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本无需休寝,镜儿却言司月星君常要养神闭目。
偶到了难得不忙的时候,桂树下一倚便是人间一秋,寝殿褥暖一睡一冬。
他只当是下凡一趟魂识有伤,不附体魄,才会身心倦疲,寻不见命铃一日,便要如此养精一日。
白钰跟镜儿瞧得见他过得不舒心,也知道自艾叶来后星君那喧闹一魂安生不少,不靠酒醉入眠,也得安宁度日。
但不想逼艾叶取下蟒纹圈这夜,大殿长明灯火静燃。
说是夜,不过日日如一的天际冷清,艾叶无聊围着大殿打转吓兔子,再或是坐阶下发呆,摸着空荡荡的脖颈有些怅然所失。
为你所系,也为你所摘。
犯不上难过,但心里难免别扭。
只能说就算是个毫无意义的物件吧,陪了自己这么多年,共伴如此多风霜,说扔就扔,心里还是会不舒服。
他知道自己自很久以前便不再是那个利落豪迈的妖,那个想要便夺,厌恶便毁,无用便弃的性子了。
越来越错综无法的欲望与执念织成一张巨大蛛网,将他黏缠一处,灰尘越滚越厚,也将他消耗得越来越顺从,屈服。
惆怅时咽一口才骗来的玉皇佳酿,艾叶知道自己想要的很多,更多,太多,多得俗世难容,可当下就是这般守着,看着,也足够。
却抵不住素曜在大殿对扇玉门后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直叫他窜身站起,冲到门前全力推门一瞬——滞了手。
“镜……镜儿!镜儿?白钰!喂!那老不死的长虫呢!”
大殿门再是坚实,仍拦不住大殿里月帝大喘粗气痛不欲生,直叫艾叶心急如焚,抻脑袋看了半天没人来,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干脆一咬牙狠劲推了一把门,
没,没锁!
艾叶容不得多想,在这诺大寝殿扫下几眼,殿内空得踏步都有回响,虽有灯明,又是月帝居处,却死气沉沉得不像有活物。
打老远看到素曜抱膝窝在榻下双手抱头,九天帝神此刻衣衫不整,一头银发凌乱不堪地全随细汗黏在背上,背靠榻边疼到咬牙磨响,瑟瑟发抖!
看他一床被褥也跟着落在一边,多半是疼得滚了下来。
怎……怎么会这样!
艾叶慌忙撒腿跑过去,大殿玉石地面难免脚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磕拌过去摔在素曜面前,摔得半身零碎还顾不上自己,亦是顾不得什么尊卑有序条条框框,直接上手扳了他肩膀大喊!
“陛下!星君!这是怎么了!”
素曜闻声仓惶抬头,撞进艾叶眼中一瞬,眼前光景借清光闪烁,登时惊得艾叶一屁股摔坐在地!
他见这生来无情无欲,无喜无悲,目中无光悲悯的神瞳,此刻竟布满张皇失措的惊恐与无助,
目光波澜如星坠长河跌万片涟漪,水花飞溅溢出眼眶,却是生生扎进艾叶心口的一把把利剑穿心,将他无论心绪,亦是咬死理智把持着的敬畏,通通搅成溃烂稀泥!
是……这分明是他的眼神啊!
“艾叶……!”
素曜借灯暗又背光,好久才辩得眼前人,用嘶喊到发哑的嗓音,几乎是在求救地央道,
“好疼,本座……好疼啊!”
“哪里,哪里疼!”
“好疼……头好疼,我压制不住,又这样,又这样!他要撕了我的心去!”
“怎么办怎么办,有药吗,我去给您取,我……”
艾叶扑棱着起身要去寻药,不想才撅起身子便被素曜一把拉住手腕狠拽回去,脚下一滑又摔回地上!
艾叶这一下被他拽摔得不轻,额头先磕在地上,但也骂不出口,是因为素曜看向他的目光实在太是炙热要命,
再是拼命偏头不去看他,也抵不住内心澎湃混乱成一锅热粥。
“您有话好好说,先把我放开,我给您找法子,求您,放开!”
“他这是要杀了我……救我……!你快想法子,你让他安生!”素曜痛到神志模糊,口中开始冒出胡话。
“谁要杀您!这里可是白玉京,没人得杀您,您……您先放开我!”
艾叶急得要命,怎奈素曜抓得紧,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甚至移架痛觉付之手劲,捏得他手腕都要碎了,
也是与他一般的绝望大喊,无可奈何间硬是用上法术全力甩开了素曜的手!
“您别再这般看着我,再这样抓下去,我……我可能真的会,控制不了自己——!”
别用他的眼神看着我……
这样会让我误会他还活着,会让我徒生虚无欲念,更生失望啊!
谁知素曜竟凭空乱抓几手,撩拨到艾叶衣角后干脆捏在手里,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把他扯了回来,捶着胸口,嘴里念念呢喃!
“命铃……对,你去帮我把命铃寻回来,我再抑制不住自己的魂了,太疼了,太难受了,这里好生难受!”
命铃?
难不成,是那个……
艾叶胆寒悚然,十指生颤地摸向胸口!
给……给他的话,就会好了?
可若是还给了他……
艾叶满目惊恐看着这衣冠不整再无华容高傲之仙,被不安分的孤魂折磨至此,却是,却是……
却是得见故人音容啊!
