩笑的语气: “你当时脸上的表情就是这般说的。”
闻言,池惑抿了抿唇: “……行吧。”
对方的回答敷衍得很,因为当时对方都没进屋,又如何得知他的表情呢?
如此敷衍回答,只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罢了。
池惑: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出口,池惑也没想过对方一定会告诉他真正的答案,只不过是介于试探和闲聊的对谈。
祁忘: “池惑,以你的经验和见识来判断,你认为我的目的会是什么?”
池惑耸耸肩: “别绕圈子了,我就是判断不出来,所以才直接问的你。”
祁忘笑: “说了真话,怕是你也不会信的。”
“哦?”池惑也笑, “既然如此,那不妨说来听听?”
祁忘: “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希望你尽快好起来,并无其他。”
空气一瞬间陷入沉默。
半晌,池惑轻声问道: “可以问问为何吗?”
祁忘语气淡淡的,却说不出的笃定和真诚: “全凭我心意。”
兴许是这句回答的语气过于认真,两人再度沉默下来。
这会儿说什么似乎都不合适。
一瞬间,池惑甚至有些不忍心出声,不忍心打破此时此刻微妙的氛围。
过了许久,是池惑先轻轻笑了出来: “说实话,刚才我差一点就信了。”
祁忘: “那不如试着信我看看?反正我不会让你吃亏。”
他这句话也是同样的认真笃信。
池惑用玩笑的语气掩盖自己的情绪,摇头: “我怕着了道儿,那就麻烦了。”
“不过,无论如何,是你救了我,这次我欠你的。”池惑道。
祁忘隔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 “池惑,我希望你相信,我不会对你不利。”
“虽然我没有证据,暂时无法给你证明什么,只能‘空口无凭’。”祁忘笑了笑。
在很久以前,池惑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当时他半信半疑,在心里琢磨了许久。
以至于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池惑脸上每个细微的表情,以及屋内光影的变换,时间的流动。
而那时,他是鬼主,对方是池惑,也是祁忘。
池惑没做声,而是朝祁忘所在的方向伸出手,他能隐约看到对方的轮廓,模糊,不甚分明。
“可以吗?”池惑的手停留在半空中,没有直接朝祁忘脸上的面具摸去。
祁忘知道他的意思,点头: “当然可以。”
他甚至还自觉地上前半步,让池惑能更方便地够到他脸上的面具。
“为何戴着面具?”池惑问他。
祁忘: “怕吓到无关紧要的人。”
池惑用指腹描摹着冰冷的面具,淡声道: “我猜,所谓的吓到并不是因为‘丑’。”
祁忘笑: “你猜对了,以后你会知道答案的。”
池惑也笑: “我很期待。”
*
从小寒到大寒,池惑除了视力和修为尚未恢复外,身体已经有了很大好转。
他时常从药庐里出来,披上雪氅,到屋外走走散散气。
两人间仿佛拥有与生俱来的默契,彼此相处起来,自然而然间就会有种难以言喻的舒服和安心。
池惑作为在红沙谷长大的鬼主,最难真正的信任旁人,却在偶然间,他发现自己对祁忘不经意真的放下了戒备。
这对他而言是危险的,但却似乎没有办法,他平生第一次,感觉无法忽视自己的感受,控制自己的心念。
就在池惑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时,在大寒后第三日的早晨,祁忘突然消失了。
无声无息,不告而别。
这会儿池惑已经能自主喝药吃饭了,其实祁忘的离开,并不影响他的日常生活起居。
只不过,池惑后知后觉发现,那家伙离开后,这间药庐变得静悄悄空荡荡的。
日常秦南珂也不待在这里,只有北风敲打窗户的呼呼声,还有雪絮落下的簌簌声。
千山暮雪,归鸟蹄鸣,向晚时分更显寂静。
池惑的视力尚未恢复,却也习惯性地点了油灯。
这会儿秦南珂刚好熬了药过来,推开门的瞬间,他一眼便看出了池惑脸上的情绪,笑道: “你现在伤未痊愈,过多思虑对伤势的恢复并不好。”
池惑敛了情绪,笑: “也不知他还会回来不?”
