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明是千杯不醉的海量, 怎的在此刻醉意上头。
篝火和人声都不见了,我的世界只剩这双羞怯的明眸。
我扛起他,越过重重人群,上马疾驰, 来到了那片七彩的格桑花丛。
我抱着他从马背上滚落, 许是醉得太厉害, 翻滚了十几圈才停下来。我摘下了他的发冠,他摘下了我的。
一人高的花丛把我们完全遮住。
我重重地吻他, 灼热的呼吸交织。
“再叫。”我声音沙哑地说。
小傻子不肯叫了, 捂住脸哼哼唧唧,拼命摇头。通红耳垂却还露在外面。
他醉得厉害, 身子软得像棉花。我拨弄了几下,他软声哀求。
我说:“再叫。”
他明明想要得不行, 听我说完却又活生生忍住,咬着嘴唇流下泪来。他大着舌头,哽咽地说:“不许……欺负我,也、也不许……占我便宜……”
“不欺负你欺负谁?”我在他耳边低沉说道,“不占你便宜,又占谁的便宜?”
小傻子表情茫然了一瞬, 似乎在思考我的问题。但是很快, 他又哭着求我。
他还是不肯再叫。
我叹了口气,满足了他。
可是很快, 他又哭着求我了。
之前是求着我要,现在是求着我不要。
“不行的, 阿翊。”我说, “是你说要的。哪能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是不是?”
他委屈地哭着, 努力想词汇骂我。可是他那么傻那么醉,那么爱我,最终也只是说了一句“你好坏呀”。他醉得昏了过去,当然,可能也不是因为醉才昏过去。
天边泛白,朝霞现,我把他弄醒。
“再叫。”我说,“叫完带你回去睡觉。”
小傻子终于又叫了一声。
沙哑的嗓音叫得更好听了,偃旗息鼓的欲望再次喷涌勃发。
我第一次没有履行对他的承诺。
小傻子哭得像小孩子,说我骗他,说他再也不相信我了,说我只会欺负他。
他说得倒是不错。
天完全亮后,小傻子已经哭得昏过去,睫毛上挂满泪珠。我带他回营帐睡觉。
小傻子睡到下午才醒过来,赖在我怀里迷迷糊糊地喊难受。
我喂他喝了解酒汤,他慢慢清醒了过来。他的表情告诉我,他已经记起了昨晚的事情。他立刻又脸红了,心虚地、试探地偷偷看我。
用膳时,小傻子还言语试探,他以为我忘了昨晚的事情,悄悄松了口气。
怎么这么傻。
我内心发笑,面上却不露声色。
下午,我带他去北漠十八州的集市。
小傻子很早就想养一只白色的大狗,跟我叨叨好几回了。来北漠的路途中,每晚睡觉前都要对着我念叨。甚至已经给狗取好了名字,叫“雪团”。出发前,还让春梨去置办狗屋和狗食。
可是集市上没有狗,也没有猫和鸟。
大楚接管北漠十八州后,设立了驻北总务处,严禁活体动物交易。昔日繁华的集市,如今寥落了许多。
我带兵驻扎北漠时,这里是那般繁华热闹。想到我苦守一个月,老皇帝却将北漠十八州拱手送人,就为了换他最后几年安生享乐,我心里久违地不舒服起来。
我已经很少想过去的事情,小傻子的存在如一块沾了药水的纱布,温柔地抚慰着我。就算想起,我也不会再沉郁和低落,而是充满了斗志和野心。因为我有了想保护的人。
可是小傻子比我还难过,嘴巴上快挂小油壶了。
我便哄他:“以后,我给你买。”
等我一回到北鄞,我便要重新拿回北漠十八州。这里终会恢复热闹和繁华。
我便能给他买浑身雪白的大狗。
小傻子被我哄好,又开心了起来,兴冲冲地去看琉璃和玉佩。他看好了一块羊脂玉护身符,激动地拉我的袖子。
这么天真,这么没有防备,怎么能忍住不去逗他。
于是我说:“再叫一声,我就给你买。”
“叫什……”
小傻子先是茫然不解,随即反应过来,惊恐地张大了嘴,不敢置信地看着我。这表情活像是看着黄金变成了大米,猪在天上飞,鱼在地上跑,然后……看着看着被雷劈了一道。
我憋笑憋到内伤。
小傻子气冲冲地甩开我的手:“别想!”他看也不看我,径自走了。
诶哟,力气挺大。
挺可惜,我要失去一块羊脂玉护身符了。不过没有关系,他不给我买,就换我给他买。
小傻子兀自往前走着,却放慢了脚步。
他在等我。即使他在生气,他也仍然爱着我。
我快步上前揽住他,把羊脂玉护身符挂在他脖子上,他便一点也不生气了。
“总想当我的哥哥,你是不想当我的王妃了吗?”小傻子老成地说。
小傻子一脸严肃装老成的样子,最好玩了。他会故意皱起眉头,抬起下巴,努力把眼神变得认真。但是……他只要看着我,眼光便总是痴痴的,带着一丝游离。
我忍着笑:“哪有。”
小傻子的记忆比鱼还短,很快又恢复了笑脸,抱着我的手臂叽叽喳喳。
“仙人,快看!五彩琉璃!”
