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蒙特的冬天和曼约顿的冬天是两个季节。
这里常年温暖,绿草如茵。
站在贝尔蒙特车站的进站口前,身后绿皮火车呼啸驶去,沈月岛和霍深手牵手面对着阔别七年的草原,迎面吹来的风中裹挟着青草和牛羊的味道。
他们没有迈步,只是呆怔地在原地驻足。
两个人如同两根沉默的蜡烛,耗干了几乎全部的烛油,才换得回到这里的机会。
“走吧。”霍深的声音很轻,掩在轰隆隆的车鸣声中几乎听不见,但沈月岛敏锐地捕捉到他声音中的情绪,别过头去看他,发现两人的眼睛都已湿润。
于是会心一笑,给彼此抹抹眼睛。
他们此行没带任何人,只带了那匹叫做小月牙的马崽,小马崽前不久刚学会站立,此时脚步还有些踉跄,四只蹄各走各的,踢踢踏踏跟在他们身后,眨着明亮的眼睛打量这片草原。
入目是没有边际的绿色,看不见的风如同一双双手轻缓地拂过草地,没过小腿的草一丛一丛地被风吹倒向不同的方向,就像曲折蜿蜒的小溪。
草是风的河流,风有了自己的形状。
霍深提前和这边的旅行团打过招呼,他们刚一上草原,就有人牵了两匹枣红马过来。
正巧,来的人是大昆。
当年骑射队里和阿勒最铁的兄弟。
他早已成家,人变得成熟稳重,本就健硕的体形如今更是和小山一样壮实,穿着一身臃肿繁复的蓝色袍子,身后跟着一个拿着拨浪鼓的女孩儿。
他的汉语仍旧不太流利,出口就说错了一个音,递出手里的缰绳交到霍深手中,对上他抬起的眼睛,一下子愣住了。
霍深也没能说出话来,沉默片刻,开口:“怎么了?”
大昆恍惚地看着他,抬手点在自己眼睛上,说:“你的眼睛,很像我一个兄弟。”
“是吗。”霍深声音已经哑了,垂下眼不再看他,“他去哪了?”
“很多年前就去世了,他的妻子把他葬在迦蓝山上。”
大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可是在那一刻就是控制不住。
沈月岛从霍深身后走出来,大昆这下彻底说不话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沈月岛,试图从记忆中找出他七年前的模样,那个青涩莽撞又叽叽喳喳的男孩儿,如今变得温润柔和,让他认都不敢认。
“你是沈……”
他忘了沈月岛的全名,只记得他的姓。
沈月岛点头:“是我。”然后挽住霍深的手臂,“这是我爱人。”
大昆沉下脸来,神情变得复杂,有些生气:“可你是阿勒的妻子。”
贝尔蒙特早就承认了他们的关系,在这里,大家默认一个男人只能和一个女人结为伴侣,相爱一生,即便对方已经故去。换成男人同男人也是一个道理。
沈月岛当然知道,所以他点了点头,又说了一遍:“对,这是我爱人。”
大昆看看他,又看看霍深,没再说出话来。
言尽于此,沈月岛不再多说。
他不愿意暴露太多霍深的身份,不想让他曾经的出身和经历变成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两人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奔向身后苍翠欲滴的草原。
大昆傻傻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看着霍深熟悉的骑马姿态,恍惚间想起那个永远冲在队伍最前方保护着他们的小队长,隐约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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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他会认出来吗?”
跑完一轮时,沈月岛问他。
霍深怀里抱着还不能独自驰骋的小马崽,想了想:“会不会都好。”
不管是作为霍深活着,还是作为阿勒活着,只要有沈月岛在身边,每一天都是畅快的。
大昆带来的这两匹都是母马,性情温驯,看到沈月岛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属于自己同类的幼崽,就慢悠悠晃过去低下长长的脖子,和马崽贴贴。
小月牙一直是沈月岛在养,和他学的很会撒娇,看到陌生马也不害怕,反而抬起两只前蹄轻轻往前一蹦,用马头蹭了蹭人家。
“它也是小伽伽。”沈月岛笑着说。
“你小的时候可比它还会作怪。”霍深温柔地望着马崽,唇角勾起一个很轻的笑,沈月岛侧目凝望着他的眼睛,看他浓密的睫毛垂落,露出一点宝石般的灰绿色。
他在这一刻完完全全地变回了阿勒。
沈月岛情不自禁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脸被风吹得有些凉,阿勒下意识用掌心捂住他,那双灰绿色的眸子也就回转过来,里面映满他的轮廓。
“队长,我有没有说过我最喜欢你哪里?”
