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养伤的这段时间, 小女孩索娜经常来找我玩。
一开始,她在营帐门口怯生生地盯着我。我让下人端来热茶和点心,邀请她和我一起吃。她坐到我旁边, 给了我一把小牛饼干, 细声细气地说:“索娜自己做的。”
索娜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黑亮澄澈,倒映着蓝天和草原。我觉得这双眼睛很熟悉,后来才想起, 镜中的我也有这样一双眼睛。或许这就是她喜欢和我玩的原因。
她经常好奇地打量我,我一看她,她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熟悉起来后, 她带来弹珠、竹蜻蜓和小风车,还有好多我没见过的小玩意儿, 让我和她玩。
每回玩得忘了时间, 炊烟升起时, 牧民老塔布都骑着大黑牛来喊她。索娜依依不舍地和我道别, 第二天又会准时来找我。
我悄悄问她,为什么喜欢和我玩。她说, 周围都是无趣的大人, 只有我和她一样,是有趣的小孩。
我说, 我不是小孩子, 我是娶了媳妇的大人了。她便咯咯直笑。
伊莲是一头黑白相间的壮年母牛, 是索娜最喜欢的牛。每日中午, 她就骑着伊莲来找我。伊莲悠然地吃草歇息, 暮色四合时, 又驮着索娜回去。
前几日, 伊莲生了一头纯白的小牛犊,索娜要送给我当礼物。
我说:“你帮我养着好不好,等我下次来,我就骑着它散步。”
她说:“小楚哥哥还会回来吗?”
“当然会。”我说。季明尘答应过我,要带我去北边。我很快就会再次回到草原。
她开心起来,让我给属于我的小牛犊起名字。
我仔细想了想,望向一望无际的草原、湛蓝的天空和悠闲的牛羊,想到那夜的篝火和格桑花丛,咧嘴笑了起来。
“快乐,就叫快乐!”
要永永远远这么快乐。
索娜也笑了起来:“那就叫米哈。”
她告诉我,在他们的语言中,米哈就是快乐的意思。
她眼眸清澈地看着我:“那索娜帮小楚哥哥把米哈养大,等着小楚哥哥回来。”
我说:“一言为定。”
和索娜的相处中,我发现了奇怪的地方。她不再称呼季明尘是明尘哥哥了,而是叫他为季将军。
我去问季明尘,他笑而不语,意有所指地对我说:“以后无论什么事让你心里不舒服了,你都可以跟我说。我来想办法解决。”
我隐约猜到了始末。心脏像是被什么软软的东西戳了一下,化成了一滩带着甜味的蜂蜜水。
等我的伤完全痊愈,楚军也已经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西胡被击溃,退回草原深处。此番元气大伤后,预计十年内不会再犯边。
皇帝陛下的圣旨随着赏赐一同到来。圣上在旨意中大为嘉奖,对驻北军言辞赞赏,楚飒官职再升半级。除开这些意料之中的奖赏,皇上竟然给我授了一个什么官职,名称太长,我没能记得住。
退敌当夜,营地中大摆宴席。次日牧民又邀士兵和行商们喝酒吃肉,热闹足足持续了三天。
再次去牧民家赴宴,我就不像刚来时那样拘谨了。宴会上听到无数次“闲王孤身入敌营”的故事,一开始我羞得脸烫,后来渐渐不羞了。牧民们来敬我酒,再提起这个故事,我也能附和着一笑了,好像真像这么回事一般。
可能是我脸皮变厚了,当然,也可能是我喝醉后反应迟钝了。
季明尘一直微笑地看着我,不时喂我一块羊腿肉,一块小牛饼干,见我噎着了就喂我喝热茶。
我满心里都是对草原的不舍,对于敬酒来者不拒。有他在,我一点也不担心喝醉。而且他说过我今天可以喝醉的!
热热的马奶酒好喝极了,咸香味伴着烤羊腿的天然焦香,在口腔中上演美妙的奏乐。一口羊肉一口酒,我放纵着自己,珍惜最后的快乐时光。
夜幕降临,满天星子。
欢快的歌声中,我们围着篝火跳舞。天南地北的客人共分一碗酒,不同的语言汇成相同的旋律,多么的快乐呀!