“哇,它、它它会发光诶!”
“这个竹蜻蜓能飞多远呀?”
“快过来快过来,这个手串好漂亮呀!给我买好不好!”
……
傍晚,我们提着许多东西往回走。回程路上,我看见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西胡首领不在草原深处养精蓄锐,出现在此处,有何居心?
北漠十八州去年易主,此时正值人心浮动之际,若西胡趁乱发动进攻,后果不堪设想。
还好楚飒此人虽然平庸,但很听劝,立刻下发调令,又问我该如何打。
细细商谈一阵后,我一转头,发现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傻子不见了。
我脑中一炸,不祥的预感迅速涌现。
很快就清点发现,大将军身边少了一名亲卫。楚飒急得团团转,不停问我:“怎么办,怎么办,小三儿肯定是被西胡人抓走了。”
要是这人不是小傻子的二哥,我早就一剑劈过去了。一个镇边大将,连亲卫的来历都调查不清,还谈何领兵。遇事只会慌,不去思考怎么解决,有什么用。
我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给我一队亲兵,我去把他找回来。”
小傻子一定在等着我去救他,我不能慌,更不能乱。
可是要平静下来谈何容易。那么娇贵的小傻子,被玫瑰花刺伤到了手指,都会嘴一瘪哭出声来,自己不小心踢到门也会痛得眼泪汪汪。现在落到心狠手辣的西胡人手里……
我根本不敢往下想。
可我若不冷静下来,多拖一刻,他就危险一分。
我闭了闭眼,点向身上某个穴位,剧痛从骨缝里渗出,我终于神思清明起来,勉强能正常思考。
西胡人绑架小傻子,坐实了出兵意图,大军即将压境。这个时候,西胡本应竭尽所能掩盖出兵意图,攻一个出其不意,却借由绑架提前暴露了进攻。这对他们的谋划没有丝毫好处。
为何如此?
三年前我率神武军大败了西胡,没个五年十年,他们再难恢复元气。而这不过三年,西胡的势力必不及当初。
所以……
思绪电光一闪,我立刻反应了过来,西胡力有不逮。他们想借由绑架,分去大楚一部分兵力和注意。
绑架只是手段,他们的目的是尽可能拖延。
那么他们必不可能在阿翊身上花费太多精力。
所以目的地只能是集市。集市人多院多,随便往哪个院子里藏个两三天,大楚必会焦头烂额。
我立刻带兵过去。
“搜,仔细搜每一个院子,每一个房间都不能放过。”我说,“有消息立刻发信号箭。”
兵士们立刻领命四散。
我骑着马在集市的街道上踱步,摸了摸怀里的饼干,已经温凉了。小傻子不能错过饭点,他会胃疼。我一直把他照顾得很好,他现在比从前更忍不了痛。他痛的时候,我却不在他身边,他该怎么办。
时间一点点过去,我越来越焦躁。我从未在策略上误判过,可此时,我却忍不住一直想,要是西胡人把他带入了草原深处,该怎么办……
天黑了,月明了,集市灯火如昼。
那根理智的弦崩到最紧,马上就要断掉。似乎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我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那是一声尖叫,恐惧的,脆弱的,带着哭腔的。
几乎是一眨眼间,我就来到了那扇门前。
我看到了我的小傻子。
他额头肿了,腿上有伤,衣服上沾着血。脸色惨白,满脸冷汗和泪水,大眼睛里满是惊惶。他缩在角落里,一看到我,眼泪就扑簌簌地往下掉。
他哭着说:“明尘哥哥,我痛。”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小傻子的明尘哥哥没有保护好他,害他受伤了。
我真是混蛋。
我的手和腿在轻微颤抖,我怕抱不稳他。所以我只是蹲在他面前,拿出了怀里的饼干。
“饿了吧,先吃一点。”我说。
小傻子吸了吸鼻子,攥住我的衣袖,慢慢平静了下来。
我问他还有什么地方受伤了。
