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云急雨,倒立江湖。
仙盟地牢前的甬道被人踏足时,凌丹阙正悠哉悠哉靠在躺椅上大口吃肉。
听闻门外传来响动,他虽仍是那副慵懒疏狂的做派,但衣袍下肌肉鼓动,一双金瞳已然眯起,闪烁残忍凶光。
脚步声离凌丹阙越来越近,似乎是下雨鞋底沾着泥水的缘故,与地面接触的声音显得粘连,待来客终于快接近门边时,他已蓄势待发,随时可以扑过去一爪子解决来人。
“六师兄,是我。”
人还未至,黑暗中先传来一个熟悉的嗓音。
“小七?”
凌丹阙收了化为利爪的右手,嗅了嗅来人的气息,重新躺回软和的椅子上,一条长腿高高翘起,表情略微有些遗憾。
他还以为是敌袭,至少能加个餐呢。
一脸和气的青年走出甬道,手上提了一坛封口美酒,一看就是来孝敬他的。
“咳,随便坐。你不是有要务在身么,怎么忽然回来了?”
凌丹阙矜持地咽了咽口水,贼溜溜的眼珠子却像黏在酒坛上一般不愿挪开,
“任务彻底结束了,我来看看你。”
凌零七将酒坛抛到他手里,简略回答。
若是换其余几个师兄弟,任谁在这里都会觉得不对,多问几句,但凌丹阙作为一只从未被智慧与知识污染过的纯天然凶兽,向来懒得思考这些。
他拍开封口,抱着酒坛“吨吨”喝了个痛快,良久才打了个长长的酒嗝,一脸餍足。
凌零七翻着白眼,没好气道:“你还真不怕我下毒毒死你。”
“哼,本大人从魔族手中救下你的小命,又亲自把你带这么大,天大的恩典,你还能恩将……诶那怎么说来着,反正你还能不孝顺本大人不成!”
自己养大的凌零七,食品安全这块凌丹阙分外放心。
“你养我难道不是为了当储备粮么?”
凌零七眼看凌丹阙故态复萌,一副他老大天老二的神气嘴脸,觉得拳头又硬了。但他垂了垂眸子,很快将这股情绪压下去,再抬头时,已换上一副从容笑意,
“六师兄,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
凌丹阙想也不想道:“本大人神骏威武,智慧过人,昆山上哪个不嫉妒?你羡慕得好。”
“……是啊。”
凌零七本打算直言凌丹阙缺心少肺,但想了想依他的自信程度,只会认为自己和其他师兄弟一样,跌入了嫉妒的泥沼,遂放弃。
“羡慕归羡慕,你可别学昆山那几个因妒生恨啊,尤其是老四和老五,不就咬坏轮椅剪个辫子吗,犯得着漫天追杀我么,还有老九,吃他几斤草药怎么了……师父也是,我干啥都要揍我一顿,他居然殴打本大人一个十六零三千多岁的未成年,他不知道打未成年犯仙盟法了吗!”
凌零七静静听凌丹阙将昆山上到掌门下到仙鹤通通数落个遍。
末了他从储物符里翻翻找找,抛出一物放到凌零七面前。
凌零七定睛一看,发现那居然是一袋蜜饯。
“难得回来一次,看在你那么听话的份上,这个赏你了。看什么看,老二说你可能喜欢的,他都知道本大人肯定更知道,毕竟你是本大人养大的!”
案前灯油映出凌零七微讶的表情。
这只饕餮身为凶兽,幼年时便被昆山欧阳长老带回教化,从小无法无天,食量惊人,偷吃仙鹤仙果仙草仙药之事不胜枚举,就连路过一条狗也得被他啃两口尝尝味儿,将昆山闹得鸡飞狗跳,纵然揍他出气,他也是皮糙肉厚不痛不痒,为了一口吃的就能闹到这般田地,能从他嘴边省下口粮,比昭明还清所有债务还难。
但凌零七初初获救时,被凌丹阙藏于昆山脚下的山洞之中,饕餮每日风雨不动叼着自己的口粮下山,有很认真在喂他。
直到欧阳长老认定“徒弟不作孽,必定有猫腻”,悄悄尾随他下山,才发现被凌丹阙养了一段时间的凌零七。
他误以为凌丹阙居然敢随意叼别人家小孩回来吃,又是一顿好打。
事后才知道凌零七是凌丹阙从魔族手里救下的孤儿,欧阳长老见凌零七天资不错,干脆收他为徒,将他交给凌丹阙养,以求他像近段时间一样少到处作孽,还昆山清净天空。
尽管凌丹阙在昆山四处讨嫌,猪嫌狗弃,还不会看人眼色,但这些年他对凌零七确实尽心尽力。
从小到大,偶尔的一块糖,一个包子,一只鸡腿,凌零七觉得可有可无,却的确是凌丹阙狠了一万次心才艰难省下的,他最看重的东西。
“……多谢你,六师兄。”
凌零七没有接过,反而郑重地道起谢来。
“不客气,你该谢的。”凌丹阙哼了一声,忽然打了个哈欠,金瞳中染上迷蒙的睡意,“果然吃饱喝足就容易困,你帮我看会儿……”
凌零七盯着灯油里自己的倒影,一字一句慢慢地道,
“……不论你信不信,在所有师兄弟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我从来没有觉得你讨厌过,也没有真正讨厌过你。对凌零七来说,你是最好的六师兄,但是如果当初你没有救我,那就更好了……”
凌丹阙只觉眼皮越来越重,渐渐听不清凌零七的话,只是临睡前迷迷糊糊地想:
什么,七师弟曾经表现出过讨厌他的样子吗?他怎么不知道?
