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玄冥宫一事之后,艾叶便将那银铃收了起来,不再挂在颈间。
秦广王的态度转变让他总觉是暗觉这铃铛,是能找到他的唯一线索了。
毕竟这枚银铃伴了自己七百余年,一枚人间物什却也没有丝毫磨损上锈,依旧声如鸣雀,属实有些不寻常。
他追随游奕灵官踏遍天地三界,明里为天帝送旨传意的同时顺便巡查三界,观人间善恶,
其实暗地里大半时间都在寻访好酒美食,在人间随处找个舒适小窝,便偷上他几年的懒。
人间的时间过得比天界慢得多,因此就算偷了懒,也不太会被天上那群督查发现。
游奕灵官换了身便衣,趟在山头坐着看风景,顺便舔舐掉葫芦里最后一滴酒,不着前后地扭头问:“诶对了,你认得那新任的妖王吗?”
艾叶一个打挺坐直身子。
“你不说自己是昆山上生养的吗,那应该多少与开明兽有过一面之缘吧。”
刚讲完这番话,立马摆摆手让他权当自己放屁就是。
“拉倒,妖王又岂是随随便便阿猫阿狗就认得的。”
艾叶太久没听人与他提起过这个名字,冷不丁浑身一震:“上仙问这个做什么?”
游奕灵官颇有无奈道:“下月初九,天帝寿辰。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召开玉皇会,届时宴请各路妖人神魔,而我,就是那个忙得脚打后脑勺上天入地去送请柬的。不过好歹今年有你在,约摸能帮我分担个万分之一吧?”
“那定是必然。可这和妖王有什么关系。”艾叶不解。
“其实天帝每年都有往妖界递请柬,只是那妖界你应该也知道,根本就没有对天界丝毫的敬畏尊重,数万年间关系紧张得很。昆山界内个个都是千万年的元神精魄,厉害得很,我贸然进去,再一不小心说错话得罪了哪个,可就出不来咯。”
艾叶暗自思忖,原来自己从来未听闻过什么玉皇会,妖神两界关系不合,感情的缘由,竟不是天帝不想缓和关系,而是他个老神仙不敢递请柬进来?
“你说这新王上任,我对他可是一无所知,万一是个暴虐君主怎么办?罢了罢了,今年也不送了算了,忘了吧,当我这老不死的讲梦话就是。”
游奕灵官黑着脸摆摆手,重新仰回摇椅中去。
“噗……”
“诶小猫咪,你笑个屁啊?”游奕灵官听这憋不住的笑声绝对是个嘲讽,直挺起身子骂道:“你能耐,你不怕,要不你去!”
“去就去嘛,”艾叶笑眯缝起眼:
“妖与人早已互不相扰,自然应也不会不给天界面子。不过昆山已封,要说这入山可能是有些难的。若是我与上仙一道,未尝不可一试。”
老神仙把眉头皱成一坨,琢磨半天后问:“这么说,你是与妖王知熟了?”
“何止知熟。”艾叶转了目光到远山:“长兄如父,数百年不见,甚是思念。他不是昏君,也不是无情无义,不过很多时候身不由己罢。”
比如一别百年,留自己孑然一身了了之类。
“净吹牛吧你。”
游奕灵官瞪了一眼道,“说谎都不打个草稿,你当我不知妖王登位的条件,是像活蛊一样逐一杀了其他八位兄弟,才能坐上那尸山血海堆起的王座吗?何来兄弟故知一说!”
“话是这样没错。”艾叶蹲跳到路边石墩上,歪着个头,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本体是只大猫。
“可您看我现在还是个妖吗?”
游奕灵官脸色忽白忽青,觉自己是被糊弄着往挖好的坑里拉,又觉好像有那么点道理,一时半会儿竟吭不出声来。
“要去送你自己去,我不去。”
“怎么,堂堂天界武神也有害怕到打退堂鼓的时候?”艾叶觉着好玩,更上杆子逗了句。
“滚滚滚滚滚。”
——
白玉京内月光莹莹,白夜永驻。
素曜依旧是和这数不尽的千年岁月日日相同的,独坐在大殿外玉石阶旁桂树下,扬撒饮酒,消遣度日。
月帝喜静,向来独身孤立,每逢庆典宴请,连天帝都请不动。
如此一来,日月大道自然便成了寻常仙官口中的孤情寡意。
他摇摇手中的白玉酒壶。玉色清透温润,借着月光隐约能见清澈精酿波荡。
神鸟比翼双飞而过,素曜忽地想起那些劝自己寻个仙侣的各路仙人,耳根子早磨得破皮。
然什么仙侣,什么情爱之事,本座根本就没有那根七情心性。
这帮劣性愚仙。
一阵钻心头痛席卷而来,如流矢利刃只穿脑髓!
手中酒壶一抖,掉落在玉阶上摔了个粉碎,精酿溅了满地!
素曜双手紧抱住头,万般痛苦地闷哼。
阵阵痛症惊涛般一股更胜一股地来势汹汹,像一把把尖刀胡乱搅着脑浆,捣成浆糊,逼他去想起些什么一般,又不给丝毫舒缓喘息机会!