我开心地笑着,旋转着,心里装不下任何愁绪,只有纯粹的快乐和幸福。转着转着,醉意上涌,我栽了下去。
被稳稳地接住。
我眼前一花,只觉得周围一切都慢了下来。人们的谈笑声慢了,歌声也慢了,牧民们盛酒的动作也慢了——
我晃了晃脑袋,眼前所见并未改变。
季明尘的声音传来:“怎么了,头晕?”
他的声音也变慢了。
我定定地盯着他,原来不是他们慢了,是我的反应变快了。我变聪明了。
喝醉后的我变聪明了。
我突然开口:“季明尘。”
我说话的声音变快了。过去我说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往外蹦,现在我可以不用思考地说出一串话。
季明尘不明所以地盯着我。
我又叫:“季明尘。”
这回他面露惊奇,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我扬了扬下巴,平静地下令:“带我回营帐。”
季明尘更惊奇了,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具现出了震惊的情绪。
我心里得意,面上却不显,故意皱了皱眉:“本王的话你可曾听到。”
他又看了我一眼,带着我回了营帐。他端来热茶喂我,我高贵冷艳地别开了脸。
我说:“你别以为现在来讨好我,我就会忘记之前的事情。”
季明尘在我身边坐下,看着我问:“什么事情?”
我说:“我现在可是国子监监丞兼太学职司礼仪,我问的话,你要如实回答。”原来陛下封我的官职是这个,变聪明后,我一口气就说出了官职名称。
季明尘说:“你问。”
“我问你。”我认真地盯着他,“当初你说想吃荷叶鸡,把我支走,自己在使馆里喝毒药自尽,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
季明尘沉默了一下,过来拉我的手。我拂开他的手,声音开始发颤:“你不知道我会担心难过的吗?你怎么这么残忍?”
我停不下似的,把憋在胸口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你知道我到现在都不敢再吃荷叶鸡吗?我吩咐王府的厨子,这辈子永远不要做这道菜。”
“你知道我会做噩梦吗?惊醒后根本不敢告诉你,怕又触碰到你哪一条敏感的神经,又去做出什么蠢事来。”
“你不知道我在意你、关心你、心疼你吗?你看不出来我这么喜欢你吗?季明尘,你怎么这么自私,只想着死了一了百了。你死了,那我怎么办呢?”
我用力咬住嘴唇止住颤抖,狠狠地瞪他:“你给我喝毒药是吧,你胆儿肥了敢喝毒药是吧,我让你喝!你要是再做出这种事情,本王打断你的腿!”
季明尘一直沉默地看着我。听到这里,他倾身过来抱住我。我用力推他,但很快没了力气,被他按在胸口,大口喘气。
“我错了,再也不这样了。”他在我耳边低声说,“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我闭上眼睛,无声地流着眼泪。
这件事是我的心结。我其他的所有心结都可以让他来开导,来抚慰。可唯独这件事不可以。这是一道必须由我自己跨过的坎。
季明尘轻拍着我的后背,低头吻去我的眼泪。可我的眼泪像是无止境一般,一直流一直流,沉默地流,无声地流。
他低声道:“你哭出来好不好,别憋坏了。”
我的眼泪更汹涌了,可我依然紧咬着下唇,不肯发出声音。
他便一直吻我。
他说:“我错了。那个时候太钻牛角尖,走进死胡同了,所以做事偏激了一点。”
“一点?”我冷冷地看向他,“只是一点?”