“艾叶……”
—— “艾叶!”
“别走……”
——“你别走!”
草。
草!去他娘的身份悬殊,不得僭越!
艾叶赫然回身,将他狠狠搂紧怀里!
“好,我不走。”
艾叶容一手抓住素曜按在地上痛得青筋毕露的修长瘦骨手掌,握紧手里。
甚是一个阔别千年,了却长憾的拥抱。
“我再不,再不松开你的手了……”
“对不起,我再也不松了。”
“对不起……”
艾叶把他抱在怀里,终得释怀他那后悔了七百多个日夜的一次松手。
“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你啊……你知道的,我岂会恨你……”
或许隔层衣纱,命铃在后,素曜似得慰藉渐渐疲软在艾叶怀中,骨弱得真似凡体,也正似他心念之人。
艾叶听得自己心如鼓擂,深知如此相拥是为渎神,千忍万忍再不敢落下一颗吻,只把他安放回榻上,看他睡得熟,也将手牵得紧。
好似七百多年前昆山屋内,绣谷林中那对亡命人。
没关系,你好睡吧。
我守得习惯,你这天生的公子命。
——
“怎样,我说这招好用吧,这都进去几个时辰啦?”
白钰站在桂树下摇扇相望,不忘邪笑冲镜儿挑眼。
“属你最混蛋。”
镜儿气鼓鼓地抱胸一哼“走吧,没声了还看什么看,变态吗。”
“咱往后就装聋子,装瞎子。你只用留好门不锁,总有法子让星君得好!口嫌体正直说得就是他,自己放不下架子承认欢心,非得等那一魂闹了,才肯求人。”
“是啊。”镜儿在一边顺着白钰的话下:
“星君就是不愿承认自己萌出凡念,他那不是心疼,也不是头疼,不过情愫扰心乱。只可是……”
不是拔除,而是顺其自然的做法,真的对吗。
白钰偷瞟间看得出镜儿心事重重,拐了她一肘道:“顺应天意吧小仙女?这事又不是你我左右得了。既然从一开始便是个变数,成佳缘孽缘谁都不知,七百年前就该断了的东西他们却谁都没能放得下,你我哪还配得上插手。”
“可我只想星君过得舒心。”镜儿简言平淡。毕竟是伴生侍仙,说起无情,可不比大殿里那位差:
“他人喜怒忧患,岂可扰星君命格。”
“行啦,别想了。诶,出来了!”
艾叶略显倦容地从大殿轻手出来合了门,吸了口凉爽空气,刚要迈步,就看见白钰站在树底下跟他招着手。
“我不知道他能疼成那个样子。”艾叶与白钰并排蹲在桂树底下,这一龙一豹往那儿一缩,打远看着还挺相像。
“不是疼,是仓惶。”白钰拿衣袖擦拭玉笛,随口一吹都是声绕梁声幽。
“星君司月,亦保五湖九州人愿无忧。这世上本就没他掌控不了的事,不想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心都按不住。”
“那他就这样疼了七百多年?你们就这么看着,不想想办法!”
“哪儿有什么办法啊,还不是在等您来吗。”白钰拍拍艾叶,说:
“是七百多年,不过好在天上日子过得快,忍忍便过去了,没事的,没事,比不了您。”
艾叶眉心皱得厉害,按住白钰手臂道:“没法子治吗?”
耳畔一阵铃声荡过,艾叶闻声抬头,见镜儿从头顶飘扬落下,足尖点地。
艾叶视线垂得低,第一次直观地看得到她脚踝处的银铃。
与自己藏着的那颗几乎并无二致,也是根红线细牵,薄银明亮,精雕细琢。
“有法子,您当知道的。”
镜儿淡然一句,玉音仿佛荡浮空中。
见艾叶面色陡变,正欲开口,被他身后的白钰一个凶狠眼神噎了回去。
“罢了。”镜儿摇头,“是您的东西,用不得‘还’这一词。不过您若真心想星君好,是要下抉择的。譬如有些人,就是再也回不来了的道理。”
“哎,镜儿!”白钰急道。
“我明白。”艾叶挑唇笑笑:
“不过依您的道理说来,这是他给我的东西,我没理由还你们星君。再说,凭什么就一定要只委屈我?我过得不好,他便也过得不好,这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你这话什么意思!”镜儿被他一句惹了不快:“怎还盼着我们星君痛不欲生了!不想你竟是这般自私小人,你若真心为他好,就当还了他!”
“是你无情根,不懂爱。”艾叶并未动怒,反是个不愠不火的笑笑,对答道:
“但言情爱一事,是要两人共患难,共欢喜,才得坚守。假若事到最后只有我一人卑微,我一人纠缠,镜花水月的东西便真成了无用执念,那这爱不要也罢。”
“九雷压顶,隐世独修,独闯地宫,飞升天仙——你当这是我一人痴情,殊不知是我坚信他定也在某处等我去寻他,他等得也很苦,他也是与我相同的度日如年,身不由己!”
艾叶起身掸去身上落花,绕过发愣的镜儿走远,神色自若释然。
“是我信他,他亦信我,才得羁绊,能引我今日落足此处。我赌这一把,今日看来,是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