近来头痛愈发频繁了不说,怎还反而更肆虐起来?
“停下……别……!”
【“——小妖怪,绝对不要乱跑啊!”】
那个无根无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又在须臾后——
【“我恨你一辈子!!!”】
一声堪比诅咒的怒吼长驱直入刺痛脑仁!
“你闭嘴!!!”
素曜咬着牙关扯出一声怒吼,桂树上栖着的银蝶神鸟惊得窸窸窣窣飞了满天!
“别喊了!阴魂不散的东西,给我滚!!!”
他猛地起身,没成想这一站起得太急,未及站稳脚跟,眼前顿是一片模糊,嗡鸣刺耳,接着全黑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似乎渐渐回复了些,头虽然不那么痛,却昏昏沉沉踉跄不堪。
素曜努力睁开眼,脚下一虚,差点叫个木制矮门枕给绊倒,整个人扑扶在了个掉了些漆的破旧红木门框上。
等等……木门?
白玉京内什么时候有木头做的屋子了?
没等他想明白,自小腹袭来一阵火辣燥热之气直冲天门,又自上而下回了道不明的麻酥感,如同受着千万只蚂蚁同时啃噬百万脚足骚乱,从头顶一路麻到脚趾。
唔……好难受……
怎么回事……?
眼前模糊一片,像是被糊了成水雾,努力想拽回意识清醒起来,脚步却不自主的跌跌撞撞一路走了进去。
这并非我本意,我本无走动的打算!
脑子里轰地一声,焦躁不安到连鼻息内吐出的气都是热的。
这具身体拖着他勉强残留的半丝意识,径直撞进了一个怀里。
“小妖怪,你这是怎么了?”那人好似半睡半醒的,慵懒道了句。
这清朗熟悉的少年音如惊雷贯耳,素曜脊骨一僵,不正是那个引自己头痛欲裂、折磨许久的嗓音吗?!
这难道是梦?怪不得自己控制不了这具躯体。
可是既为梦,为何又会难受得如此真实?
好像这具躯体此刻正承受者的煎熬原原本本的加持在了身上一样,前所未闻的难受捱得暴躁,甚有恐惧念头攀上心间,又何等无能为力!
素曜瞪着双惊恐双眼,想去看声音主人的脸。
眼前迷雾再褪去一层,自己的脸结实撞在了来人光滑胸膛上,他这躯体的主子似乎也是受了惊吓犹豫了几分,倒退了一步。
只这一步,使他确实看清了眼前之人,单着一身亵衣,领口散得低,漏出一片薄而结实的胸肌。
软白发散在胸前,伸一只手握着肩膀,扶住这具摇摇欲坠的躯体。
素曜拼命抬头望向他的脸,却只是一片模糊。
可恶。怎么就偏偏看不清脸。
然这具躯体根本就不给他沉思喘息的机会,小团着的那股燥热难忍,口中干渴,发了疯似的想找个出口。
这具失控的躯体反手扣住那只扶着自己肩膀的手,容出另一只掐住对面人秀颀脖颈,用力拖着向身后床榻拽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好大力气,手里掐得紧,甚至能感受到那人愕然发声时喉结在掌心上下滚动,摩擦得掌心发痒。
“顾望舒你奶奶的,神智不清吗?你看清楚我是谁!你给我放手!!!”
顾望舒?顾望舒是谁?
心间、脑子里、耳中全是混沌不堪的嗡隆错乱,似梦非梦亦非现实,只模糊得他一声“进来”,银铃随动作摇曳,竟是阵阵近乎绝望的情愫涌上心头,五味杂陈。
连最后一抹残存神志也被覆盖,无论如何咬牙定心,都不抵身下人逐渐自暴自弃的隐忍声,到底——
素曜惊叫坐起身,发现自己置身白玉京大殿内的浮雕玉榻上,满身冷汗。
他觉着自己身上好像哪里不太对,骇然掀了被子一看。
登时骇凉到脚底。
我居然……?!!
堂堂月帝司月星君,无情无欲凡心不生,三界最为清冷净洁上仙,怎得“欲念”这一情感,又怎还晕出了好大好大一个春梦出来?
而可这梦境真实得可怕,好像亲身经历了一般!
————“叮——”
等等!梦中所闻那个铃声……!
素曜顿觉头皮发麻,大喊“镜儿,镜儿!”
小仙侍急急忙忙推门跑进来,跪伏榻前语速飞快地连道一连串问题:
“星君您醒了?您没事儿吧?怎么这么多汗,难不成是做噩梦了?还要不要紧,头还疼吗?都怪天帝……!”
“镜儿。”
素曜沉了语气将其打断,瞳仁躲闪转了好些圈,犹豫许久后一把抓起女孩手腕,声音沙哑地恳求道:
“我的命铃,你当真不知丢在哪儿了吗。”
镜儿顿时面色惨白,触电似的甩开主子的手,眼眸中惧意闪动,比活见鬼还惊恐,不知所措拼了命摇着头往后缩。
“这是天机,我不敢说,我不能,我……”
素曜喘着并不能轻易平复的粗气,将其捏得更紧,几近崩溃地追问:
“就问这一个,就一个!我得……得找到命铃才行,没了命铃根本压不住梦魇杂念,七情六欲,真的快疯了,太折磨了……!就问这一个,你知道的对吗,你当是知道的!”