“咚”地一声,凌丹阙倒在躺椅上,生死不知。
恰在此时,他腰间的传讯玉牌中传出重奕道君肃杀的命令:
“搜捕凌零七,找到后,格杀勿论。”
只这一句,凌零七便知道四师兄一定已经赶到了洛京辖下的大坝村,凭他的聪慧,肯定能早早发现“凌零七”此人根本就不存在。
这些年他始终活在魔帝操控之下,连生死都不能自己做主。
他费劲心机将大殿下送来,他让殊不知去大坝村发现他的身世隐秘,他也想过在一切发生之前,让虞渊杀了自己……
“可惜啊,还是晚了一步……”
尽管尽力阻止,终究祸已酿成。
凌零七摇了摇头,压下喉间的苦涩。
东窗事发,留给他的时间已然不多。但大抵是暗探当久了,越是紧迫的时间里他的思维就越发缜密。
他从凌丹阙身上取走牢门的钥匙,走到一间牢房前,“咔哒”开锁。
牢中的囚犯抬起脸,因为脸上伤口,笑容显得狰狞而讽刺:
“你来了,小弟。”
凌零七看着大殿下,也跟着笑了:
“我来杀你啊,大哥。”
从来没有什么凌零七,有的只是身为魔帝棋子,从小被送入人间当卧底的半人半魔小殿下。
他是魔帝最隐秘的暗棋,从来没有启用过,只待一朝决定大局,颠覆人间。
奈何魔帝和他身后之人意见相左,以至于他被提前动用,用在污名虞渊身上。
“杀了我又如何?父帝从前之所以容你,是因为你还有用,如今用过的棋已成废子,你的下场不会比我好。”
“这就不必你操心了。”凌零七语速很快,从怀中掏出匕首,利落捅进大殿下心脏,
“我去魔界,是至少要和他拼个同归于尽的。”
身为九族消消乐大师,他向来是能带走一个带一个。
大殿下瞪大眼,濒死前用最后的力气道:
“看在我没暴露出你的份上,祸不及妻儿……”
难怪他今天不喊我杂种了,原来是为这个。凌零七漠然地想。
血没有沾到他衣上,他拔出匕首,待大殿下身形缓缓软倒后,才道:
“你被你爹绿了,傻蛋。”
语罢他扬长而去,只临走前最后看了人事不知的凌丹阙一眼。
那包蜜饯他没有带走。
这些年在昆山的幸福时光就像装在袋子里的蜜饯,本就是他冒名偷来的。他不知道这袋蜜饯究竟有多少颗,只知道每多吃一颗,绝望就会加深一分。
因为下次再伸手去拿的时候,摸到的可能就是空空如也的袋子。
如今真相大白,他的幸福也终于消耗完了。
蜜饯是留给凌零七的,今日之后,世间只有魔族小殿下,他再伸手去拿别人的东西就不礼貌了。
凌零七走出通往牢门的悠长甬道时,已然换了一张面孔,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走了片刻,终于遇到第一个仙门弟子,不等对方开口,他便高声道:
“不要过来,先说暗号!”
那弟子下意识道:“天王盖地虎?该你说……”
话未说完,凌零七已欺身而近,一招将他打晕。
他将脸易容成那弟子的模样,遇人便先说“天王盖地虎”,连续套出了好几套不同暗号。
待众人发现之时,他已离开云州城,不知所踪。
自此昆山路远,人魔殊途。
他不会再回去了。
他回不去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