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厚洪亮的钟声洪音遥遥响起。惊起一片神鸟,拖起流光尾翼鸣叫着划破长空。
素曜眯眼侧卧在红绸满挂的泱然桂树下,一手撑脸凝目翩然,另一只手中握着个雕花精致的白玉酒壶。
白发如瀑洒满肩头,落下来洒了一地。
白玉京内云雾缭绕,仙乐绕梁,无风也飘花。
桂花微雨落了他满身满发,一袭细纱白衣系着飘带浮在空中,浑身笼层清冷银光,赤着双霜雪般洁白光滑的足。
不知是在小憩还是熟睡,却道是一副道骨仙风,不食人间烟火。
小仙侍从不远处迈着盈盈碎步走来,罗衣似春风,看起来也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且不知如若换算成人间年历,怕是已经存在了千万年。
镜儿足腕上系着枚细链银铃,每走一步都会发出清脆细碎的铃声,不扰人,反倒净心。
素曜似是闻了铃声,微微抖了眼皮,将玉睫碎花扇去。
小仙侍走俯身从他手中拾走饮空的酒壶。见他丝毫未动,歪了头抿起道好看的笑,轻道:“星君,仙钟响了。是有好一段时间没听过了。”
仙人还是没做声。
镜儿静静站在身旁,替他拂去落在身上的花叶。
过了好一会儿,素曜轻叹口气,动了动两片樱润薄唇,慵懒道,“听到了。”
镜儿掩着嘴咯咯的笑了几声,细嗓如黄莺悦耳:“星君难道就不好奇,这次飞升的是个什么人吗?”
“我好奇这个做甚。”他调整了个姿势,冷冷道:“年年飞升的人那么多,不过平平天兵天将,谋各家上仙身侧一官半职,与我何干。”
“我刚瞧了眼,这次不是个凡人,是只妖呢。”镜儿眯目另含深意:“妖修行千年逆本性不曾作恶,还能为人间立下福祉,得道飞升,可是不容易。我见他也是一头白发,和星君您颇有些相像。”
她这般说着,绕至素曜面前蹲下,捧脸畅谈:
“只不过啊,这次的新人有些特别,飞了升第一件事不是去天宫领福报官职,反而直奔着秦广大王要生死册簿去了,可是要寻人呐?”
素曜缓缓睁开了眼,露出一对浅妃的瞳仁。
“你说……”
“怎么,星君是想到什么了吗?”
司月星君原地思量了会儿,站起了身。
双手背后,长袖遮住葱葱玉指,一身白纱飘荡空中,随性披散着的白发伴桂花肆意飞舞,连衣衫都未系紧地露着前胸大片雪肤。
只凝起一张冰霜样清冷虔神的脸,望面前几只嬉闹的兔儿出神。
“罢了。你替我把酒取来吧,这白玉京真是日复一日,无聊得很。”
小仙侍望了他半晌,眼里掠过丝难以道明的神色,失望地撇撇嘴,应了声“是”。
“他忘了,他忘了。”远处草田里的兔子飞走,小声嘘言。
“真不记得,不记得。”
“忘啦,忘啦。”
怎道头顶蓦地掠过道冷光,险些削了耳朵,立马炸了毛地撒腿乱跑。
“少嚼舌根,全给你们丢下凡装盘子里去!”镜儿将绸带纳回,传声骂道。
镜儿再一叹气,抱起胳膊往那树下背影处看。
想自家星君下凡一世,拯救人间苍生万民于危难,归来时却要斫断一身前尘缘丝。
自己在天上旁观一切,终是知晓天机却不能道破。
若是讲了,将这段姻缘丝归还于他,那便是九道天雷之罪,搞不好要灰飞烟灭的。
毕竟成仙不易,谁会拿自己千万年的修为去道别人的天机啊。
只好摇摇头,足尖晃银铃走远。
徒留素曜独自一人立在这庞大空广的白玉京中,拥着一身不灭月光,望花开四季的桂树发呆。
身旁桂花似雪,宛若九月人间三秋。
一只白凤栖落在树上,抖了抖羽翼,抛下一片点点星光,与三声悲鸣。
他低头瞧了瞧自己空荡脚腕,怅然若失的一挥衣袖,踏着一地落花碎光,向着浑身罩着圣光的白玉殿走去。
耳畔仙钟浑沉的余音还绕在空中,大殿的飞檐上盘踞着只华贵似玉的白龙,四只龙爪抠着大梁俯下身来,将一颗巨大的龙头凑到他面前,冲他眨巴眨巴眼,自鼻息中呼出一阵奇香无比的迷雾。
……?!