季明尘顿了顿,说:“……很偏激。”
“我发誓,再也不会这样了。只要你好好的,我就会一直好好的。相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我僵硬的脊背在他的揉抚下渐渐放松下来,肩膀无力地沉下去,终于哭出了声来。一开始我压抑着哭腔,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近乎撕心裂肺。原来在无比伤心的时候,聪明人也会像傻子一样大哭。
“好了,好了。”他的声音也断断续续的,“没事了。不哭了,乖。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吗。宝贝不哭了好不好。”
“你这么难受,怎么以前都没有跟我提过。是我不好,没有发现你一直在忍着。我错了好不好,你打我骂我都行,别哭坏了身子。”
我慢慢止住哭腔,擦干净眼泪,推开了他。
“我不放心你。我现在以国子监监丞兼太学职司礼仪的身份,来教导你。你听好了。我可能会抽问,要是答不上来,你就睡地面去。”
季明尘错愕地看着我。
我说:“人贵自尊,人贵自重,但最重要的是,人贵自爱。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爱,又怎么去爱其他人?”
季明尘茫然地看着我。
“认真听。”我不满地皱起眉头,“人这一生,可能会遇到很多挫折,但那都是暂时性的,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我讲了很久,季明尘给我递了五次水。
“先睡觉好不好?已经过了丑时了。”季明尘恳切地看着我,“明天再讲也是一样的。熬夜伤身体。”
我冷冷地盯着他:“你是心里有鬼?还是说你想睡地上?”
季明尘立刻闭嘴不说话了。
我继续讲课。
讲到我觉得重要的地方,我会放慢语速重复一遍,再向他提问。好在他态度算是端正,全部都答上来了。
天蒙蒙亮了,一缕光漫进营帐中。
我怔了一下,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脑中消逝,疲惫感涌了上来,我倒头便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红日高挂。
我睁开眼,季明尘还在熟睡,而且没有被我的动静吵醒。奇怪,他总是在我之前醒来,用吻把我唤醒。怎的今日如此反常。
我趴在枕头上看他,脑子有些懵懵的。记忆停留在篝火丛边,后面发生了什么就全然不知了。
没过多久,那两簇又黑又长的睫毛缓缓掀开,我们目光对上了。然后,他的睫毛抖了抖,眼神躲闪。
我说:“你怎么了?”
这么一观察,我才发现他脸色实在是差。眼下有青黑,满脸倦色,倒像是一整夜没睡。
季明尘双目无神地望向我。
我皱眉,摸了摸他的额头,奇怪道:“没发烧呀。”
他犹疑了半晌,说:“你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我努力思索着,仍然只记得那片篝火,“我是不是喝多耍酒疯了?”
他缓缓说道:“你说要打断我的腿。”
我睁大眼睛:“我为什么要打断你的腿。而且,我怎么舍得。”
季明尘长叹了一口气,把我揽入怀中,手掌在我后背摩挲:“好了,没事了。以后有什么事,就和我说,不要憋在心里。”
刚想说我不会把事情憋在心里,那桩事情却跳入脑海。可我摸了摸胸口,却发现没有那么痛的感觉了。那些恐惧和后怕被我压成石块,藏在内心最深处。可现在,那些石块竟然松动了不少,有消散的痕迹。
下午,我们出发回京。
索娜抱着我的小牛犊来送我,米哈已经能睁眼了,舔了舔我的手心。楚飒一直送我们到驿站,他满脸笑容地说,等我再次回来草原。
马车载着我的思念和不舍上路了。
路上,季明尘一直心事重重地看我。我再也忍不住了,扑过去坐在他大腿上,凑近观察他:“仙人,你到底怎么了。”
季明尘犹豫半晌,说:“你记得你的官职吗?”
我茫然地看着他,用力回想着:“好像叫……叫国子监……太学……什么什么的,问这个干什么……头疼。”
季明尘似乎松了口气,带上了笑:“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他把我揽入怀中,认真地说:“阿翊,你要一直好好的。你好,我就会好。”
我心里一动,一个隐约的念头飘过。可我没来得及抓住,就消失不见了。
到下一个驿站,季明尘拉着我下马车,看着我说:“晚上吃荷叶鸡好不好?”
我浑身一颤,攥紧了他的手。
他对我一笑:“馋了,想吃。”
我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里面只有笑意和平静。他握着我的手是那样的温暖有力。我缓缓呼出一口气,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鲜香美味的荷叶鸡很快上桌,我夹起一块,烫得我掉了眼泪。
随着眼泪落下来,心里的石头又松了一点。
十日后,我们回到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