“眼睛。”阿勒根本不需要思考。
“这么明显吗?我以为我藏得很好。”
阿勒一笑,指腹摩挲过他温凉的鬓角:“你小时候最爱干的事,就是趁我午睡时数我的睫毛。”
“嗯。”沈月岛抵着他额头摩挲两下。
“你的眼睛是贝尔蒙特的湖泊。”
-
带着小马崽始终不方便,阿勒把它放到了大昆家里,暂时寄养。
他今天很忙,要和沈月岛去很多地方。
贝尔蒙特在他眼中变成一张薄薄的地图,他们骑着马在图上游走,找寻曾经共度的每一个时刻。
人或许永远都无法忘记自己的少年时代,尤其是回到离别多年的故乡的时候。
在贝尔蒙特腹地的最中心,有一条干涸的小河,他们在泥沙中挖出了两块光滑的鹅卵石,沈月岛将这两块石头带到他以前栽种风信子的地方,作那朵花的墓碑。
过去已经消散,枯萎的花枝也被掩埋。
他们在鹅卵石旁边种了一朵新的风信子花,还为它用砖头搭建了一个小小的避风棚。
草原不像城市,每时每刻都在改变。
过去七年,沈月岛最爱吃的那棵柿子树还长在那里,霍深爬到树顶给他摘下一个柿子,他小口小口的,吃得很珍惜。
吃完柿子两人又去了很多地方。
他们被推掉的小房子的旧址、他们遭遇泥石流的那个山坡、他们曾经住过的帐篷、年少时阿勒练箭的地方、还有挂满彩旗经幡的高山。
最后一站,是埋葬着阿勒的迦蓝山。
草原上天黑得比较快。
还没来得及去迦蓝山,天色就黯淡下来。
大昆给他们找了一个住的地方,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个帐篷离以前阿勒的帐篷很近,周围还有很多以前骑射队的兄弟,大多已经成家,带着自己的孩子来看“霍深”。
沈月岛不知道大昆是怎么和他们说的,更不知道霍深是怎么和他们交流的,或许草原人之间有自己的默契,光靠眼神就能传递信息。
他们没问霍深是不是阿勒,霍深更不会主动说出自己的身份,这些草原汉子一个赛一个的沉默寡言,聚在一起全都不说话,活像一出哑剧。
霍深没流泪,也没激动,他的表情一如年少时那样淡淡的,平静柔和,一个一个看过他们的脸后,就拿出包里早就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他们的孩子。
如果只靠眼睛还不能确认是他,那这些礼物则是铁证无疑。
霍深亲手做的弓箭、护腕、草编小动物,都和以前阿勒做给他们的一模一样。
队员全都红了眼眶,欲言又止地围上来,一眨不眨地看着霍深。
霍深发完礼物,拍拍他们的肩,转身走了。
一个年纪小一点的队员没忍住,冲上来喊了他一声:“队长!”
霍深脚步顿住,半晌转过身去。
眼前这个高大硬朗的汉子,在七年前他离开的时候,还是个小豆丁。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那人流着泪问他。
霍深看了沈月岛一眼,点点头:“以后都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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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员们走了,帐篷外又恢复安静。
月朗星稀,风很和缓。
霍深坐在租来的车边,抽了一根烟。
沈月岛靠着他的肩膀,拿树枝捅地上的蚂蚁窝玩。
这样互相陪伴的夜晚是不需要说话的。
他们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情,偶尔抬起头来接一个吻。
月光如同融化的碎银打在他们身上,把沈月岛披在肩头的长发,照得像一片绸缎。
霍深的眼神静默地落在沈月岛的发丝上,久久出神,一阵风吹来,长发飘到他眼前。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触碰它们。
可指尖刚伸进去,沈月岛就站了起来。
发丝从指缝间滑走,霍深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恐慌。
下一秒,空荡的手指就被握住。
沈月岛蹲在他面前,用两只手很紧很紧地握着他的指尖,仿佛明白他刚才心中所想。
霍深望着蹲在自己面前的人:“小岛,你是真的回到我身边了,对吗?”