——【“小妖怪?小妖怪!”】
——【兔子……我要吃兔子!】
素曜蹙紧眼楣,脑海中又回荡起模糊且微弱的呼喊声。
那声音里满是少年的意气风发,引他不住回头向望,却只能看到一个不成形的虚影,一身花白色的袍子,又似是一头白发的人影,拼命朝自己招手。
却当他每每欲想迈开步子走近去看,都会恍然自虚梦中惊醒。
周遭一切尽如静湖水面被投了颗石子,翻着涟漪破碎开;紧接便是一阵头昏脑胀几乎裂开般的痛,似乎在强行将他从那虚妄梦境中拉扯出来!
“白钰!”素曜怒道:“这时候喷什么云山雾,哪能静心了,反倒惹我头痛!”
白龙好心反挨了骂,悻悻朝他嗤了两口温气,缩回屋檐去了。
恰好几只玉兔从脚下溜过,其中一只还停下来嗅了嗅脚背。
这小玩意粉嫩的小鼻头抽动,几根胡须搔得痒,直惹人爱。
……怎么会有人爱吃兔子啊。
真是粗鄙至极。
自下人世走那一遭,都已经过了无数个天上两年,人间早是个大几百年过去了,这头痛的遗症可真严重。
天帝那个坏心眼糟老头子,嫌自己在这白玉京里成天游手好闲着发霉,便连哄带骗的央他下凡一趟揽了个救世的破差事。
“素曜,你就去一趟吧。别人我不放心,他们都没那能耐!”
“我不去。你手下仙班无数,跑这麻烦我来做什么。”
“积德行善,福祉多多益善嘛。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人间有难,别的神官不是忙得要命,再不就是本事不够用,加之事态危及,关系妖界王战,我仙界不好掺手——
“不去。”
“哎呀,你看你,根基深厚又不差那么个一魂一魄的,不耽误事儿!”
“一魂一魄也是我的,不去。”
天帝老头急得跺脚:“放眼过去,整个天界上仙中也就你还能每日悠然自得,浇树喝酒,养龙喂兔子,就去帮持一下怎么了!”
“那您自己去。我这儿忙得很,民声成日在耳边荡,还有那上元节的祈愿,处理不完。”
天帝御袍撑得一身天地尊主气概,夺目神光晃得他眼晕,还毫不自知地摊着手掌在他面前摆晃:
“事成回来,我给你备五千年份的玉皇御酿,管够!”
“……”
“成?”
“……”
“好咯,当你默认了啊!”
……
可你这老顽固也没和我说过会头痛上几年啊。
他砸砸嘴,品了品口中御酿的余香。
不过这酒香当真是不错。
素曜乍地回身摆着空壶,适才散开的前襟半边已经滑落到肩下了。
“什么妖?什么妖啊。”
镜儿闻声展眉,刚要开口回答,“啊!”地一声尖叫捂了眼,着急忙慌跑过来垫脚给他把那衣袍拉上去。
“好歹是三界主神呢,麻烦您照顾些形象!”
“我要什么形象。下界将我画得五花八门各有姿色,用不着我费心思。”
“行了吧。”镜儿翻白眼道:“您不妨有空给人间托个梦,化出真身让他们看看,不然那些个香火上来了都不知道该往谁家飘!”
“随他们喜欢去。”素曜将袍子一拢,悠哉悠哉赤脚踩着白玉砖往大殿中去,留话道:
“人间将我想成什么,我便是个什么。本就随人愿人心而存,他们高兴便好,我做我的逍遥仙。”
——
大海沃石之外,开满三千里彼岸花。现世圣光愈演愈弱,一片血红花海也渐渐变得漆黑。
偶有几些孩童的精魂,闪莹莹青光微弱照亮一条漫无边际的黑石路。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人死一去何时归。”
“何时归呀。”
“何时归……”
耳畔泣妇吟着挽歌,回荡在千里猩红色的花田,阵阵阴风撩动花絮,飒飒摩擦声响彻幽魂寂静岭。
艾叶被那哀歌唱得背后发凉,搓搓手哈了口气。
他点着盏从天宫引路仙官那借来的长明灯,以保黄泉之路上不被恶鬼缠身。
好在那引路仙官与他几百年前有些前缘,相熟相知也算报恩,不然长明灯也不是随便外借得了,更和况是他这种刚飞升,尚未封仙位、未分配到哪位上仙门下,没靠山的杂仙。
“您可别跟路上的幽魂讲话。生魂讲得就是个安息,这段黑路对他们千万重要,打扰了人搞不好半路冒出些怨念成了鬼,惹怒秦广大王该把你抓走了!”
“行,知道。”艾叶按着太阳穴跟神识里那个絮絮叨叨的声音说:“我问完马上出来,不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