秦南珂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道: “为何如此说?我认为,祁公子没有不回来的理由。”
池惑怔了怔,不语,秦南珂继续道: “毕竟你还在这儿,他这般关心你,不会舍得就这样走掉的,定是外边出了什么急事,他赶着去处理了。”
池惑沉默了一瞬,莞尔: “但愿如此,那我等他回来好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池惑为了打发时间,开始在雪野里堆小雪人。
天寒地冻的,雪人堆了不会化,只不过一夜的雪落下来,雪人又被覆盖住了,没了原本的形态。
秦南珂远远地站在屋檐下瞧,也没上前打扰,因为他知道,虽然天寒地冻还待在风雪里,对伤者恢复不算好,但比起闷在屋子里满心思虑,在屋外有事情忙总是好的。
就这般又过去了一段时日,转眼过了人间的除夕,眼看上元节就在眼前了。
期间池惑让炸炸去了一趟南边,炸炸带回了消息,祁忘转告其一切安好,让池惑别担心,等他回去过年,会给他带去上元节的贺礼。
池惑好笑,红沙谷醉鸦楼,可是没有过节这件事的。
那里没有年节,亦没有寒暑四季,昼夜交替。
不过既然对方让自己等,那就等吧,当是第一次过节。
至于天道书上给出的指示…可以等自己痊愈后再做考虑,毕竟现在自己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也做不到,更不要谈什么攻略正缘道侣了。
就当是冬日的蛰伏吧……池惑如此说服自己。
这位祁忘究竟是什么人?这次突然消失是为了什么?
他提到的过年贺礼又会是什么?
就让自己拭目以待吧……
如此思考着,池惑竟不自觉扬起了唇角。
*
上元这日,秦南珂随族中众人在斩雪峰议事,冬隐峰药庐只剩下池惑一人。
他从白昼等到黄昏,却不见祁忘归来。
为了打发时间,他甚至还用秦南珂柴房里的柴火雕了个木灯笼。
虽然他在醉鸦楼没有经历过上元节,但他知晓,人间在这一日会在大街小巷点燃花灯,月上柳梢时分,花灯摇曳的街市便熙熙攘攘,满眼繁华。
待天色向晚,风雪停歇。
池惑视线虽不清,但听力已经恢复了大半,他敞了窗户和门扉,就着炉子热了冷粥与黄酒,在大雪初霁的傍晚,听着归鸟蹄鸣,潦草地吃了晚饭和汤药。
偶尔几声积雪压断枯枝的响动,池惑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顿,但他知道,那不是人归来的动静。
待吃了饭,喝了药,池惑便拄着盲杖,提着自己亲手做的那盏柴火花灯,点燃,朝药庐后的药池走去。
冬隐峰灵池遍布,终年水雾缭绕,浓郁的硫磺味弥漫,置身其中,如临仙境。
而药庐后这汪药池又多了几分药味,对于愈伤大有益处。
池惑已经来过数次,拄盲杖的他轻车熟路来到药池,褪尽身上衣物便朝池中走去。
药池温热,在冬日浸泡最觉舒服。
浑身僵硬的灵脉顿时活络起来,池惑乘机运气调理伤势。
等一个周天下来,上元节的月亮已经升至中天,虽然看不清,池惑却微微仰头,感知漫天流泻而下的清明。
过了会儿,他垂下的睫毛颤了颤,鼻尖也动了动。
浓郁的硫磺和药汤味里,明显混进了一丝血腥味,有点陈旧,混杂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看来,有人自远方赶来,路途还很是匆忙。
紧接着是熟悉的脚步声,池惑待在药池里不声不响,唇角却不自觉微微上扬。
他知道,是祁忘回来了,在上元赏灯之夜。
脚步声停在池边,透过模糊的雾色,池惑用模糊的视线,看到了一团黄色的灯影。
灯影后依旧是身着颓红色衣服的家伙。
即使视线不佳,依旧能感知那簇灼灼燃烧的红,那是有热度的颜色。
对方手中似乎在把玩着什么,叮咚作响,混在细微的水浪声里,格外好听,别有种摇摇晃晃的安宁。
“总算赶回来了。”站在岸边的祁忘,似笑非笑地舒了口气。
隔着雾色,池惑心平气和问道: “这些时日,去哪了?”
祁忘将拿在手中的事物放在池中洗了洗,而后朝池惑的方向抛过来: “去拿回了本就属于你的东西,算是上元节贺礼。”
“终于,物归原主了。”祁忘笑道。
池惑接过对方抛来的事物,拿在手中的一瞬间,他的眼皮猛地跳了跳——
对方抛到他手里的,是他的御鬼令。
御鬼令先前不甚落在了白逐溪手里,如今却被祁忘下山一趟夺了回来。
池惑将御鬼令握在手心,面上看似不动声色,指节却微微泛白。
即使祁忘已经将御鬼令洗干净了,但风尘仆仆的血腥味尚存。
——祁忘帮他夺回了,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
if线还有一章应该就完啦,之后可能会标完结,完结后可以放免费福利番外,到时候会随机放一点日常甜甜的福利,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