他掉着眼泪,伸出了手心。那里有一道血痕,是被袖箭划破的。
在战场上,我见过满地断臂残尸,血海孤墓,惨死在我面前的人不计其数,我的心绪不会有一丝波动。
可是此刻,看到这一道并不深的伤痕,我竟然觉得喘不上气。
我把小傻子抱起来,带他上马。
我一直紧紧地搂着他。
小傻子拽了拽我的袖子,仰头看着我,细声细气地给我讲他的推测。他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地不停说着话。
他说袖箭少了一支,要补齐。他说他不是故意杀死那个人的,他说他饿过劲了,胃不疼了。他说要我给他做一个骨笛,只要他一吹,我就能听到。他又说让我像话本故事里那样,打一道真气在他体内,让我随时能感应到他的方位。他还问我,要是把他的一滴血滴入我体内,我是不是就能和他心意相通。
我一直轻声回应他。
回到营帐,小傻子哭得好厉害。
过了一会儿,他主动凑上来亲我,说刚才不是在怨我,是他需要哭出来消解情绪。
他说是他太笨,所以才会被骗走,不是我的错。
给他包扎小腿时,他痛得厉害却还不忍心咬我。
他太乖了。
平日里,看到他这么乖,我会想去欺负他。可是此刻,我却只有心疼。
我宁愿他怪我,骂我,打我,也不愿意他这么懂事。
小傻子第一次杀人,吓得睡不着觉。我用厚狐裘裹住他,抱着他在火炉边烤火。
我一刻也不曾松手——此时不是他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他。我要触摸他温热的身体,感觉他的重量,才能稍稍安心。
我把他揽在怀里,一边给他磨制新的袖箭,一边放缓声音和他讲话。他乖乖地缩在我怀中,蹭我的脖子,拉我腰上的穗子,和我十指相扣。我不时低头吻他,喂他喝茶水,吃糕点。
后半夜,我陪他下棋。
小傻子困了,靠在我怀里睡了过去。他睡得不好,眉心紧蹙不停呓语。我低声哄他,吻他的额头和脖颈,他便慢慢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又会被梦魇住,我便反复安抚他。天亮后,他终于睡得沉了些。
中午小傻子醒过来,咬牙切齿地喊我睡觉。
我其实不想睡,不看着他我不放心。可是他横眉倒竖地喝令我,我便不能不睡了。
我再三强调,让他不许跟陌生人走。他怒气冲冲地让我赶紧睡觉。
能凶人,看来恢复活力了。我心下稍安。
傍晚醒来,我听到小傻子压低声音,警告他二哥不许打扰我睡觉。
在小傻子心里,大敌压境也比不上我睡觉重要。他还是爱我的,我的心落回肚子里。
夜里,营帐灯火通明,一条条军报不停送来。
小傻子躺在我腿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许是觉得无聊,他开始啃我的指尖,舔我的手心。
先前已说过了,小傻子就这一点不好——他不明白什么是挑逗。
我当然没有放过他。
第二天起床,他便要看我后背的抓痕,他摩挲了许久,满眼都是心疼。
他还和过去一样的爱我。
撑到五万援军来,情况立即好转,很快,西胡退回草原深处。牧民杀羊宰牛,准备了一场庆功宴。
小傻子喝多后会变聪明。
他口齿清晰、逻辑清楚地问我,当初在鸿胪寺使馆把他支走,服毒自尽时,我在想什么。
他是这样难过和悲痛。
他哭得歇斯底里。不是平日里娇弱的哭,而是伤心痛苦到极致的哭。我从未见他这样哭过。
变聪明的阿翊不让我哄,眼神冷冷地盯着我,我心慌起来。
同时我感到深深的自责。阿翊只是个小傻子,向来不擅长掩饰情绪。可我跟在他身边一年有余,竟从未发现他的心结。
他对我说教了两个时辰。
说到重要的地方他还会重复几遍,一直目光犀利地盯着我。我稍微走一下神,他都能敏锐地察觉,语气尖锐地抽问。
我像是回到了年幼应付太傅之时,当然,我没有应付他。我在诚心悔过。
那时候的我,一头钻入了牛角尖,忽略了身边这份一往情深。的的确确是我做错了。
翌日,我心惊胆战地醒过来。发现阿翊又变回了小傻子,他不记得昨晚的事情。
幸好!