镜儿吓得跌坐在地,仰脸颤瞳望向素曜。
自打她生形于清虚中,便开始那般将他视为至高,守了千万年的上仙,
他永远都是那般孤高清冷,一身清风,不染凡尘,亦是寄托了凡人千万年来无尽思念,心愿,情愫,期盼,而将自己终世困在寒潭白玉京中的那个皓月本身。
这张凝万年清晖,无悲无喜的脸,此时竟会露出如此卑卑微慌张到无所适从的神色。
将她整团心狠狠捏在一处。
“是……”她咬紧嘴唇,将颤抖不停的手藏在身后,悲痛阖眼,将那几欲涌出的泪水挡在玉白长睫下。
几个字,道得可是个凄惶。
“是您……亲手赠予他人了……”
赠?
“你说什么?赠?”
素曜惊骇难信得目瞳紧缩,头痛愈演愈烈!
“笑话,你知道命铃于我何等重要,自吾生于混沌天地间时便常伴身边,就算是去了趟人间,也觉不可能随随便便割得断羁绊,谈何送字!”
窗外忽然炸一声巨响,赤色天雷是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笔直奔镜儿砸去!
天雷夹杂紫电血光,如震怒天龙不由分说劈头盖脸而来!
镜儿早已是吓得瘫软在地,尖叫一声抱头闭眼抖成筛子。
天雷无视一切花里胡哨的法力仙气阻拦,生生真实劈下,轰然炸响,接着便是阵焦糊血气扑鼻而来。
镜儿惊恐睁眼,素曜的脸在离她只有分寸距离,一头银丝垂在胸前,妃瞳温润如暖玉慰藉,顺着鼻梁优越角度而下,残挂血丝的樱色薄唇侧,卷起抹抱歉的笑意。
“对不起啊镜儿,我再不问了,不问了。”
虚弱话音一落,本就面色苍白的仙人无力跌入她怀中。
“星君……星君?”
镜儿手足无措想扶他起来,手扶到背上,竟摸了一把黏腻。
她大叫从素曜身下爬出,定睛一看,紧捂住嘴,说不出话。
素曜背后白纱被鲜血染得触目惊心,大片的血肉模糊。
他……他这段时间,到底是过得有多难受,才会不惜以一道夺舍天雷为代价,来换自己的一句天机?
早知如此,当初就算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阻止他去人间那一趟。
可偏偏自己那时候还是第一个站出来劝他去的……
只是看他在天界上孤独了这么久于心不忍,下凡间一趟,说不定还能多认识些朋友,热闹些,待归来之后说不定性情上会有什么变化。
谁成想竟成了条斩不断的孽缘。
———
人间。
晴空一道闷雷开天闪过,电光火石赤紫色大闪转瞬即逝。
游奕灵官穿着件靛蓝布衣,领口大敞,带着顶破草帽躺在瓜田里手摇蒲扇晒太阳。亮光闪破帽阴,他见了这道赤雷,眉头一挑,没什么好气的调侃了句,
“呦。晴空霹雳,不知哪位仙友说错话了。还是赤色的夺舍天雷呢,虽就一道,估计这仙也一时半会也是好不了了。”
艾叶从旁边人那么高的杂草丛中探出头来,顶着一脑袋草梗土灰,嘴里还叼着只挣扎着的兔子。
他呸一声把兔子吐出来,又抹了把口中残留兔毛,抬头望那晴空烈阳发呆。
“艾叶,你瞧见了没,那就是夺舍天雷!你以后可得小心点啊,这种最高术级的天雷,挨一下就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两下则神志不清双目玄冥,三下魂飞离舍,这四下………”
游奕灵君编不下去,毕竟他自己又没挨过。
顿了好一会儿才回头补了句,“哎总之就是很可怕,修为散尽都是轻的。就你这点小修为,说消魂纱那次是侥幸,可若遭了那天雷,定是会魂飞魄散的!”
游奕灵君讲完,回头看看那表面上是个神仙,其实内心还跟个野猫一样抓兔子玩的艾叶,本意是想逗逗看他的反应,
却没想这妖竟一脸寡然的望向刚刚天雷劈过的位置,好半天,才应了他句,
“我知道。”
……
“你怎么就又知道了!”
游奕灵君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心情,又像是一拳捶在棉花团上不痛不痒,扫兴得气不打一处来。
一把扯下草帽像暗器似的朝着艾叶旋丢出去,草帽簌簌破了风,削断草尖,眼瞧着在距离艾叶的脸不到一尺的距离,被他敏锐抓下。
“别总装得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行吗?我们俩到底谁做神仙的时间长?当初就不应该看你可怜给你带回来,死在地府算了,沾一身晦气!”游奕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