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可以告诉我榆木道人和长舌先生在哪儿了吗?”
不见天光的厉善塔内,冰霜寒气将空气都冻得沉凝几分,虞渊俯身抓起一只地上挺尸的妖魔,礼貌询问。
妖魔冻得哆嗦,食指指向西南角落里两个自抱自泣,努力缩小存在感的雄壮身影,还不待虞渊说什么,便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当然,装的。
在厉善塔中,如何看准时机,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地装死是一门学问。
这些妖魔骨子里流淌的俱是狡诈狠戾,就算装死也并不意味着畏惧臣服,而是静待时机,待敌人放松警惕时悄无声息地“死而复生”,随后……
朝着角落走去的虞渊微微矮身,躲过那名暴起妖魔的枭首一击,扬手将腕上的斩棘甩了出去,银龙长啸一声,冰霜喷吐将对方血液冻结,同时长尾一扫,那冻结的冰雕顷刻灰飞烟灭。
旁观一切的榆木道人和长舌先生见此哭得更大声了,直到虞渊的衣摆已垂至二人面前,榆木道人才鼓足一口气放狠话:
“小老儿我警告你,千,千万别想着动我俩,我们大当家的是虞渊大人,你,你要是有任何歹意……”
“如何?”
虞渊挑了挑眉,不是他吹,他敢拿昭明的节操打赌这俩贪生怕死的小弟啥都不敢干。
长舌先生吼道:“不消你动手,我们自己就可以血溅当场,死给你看!”
“……”
虞渊不忍细听,屈膝蹲下与二人平视,淡然道:
“长舌,榆木,是我回来了。”
滴答。
塔壁上尖锐的冰棱边缘垂下一滴水珠,落于地面,绽开悠长,悠长又细碎的回响。
长舌和榆木看着彼此,愣了好半天,想说些什么,张大了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两个鲜红的嗓子眼彼此相对,却无言。
“你是大当家的?”
良久,长舌才找回自己的舌头,讷讷问。
“嘿嘿,大当家的,你可算回来了,他们都说你犯错被大大当家的杀了,那怎么可能呢……现在你长大了,还长高了,一定也更强了吧,有你在咱俩以后可不怕被人欺负了嘿嘿嘿。”
老迈的榆木道人讨好地笑着,抬起枯木般的手似乎想揉揉虞渊的脑袋,但意识到眼前人不是长舌那个傻大个后,最终只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
乍见故人,虞渊也不由回想起那些年他占塔为王的时光。
他从长舌先生给他说的故事里新学了“大当家”三个字,觉得分外威风,便逼着塔内所有妖魔叫他大当家,还给扶旸封了大大当家。
每次被关入厉善塔,他身边便总有两个小弟说书唱曲,变着法子给他逗趣解闷;出塔之后,他便在云霞漫天的黄昏里,边看飞鸟边手舞足蹈地给扶旸讲塔内稀奇古怪的故事。
现在想来,那些故事其实俗套又没趣,然而对当时还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他来说,它们至少让他在神殿死寂又无聊的数万年岁月,除了躲在云里看月亮外,还有别的回忆稍显鲜活,可堪提起。
“找你们来是有一件事需要帮忙,事成之后,这便是你们的东西。”
虞渊从储物符中拿出三张气息圆融的灵符,置于二人眼前,
“这三道符里储存着我的神力,撕开以后威力甚至可以伤到扶旸——也就是大大当家的。平时光拿出来就已经足够唬人,我走后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们。还有,以后别叫我大当家的,叫名字。”
不然怪尴尬的。
“好的!大当家的您太客气了。”手中黄符被一抢而空,榆木和长舌齐声问,
“什么忙?”
“世上就没有你榆木道人开不了的门,这话作数吗?”
“厉善塔除外。”榆木谨慎补充。
“那神殿的藏宝库呢?”