以后千万不能让他喝醉。
索娜送了小傻子一头浑身雪白的小牛犊,名叫米哈,小傻子高兴坏了。直到坐上回程的马车,还连连对我讲他的小牛犊。
回京后他便忙了起来,朝中闲王党与太子党争得不可开交。常常夜深还有人来找他。
我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在北漠时我收到密信,老皇帝只有最后几个月可活了,届时会提前发国书让我回去。小傻子是想尽快搞定这一切,到时候跟我走。
小傻子每日想事情想得头疼,头发一把一把地掉。我让厨房做了补气养精的食材,每日尽心照顾他。
可是,他天天那么忙那么累,竟然还想给我下药。
可因为太傻,下到了他自己的茶水中。
小傻子身娇体贵得很,合欢散的分量又极大,直到次日清晨,他才挂着泪疲惫地睡了过去。
醒来后还不认错,还装傻,还会甜言蜜语。不对,花言巧语。
太不乖了。
不乖的小傻子是要被惩罚的。
所以用过午膳,我让他没能下得了床。
初夏时节,皇帝派小傻子去江南,严查江南官场贪腐。
小傻子最近很患得患失。
他一方面不停地夸我,给他束发穿衣服、倒茶夹菜,他都能把我夸上天。
另一方面,他一遍遍诉说着他的构想中,他与我的未来。吊椅,玫瑰,雪团,果酒,阳光和桃花。春夏秋冬各穿什么衣服,他都在脑海中帮我设计好了。
他在害怕,所以他一遍遍地用这些来提醒我,我的未来应该有他。
他在惶恐,所以他用溢美之词来夸我,他在小心翼翼地讨好我。他怕我不带他走。
我的心绞痛。
我怎么会不带他走。
我选择了这条路,不就是为了给他一个平安喜乐的未来吗。
可是他这样的害怕,是我让他没有安全感了吗?
我在暮春初夏的江南里,用力地吻他。他察觉到了我的决心和承诺,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了。
“宝宝。”我低声在他耳边唤他,“别怕,我在。”
那双澄澈的大眼睛渐渐溢出泪水来,我用指尖抹去。他低低地说:“我相信你,我一直都相信你的。”
我拉着他的手,给他抓蝴蝶,编花环,带他去溪流边玩水。小傻子渐渐又开心起来了。
“我们要一起过每一个夏天,冬天,春天和秋天。”他说。
我说:“好。”
原本毫无胜算的江南之行,因为总督林海深的夜访,局势彻底扭转。
原来这一切,只是大楚皇帝布下的局,一场天局。
小傻子也明白过来了,经历了最开始的茫然,他脸上浮现出沉痛。
阿翊和他大哥,都是局中的棋子,只有大楚皇帝是布局的人。人在局中,阿翊只能按皇帝划下的道来走。他开始扮演礼贤下士和求贤若渴。
闲暇时,我们去湖上泛舟。我们躺在船尾,共分一壶米酒。他有些醉了,用新学来的吴语,喊我相公。
他又在讨好我。原来他一直没有完全放心,他一直在害怕,怕我会把他留在原地。
我心疼得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可我知道,语言是匮乏的,只有行动才能让他安心。没有关系,我会带他走,让他永远不用再担惊受怕。
戏做足了,就等京城中的反应了。
我们启程回京。
小傻子一直坐立不安,他怕太子不来刺杀他,那他完成不了皇帝的局。可他最怕的,是太子来刺杀他,那他将永远失去大哥。
我想安慰他,却又无从说起。因为我很清楚,刺杀是一定会来的。
一国储君在地位面临威胁时,会使出所有的力量,来保住他的地位。
单看我做过什么就知道了。
去年夏天李妃勾连朝臣拥立新太子,我动用了朝中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压住了那一部分文官的声势。又冒着极大的危险亲至,请出真虎符调动神武军,打出清君侧的名义全歼叛军。
虽然结果是好的,可过程中的每一步,都有极大的危险。只要走错一步,我必会全盘皆输,一无所有。可我还是去做了。
楚竣面临的状况比我更严重,他一旦输,失去的将会是生命。所以他不能输。
果然。