“嗯,我永远都在这里。”
沈月岛吻住他,两人在月光下相拥。
黑暗的草原上,即便是野外也无人打扰,但霍深绝不可能在大草地上就把沈月岛给委屈了。
他将人打横抱起,带进和以前相差无几的帐篷。
七年前,分手那天,沈月岛哭着冲进来,扑到他身上,一边和他诀别,一边和他拥吻。
当时只有疼痛和绝望,两人却记了很多年。
现在换他把沈月岛抱进去。
“我会给你最好的。”他吻着沈月岛的额头,将人轻而又轻地揉进怀中,“不会让我的小伽伽再疼了,一丁点都不会。”
帐篷里没有开灯,显得沈月岛的眼睛很亮,他躺在毯子上,注视着霍深,眼神那么依赖,那么贪恋,那么那么多的珍惜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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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帐篷里的灯被打开。
霍深坐起来,身上一层薄汗。
沈月岛拉住他手腕:“去干嘛啊……”
“烧水,给你洗澡。”
沈月岛这会儿有点黏人,伸手圈住他的腰,把人拽回来,闭着眼嘟囔:“别去了,不想洗,哥陪我吧。”
霍深拗不过他,重新躺回来。
沈月岛说包里有礼物,让他去看。
霍深把包打开,翻出一只木雕,是沈月岛答应给他做的那个。
巴掌大的小马雕得栩栩如生,刷着枣红色的油彩,两只眼睛用宝石镶嵌,就连尾巴上的毛都一根根地刻了出来,和他之前死去的那匹小马很像。
“谢谢伽伽,我很喜欢。”
霍深在他头顶落下一个吻。
沈月岛红着脸,凑到他耳边特别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我也喜欢。”
霍深看他这副表情就知道他喜欢的不是木雕,也小声问他:“你喜欢什么?”
沈月岛脸更红了,眯着眼睛,额头上还带着之前折腾出来的汗,看起来很显小。
“就……喜欢你啊,还喜欢刚才,反正我都喜欢,特别好,特别舒服。”
霍深被他一句特别好弄得哭笑不得。
“没人问你,害不害臊。”
沈月岛不太害臊,没人问他他就问别人。
他睁开眼睛,晶亮亮的一层水汽,满眼期待地看向霍深:“队长,我呢?我好不好?”
霍深还是笑,低头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沈月岛满意了,在他怀里拱了拱,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趴下了。
“哥,好累啊……”
霍深手放到他背上:“睡吧,哥拍着睡。”
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
沈月岛醒过来时床上就剩了自己。
霍深不在,帐篷里有些暗,他把灯打开,这才看到床边放着两套衣服。
深红色的草原骑装,袍子、靴子、头饰、配饰一应俱全。
沈月岛眨了眨眼。
这是贝尔蒙特人结亲时才穿的衣服。
霍深走进来:“舍得醒了?”
沈月岛看向他:“队长……”
霍深牵住他的手:“在你的噩梦里我是穿着这样的衣服去接你的吗?”