这次榆木沉默得格外久,知道没人能骗过虞渊,只好苦着脸道:“或可一试,但是大当家的,要是让神殿的人知道我敢帮您干这事,小老儿就完了啊。”
虞渊勾了勾手指,示意榆木凑近,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上面刻画着三枚令牌:
“按我说的方法造出这三枚令牌,我以道心起誓,只要你们不主动暴露我,神殿绝对查不到你们头上。”
见虞渊自备原料乃至发了重誓,榆木只好低头研究图纸,沉吟片刻后,皱眉道:
“这样的令牌太过复杂,要打开神殿的宝库,需我研究三年。”
虞渊当场否决了这个方法。
依昭明勤于作死的个性,等他三年,出去后坟头草和徒弟指不定谁更高呢。
“如果只是打造外表以假乱真但开不了门的令牌呢?”
榆木伸出三根枯树枝似的手指:“三个时辰。”
“好,那就三个时辰。”
时光在漆黑中暗涌,待榆木将三枚令牌交到虞渊手上时,斩棘不放心地问:
“能行吗?”
虞渊摸了摸他光滑的龙鳞已示安抚:“不惊动扶旸就能行。”
语罢又回头对长舌先生道:“待我离开厉善塔后,你立马发挥想象力,散布一则三位长老互相合纵连横勾心斗角的谣言,内容不限,文体也不限,务必口口想传,让整个塔内妖魔都知道。”
说罢收起令牌就要离开。
“哗啦啦——”
铁链拖地的声响倏然从东边角落响起,前一刻还遥远模糊,似隔万里,下一刻却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整个厉善塔霎时变得死一般安静——厉善塔先前也静,但稍稍凝神便听到暗处妖魔的呼吸以及窃语,然而现在所有活物都屏息凝神,一动不动,极力假装自己根本不存在,如临大敌。
那道锁链声不紧不慢穿过一众妖魔,在虞渊面前停下,紧接着一个声音木然道:
“随我上塔。”
虞渊没说话,也没动弹。
长舌抓住了他的手腕,他能感觉到对方掌心滑腻的冷汗以及抑制不住的颤抖;榆木一动不动,连呼吸和心跳都停了,陷入猎物面对捕食者时才会有的假死僵直状态。
“你打败了他们,随我上塔。”
那个略显木讷的嗓音又重复了一遍,将榆木与长舌惊醒。
他们终于意识到挡在自己前面的是无所不能的虞渊大人,当初直接打穿厉善塔带走穷碧落的存在。尽管惧意未散,依然梗着脖子提醒:
“大当家的,您是不知道啊,在您离塔这段时间里,这些上层的妖魔便开始对下层作威作福,将下层妖魔当做食物生吃,置您的威严于何地啊?”
似乎怕虞渊不信,长舌口若悬河地开始举例:
“就比如前几百年我俩认识的一个丹师,成天抱着个紫金炉子在角落里炼丹,也不和别人说话,神神叨叨的,就那人,自他失踪后不久,这个锁链就莫名出现,很多妖魔被他叫去上层,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们猜测他就是第一个被吃的魔。”
“段平旭?”
虞渊心念一动,忽然问。
“好像是这个名字,大当家的英明。”旁门左道最知道旁门左道,虽然段平旭表现低调,但物伤其类,榆木和长舌这两个不以武力见长的妖魔仍注意到了他的消失。
“除了他还有谁都‘离奇失踪’了?”
“就您走后这几百年,大概也就失踪了三五个,但直到近期,锁链下来得越来越频繁,总抓些厉害妖魔到上层塔去,像什么血魔啊,万人屠疫鬼啊。甚至有传闻说,厉善塔第九十九层的妖魔醒了,故而总派人去抓厉害妖魔吞食,妄图恢复力量好逃出厉善塔。”
虞渊知道这只是传闻。
作为曾打上厉善塔最顶层的恶神,他当然知道第九十九层除了穷碧落外什么都没有,但在厉善塔内“失踪”的段平旭深藏魔宫,荼毒人间三百年,让虞渊意识到了其中的阴谋。
就算为了人间,自己也很有必要走这一趟。
然而盗取融魂草一事亦刻不容缓,正当虞渊纠结之际,斩棘悄无声息从他手腕滑落,传音道:
“你跟他们走,令牌给我,我去帮你把东西偷回来。”
“……你行吗?”