乌压压的军队,数不清的死士,都奔向马车而来。
小傻子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眼里的光熄灭了。
而情况比我想象的更糟糕,参与此次截杀的,还有他的一个弟弟。
他一下子失去了两位兄弟。
他看着我,那么可怜又无助。
我只能搂着他,一遍遍在他耳边说:“我在。我永远会在。”
回京后,所有事情都变快了。
北鄞国书传来,我不日便要启程返北。
小傻子兴冲冲给我俩收拾东西。除了他送我的软剑外,他气喘吁吁地拎我的重剑,那剑足有七八十斤重,他累出汗来也拎不动分毫。
我笑着去提剑,他崇拜地看着我。
“知道你自己其实一点也不重了吧?”我故意把剑抛在空中,又轻轻松松地接住,“我一只手就可以把你提走。”
小傻子伸出脖子让我提,我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
除了一个小包袱,他什么也没有带。我一眼扫过去,便知道包袱里面是我送他的所有东西。梅花,玫瑰,茉莉,玉,护身符,还有小狗雕像。
小傻子经常背着我偷偷检查他的存货,我其实都知道。
明天立储大典上会发生什么,我也都知道。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可我知道他的一切。他的眼睛明澈如水,对我展露他内心全部的海洋。
我知道他的一切。
他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了,便来帮我收拾。我只带了剑和剑兰。他站在一屋子衣服面前纠结不已:“想看你穿所有颜色……”
小傻子最喜欢的,便是给我做衣服和选衣服。他在每月初都给我选好每一天的衣服,每晚把明天要让我穿的放在床头。可往往这个月才过了几天,他又给我做了新衣服,看看这件,又看看那件,纠结得直叹气。
我好不容易劝服了他,又带上他平日爱喝的茶叶,和他常吃的菜谱。夜已深,他眼神亮亮地窝在我怀里,又一次讲起他和我的未来。
翌日,大楚朝廷发生了许多事。
三皇子在立储大典上傻病发作。
前废太子纵火自焚。
三皇子被责令禁足反省。
小傻子哭了一整夜,哭他的大哥。
次日,我陪着他进宫。
接下来的情况让我们始料未及。皇后闭门不见,皇帝严厉拒绝,小傻子哭成了泪人,我也茫然了一瞬。
阿翊毁了立储大典,他此生再也无缘储君之位。若帝后对他仍有一丝父母之爱,是决计不会不让他离开的。毕竟他已通过那场闹剧,表达了他的十足决心。
他在凤殿面前跪至夜深,夜里下起了雨,他满脸雨和泪。
我把他抱起来,一步一步往王府走去。
他声音发着颤,一遍遍地说,让我别丢下他。他说他只有我了。他一遍遍地喊我,喊我哥哥,喊我相公。一遍又一遍。
我在这一刻痛恨自己力量太小,需要去求、去要,需要让他来受这苦。若我是睥睨天下的帝王,我便能堂堂正正、正大光明地带走他。而非仰仗别人的鼻息。
是我太没用了。
回府后,我沉默地替他沐浴,更衣,擦头发。他无声地掉着眼泪,一直看着我。
我们最终决定用易容之术瞒天过海。
当晚,小傻子缩在我怀里一直一直哭。我点了他的睡穴,可他睡梦中都流着眼泪。眼泪一直一直流,浸湿了我的寝衣。
我帮他擦了一夜的眼泪。
翌日,经过礼部和禁卫的重重检查,马车缓缓驶向城门。
我心中紧绷的弦一直没有松。
果然,在城门卫即将放行之际,我听到了雷鸣般的马蹄声和铁甲声。
我下了马车,看到了满街军士枪林。五千禁卫沉默冷硬,围了一圈又一圈。他们身上的铁甲让长街的温度急遽下降。
易了容的小傻子抓住我的手,他的眼中,是哀求,是悲痛,是惊惶。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可我知道,他说的是,别丢下我。
我看向重重禁军。
我好像带不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