“嗯。”
“那今天就戒断一下。”
他给沈月岛换上大红喜服,长发梳起,戴上沉甸甸的金银配饰。
自己也穿上那身衣服,和他站到一起,从镜子里看去,就是一对即将结亲的伴侣。
沈月岛腿软,霍深就背着他走出帐篷。
帐篷外,老额吉坐在木头桩子上,脚边支着个大铁炉,他在往炉子上贴饼。
看到他们出来,老人家吸着烟斗一招手:“过来吃饭。”
沈月岛在他背上笑起来。
“我想起以前了。”
霍深嗯了一声,“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就是这样。”
十八岁那年,沈月岛刚来到贝尔蒙特,车就坏了。
他和司机保镖一群人在路上等了三个小时才被好心的牧民拉回来,饿得两眼昏花饥肠辘辘。
老额吉请他们吃饭,阿勒就在旁边。
当时吃的也是这种饼。
藏族的吃食,地方特色浓厚,刚捣出来的糍粑,直接用手团成团再抹一层酥油茶,贴在炉子上。
手和碗都仔仔细细洗干净了,但老额吉长年劳作风吹日晒,双手难免染上黝黑的颜色,这样直接用手抓着吃,画面多少会有些不好看。
很多游客嫌弃这样,礼貌些的就面面相觑,等他们走了偷偷把饭倒掉。
不礼貌的直接当面就说,话里话外都是贬低。
这样的人阿勒见得多了,更何况是沈月岛这样打扮矜贵的小少爷。
他怕食物再被浪费,就想拿些勺子分给他们。
却没想到一抬头就看到沈月岛瞪着一双圆咕隆咚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老额吉手里的饼,嘴唇吸溜吸溜地抿个不停,活像只看到肉骨头的小狗。
他是真的饿坏了,十八岁的孩子怎么禁得住饿,给他一头牛他都吃得下。
老额吉动作慢,一次只能烤一张饼,烤完分给他们。
沈月岛再饿也不会争,说我想先吃,只会乖乖地站在炉子旁,紧盯着炉子里的饼。
饼到哪里他就盯到哪里,眼看着一张张小饼送到别人手中,他还会失望地抿抿嘴巴。
阿勒看着他,心里就想,如果他是一匹小马,此时耳朵一定是耷拉下来的。
他看的太过关注,被沈月岛发现,小家伙还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脸,用手挡着小声对阿勒说:“我还以为是给我的,差点就伸手接了。”
老额吉分饭才不管谁是少爷,谁是司机,一律按大小来排。
沈月岛最小,最后一个才分到,端着碗洗干净了手,蹲到小角落里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那模样可怜的,阿勒搬了张凳子到他旁边,让他吃得舒服些。
小家伙感激不尽,说着谢谢但吃东西的速度一点没落下,一小口一小口吃得特别仔细。
他吃完发现对面阿勒碗里还有半碗,磨洋工似的喝一口水吃两口饭,不太想吃的样子。
沈月岛就小声问他:“你吃不下了吗?我帮你吃吧。”
阿勒懵了一下,然后就笑了。
自己想吃就说想吃,还要说帮他吃。
沈月岛看着他的笑脸,耳朵飞速蹿红起来,不太好意思地说:“哥哥,你的眼睛好好看啊。”
阿勒也有些不好意思,收起嘴角,示意他自便。
沈月岛拿过他吃剩的碗,说:“我听我妈讲,你们藏族有句话叫‘杀生害命,骨头啃净’,所以你们都见不得浪费粮食,不然心里难受。没事的,我饭量大,你吃不完我就帮你吃了。”
他一幅乐于助人的样子,咬着那一小块糍粑,拉出一点软糯的丝来。
阿勒莫名觉得他肉乎乎的脸是不是也像糍粑这样软,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把。
但这是新来的客人,他不能这样失礼。
所以那天他全程都没说话,就怕自己一张嘴就脱口而出一句:我能摸摸你的脸吗?
也是因为这个,他直到最后都没想起来告诉沈月岛:他不是吃不下,是想吃慢一点,等老额吉。
于是十八岁那年初遇,两个都不太好意思的纯情男孩儿,一个吃得撑死,一个压根没饱,一个净盯着对方的眼睛,一个强忍着不去摸脸。
故事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圆满。
分吃完最后一团糍粑,他们踏上马背。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两道鲜红的背影紧紧依偎着,奔向迦蓝山。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感谢大家一路不弃,正文停在这里,番外是长长甜甜的草原生活,大家有想看的在评论说耶!
这篇文我写了很久,连载期五个月,前期准备一个月,大纲写了七万字,还给霍深小岛写了人物小传,不知道有没有把他们立住。
我写文挺狗血的,情绪大开大合,很夸张也很矫情。
这次就想换种写法,搞点朦胧伤感的氛围,回不去的草原,互相献祭式的爱情。
但我水平实在有限,写得也很吃力,成品可能也和想象的两模两样,所以这篇文一直很糊,陪伴我的宝宝也不多,但你们给了我很多力量,那些长评精华我反复在看。
幸好我坚持到了最后,给了阿勒和小岛一个圆满的结局,也没有辜负大家。
下一篇隔壁《学不乖》靳总×小裴,希望还能和大家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