不是虞渊看不起文盲龙,主要是这些天以来斩棘除了能吃能睡和抗揍外,并未在智慧方面表现出任何闪光点。
“当年我经常帮我娘找我爹藏的私房钱,人藏宝的地方总不可能有龙藏宝的巢严实!”斩棘骄傲挺胸。
虞渊无语凝噎,总算知道他爹为何像打仇人一样揍儿子,并且在他年幼时就送他去创世神身边了。
“再说就算我被发现,只要神殿一天还尊敬我主,就不能拿我怎么样。这是上次兼青对我说的。”
虞渊感激地朝斩棘点了点头,起身跟上锁链的脚步,用最后一点工夫朝斩棘讲述自己的计划,保证道:
“好斩棘,出去以后请你吃栗子饼。”
斩棘甩了甩龙尾,混不在意:“记得要甜不要咸。”
厉善塔内,虞渊跟随锁链走上二层后,一抹银光一闪而逝,顷刻便钻出塔外。
上次虞渊炸神殿时,顺手夺走了传世的宫灯。此灯一旦点燃,诸邪可避,若虞渊要出塔,只需点燃灯芯,便可畅通走到塔顶逃出。
然而斩棘却不必这么麻烦,因为他的主人在神殿每个地方都给他留了只供一龙进出的龙洞,其中也包括厉善塔。
就连兼青都没有这个待遇。
故而每当斩棘朝兼青炫耀时,那条文绉绉的鱼总会说在人间人们管这种洞叫狗洞,之所以只给斩棘留是因为斩棘太蠢,既干不成大事也犯不了大错。
不像他,他只会理解神尊。
直到神尊死后,兼青因犯错被关入塔,斩棘才隐约明白厉善塔的洞可能是神尊留给他来看兼青的。
连这么深奥的道理都能想明白,便足以证明他不蠢,只是大智若蠢。
可惜等他给神尊守完墓后,兼青已然出塔。不过眼下这洞倒也方便了他穿行,也还算没白挖。
朝阳之下,滚滚云海被浸满金红颜色,云床肥大柔软,细嗅之下有几分微焦气息,像冬日里晒好的棉被。
银光在一团又一团柔软的云团中穿行,直到抵达新建起的神殿附近,他摇身一变,幻化为大长老的模样,大摇大摆走向藏宝库。
守卫神使见大长老到来,恭敬行礼,斩棘摸着自己白花花的胡子,昂首挺胸:
“去把三长老请来。”
神使恭敬应诺,不多时,神殿三长老便手执令牌来到宝库大门前,目露疑惑:
“大长老这是?”
“我听二长老说,近期藏宝库中的延寿草有所减少,找你来验证一些事。”斩棘按照虞渊的嘱托,背负双手,言简意赅道。
神殿长老亦非神明,若要存活超过自身寿元的时间,就不得不靠延寿草来续命。然而资源有限贪欲无限,其中自有矛盾隐藏。
事关性命,三长老大惊失色,耷拉的眼皮抬得老高:
“这怎么可能,若要开藏宝库,需我们三位中的两位持令牌……大长老在怀疑我和二长老?”
他自知自身清白,若延寿草真的有少,也该是大长老与二长老合谋所为!
“我若怀疑你,便不会叫你过来,只是怕你被人蒙蔽,你的令牌还好么?”
三长老取出令牌,斩棘也从袖中拿出假令,置于宝库大门前的凹槽中。
清光一闪,大门并未开启。
斩棘眉头紧皱,借着身位遮掩将三长老的令牌昧下,袖中滑出榆木道人造的假令牌,五指一握,当着三长老的面将其捏成齑粉。
“你的令牌是假的。且仔细回忆这些时日有谁接触过你。切勿隐瞒,你要想清楚,不论是丢失令牌还是私盗仙草可都是大罪,足够将你赶出神殿,永世不得翻身!”
三长老瞠目结舌,内心震动如山倾海涌。
活得越久就越怕死,地位越高就越怕摔。
他已乱了阵脚,顺着大长老的话仔细回忆,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越想二长老便越觉得他可疑,平日里无意的接触此刻都成了别有用心。
三长老眼皮颤抖,恨恨道:
“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大长老您是了解我的,我绝不会……”
神殿长老间并非铁板一块,有人的地方总少不了明争暗斗,例如二三两位长老联合抗衡大长老,二长老威胁到大长老地位之事屡见不鲜。
斩棘悄悄打了个哈欠,看着埋头作揖的三长老,心想神殿还是这么无聊,嘴上却老神在在道:
“我自然是信你的。哼,二长老真是越来越不把老夫放在眼里了。此事你且不要声张,我定要查他个水落石出,先回去吧。”
待三长老走后,他再次吩咐:
“请二长老来。”
二长老来后,斩棘用同样倒打一耙的方法先发制人,骗到了令牌。
此法依靠理直气壮将别人震懵,只能唬得一时。
待二长老满怀心事地离开后,斩棘立刻用两枚真令牌开了藏宝库的门,目光在库中亮晶晶金灿灿的宝物上流连一阵,立刻将融魂草收起,用云捏了个一模一样的假货代替,随后又去装延寿草的宝匣中挑挑捡捡,选走了其中年份最大的十万年延寿草,嗷呜一口吞入腹内空间,准备拿回去和兼青一道烫火锅吃。
待他重新化为袖珍银龙钻入云中时,被他涮了一通的长老们也回过味来。
神殿一时间乱作一团,三位长老联袂赶到宝库之中,了解前因后果的大长老面色阴沉:
“是虞渊,一定是他,除了那个孽畜不会有别人敢做这等事了!他还敢来,传我令,整个神殿不惜一切代价搜索虞渊下落!”
二长老扫视整个藏宝库,压下被骗的怒火,语气不阴不阳:
“大长老说得有理,只是不才还有个疑惑,既然是虞渊前来盗宝,为何所有宝物中只少了延寿草,他难道需要那些东西吗?既然要盗,为何不全部盗完,反留了这么多下来?”
“你什么意思?”大长老眯眼问。
“家贼难防!”三长老挥袖补完二长老的未尽之意。
此事疑点重重,不排除虞渊下手的可能。
然而若事情真是这样,丢失令牌的他们便会被大长老狠狠治罪,轻则打压重则失势。
但若是大长老监守自盗的话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他们只要咬死是大长老拿了延寿草,便不会受到追责,有可能的话,地位还会再进一步。
藏宝库前三位长老的攀咬扯皮并未停下,以至于现在还没人注意到融魂草的失踪,神殿暗地里对斩棘的搜寻却丝毫不曾放水。
升入中天的旭日在银鳞上反射出水渍般的光影,待在云中捂暖了身子,斩棘又潜行至大长老居所,得意洋洋。
他正思考着怎样将二三长老的令牌放在一个既不会过于隐蔽又不会过于显眼的位置时,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道娇柔女声:
“谁在那儿!”
他暗道一声不好,回转龙头,与上次见到的神殿狐狸精大眼瞪小眼,张口就要喷吐龙息。
“是你?”那狐狸精失声道。
“传世姑娘,我等奉长老之命搜寻神殿,姑娘可曾注意到此处有什么异常?”
传世一怔,下意识阖上大门,轻柔地问:
“发生了何事,可要禀报扶旸大人?”
“这……长老们没具体说,应该不需打扰大人。姑娘可察觉此地有任何异常?”
传世沉默良久,雪青袖袍下的指尖颤了颤,最终垂下眸子道:
“没有。”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