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桂舟换好衣服,将沾血的睡衣放进袋子里,走到洗手盆前洗手。
手上也有血渍,掌心一片,还有些星星点点分布在手臂上,他用水冲没冲走,用手搓了搓也没搓掉,就算用厕所洗手液洗,血渍依旧还有浅浅一层。
沈桂舟放弃了,打开水龙头舀了一勺水,屏住呼吸往脸上一泼,简单洗了把脸,继而,他缓缓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额前的刘海湿湿地黏在一起,不停往下滴水,他的脸色真的很白,眼底还发青,比医院里得了绝症的病人更像病人,前几个月还看得出点暖气,如今满脸死气沉沉。
沈桂舟不想再看,将眼眸移开,落在身上的衣服上。
曲随随手买来的衣服可不随意,深灰色短袖质感很好,棉质轻柔,触及肌肤的地方不刺挠,卡其色休闲裤很柔软,垂感很好,就是有点大,他没锻炼,撑不起来,像一根杆子套着衣服,暴殄天物。
他弯下腰,将裤脚卷起少许,拿起袋子往外走。
出了厕所,沈桂舟看着地板走路,路过拐角,差点撞到人,沈桂舟往旁边一躲,说不了话,稍稍鞠了一躬表示抱歉,准备要走,却被来人拉住,他一惊,下意识把带有划痕的手臂往后藏。
“你是……沈桂舟沈先生吗?”
听见自己的名字,沈桂舟一愣,缓缓回头,只见一位穿着精致的女子抬头看着他,女子扎着低马尾,看起来十分干练,手上有条长长的疤,脸上的表情有些试探般的小心翼翼。
沈桂舟很确认自己不认识她,出于礼貌,他想先笑一下,再点头,但是他翘不起嘴角,只好作罢,点了点头。
“啊……”女子一时语塞,眼眸在他脸上流转,过了好些时候才出声,“你好,我是佑年的母亲。”
沈桂舟一听,本就翘不起来的嘴角甚至有些微微发颤,他直觉张佑年的母亲是要来找他算账,沈桂舟不想多说,微微鞠了一躬就准备要走,又被女子拉住。
“我……想替佑年和你道个歉。”女子神色有些焦急,说话也急促了几分。
道歉。
沈桂舟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听到类似的词。
可他不需要道歉,他只想和张佑年彻底断绝关系。
沈桂舟胸膛起伏,往后退步。
“我知道你不接受,是我没有早发现,佑年只和我说,他找到了那时地震没来得救的男孩子,却没告诉我其他的事情……对不起,桂舟,若不是我没能带他逃走,他也不会受张建邺影响,变成今天这样。”
“……”沈桂舟沉默地看着她。
这么说,他倒是想起来,张佑年家庭情况似乎也有些复杂,张佑年说过,他的母亲是被张建邺抓回来的,还说过,他的母亲都不来看他了。
张佑年应该挺想见他母亲的。
沈桂舟本不想惹火上身,但一句话的事,他垂眸思索了阵,掏出手机打开文字转语音打字:“他一直很想见您。”
女子一瞬怔愣,似乎没想到沈桂舟会说这句话,半晌,她抓着沈桂舟的衣袖,支支吾吾地说:“他……他和你说过我们的事情?”
喝醉的时候说过,沈桂舟也保不齐那时候的张佑年是在对谁说,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他肯和你说?他还和你说过什么——”
“抱歉,”沈桂舟打字截断张佑年母亲的话,“我不想再同你们有什么瓜葛了。”
女子脸色顿时失了血色,松开攥着沈桂舟衣袖的手,有些无奈认命般点了点头:“是,也是,不再和我们来往是对的。”
女子抬眸,苦笑了笑:“希望你接下来的生活能够过得开心。”就和她一样。
沈桂舟没点头,他稍稍错开眼神,绕过女子走了。
–
沈桂舟没走回手术室前,张建邺还在那里坐着,沈桂舟不想过去,他靠在拐角墙边。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可能,毕竟是他抓着刀,至少要确认张佑年没事吧。
不知道又等了几个小时,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主刀医生走出来,告诉张建邺,张佑年没事,脱离危险了。
知道张佑年没事,沈桂舟就走了,走出没几步,就看见张佑年的母亲藏在不远处拐角后,竖着耳朵听着不远处的动静。
沈桂舟想起张佑年说过,张建邺还在找他母亲,那她不敢过去,应该还是在躲张建邺。
好人做到底,沈桂舟打字告诉她:他没事了。
女子大松了口气,弯起眉眼笑了起来,朝他道谢。
沈桂舟一愣。
这个笑容有些熟悉。
他的爸爸好像就经常这么对着他笑,他也学着他爸爸这么笑,是很温暖、很有感染力的笑脸。
但再温暖都和他没关系,他轻轻点了点头,走了。
回到公寓,沈桂舟关上门,在玄关呆站了许久才动身开灯。
“啪嗒”一声,客厅亮了起来。
他们走得匆忙,皮沙发上还有一层显眼的血渍,地毯有一片深色痕迹,地上也有好几滴血,是张佑年的血。
他走近了些,伸手抚上沙发上的血渍,刚刚洗掉血的指尖又重新沾上血,抹开血的皮沙发也和其他地方呈现不同的颜色。
刀刺入张佑年那一幕突然闪过脑海,沈桂舟忽的抽回手来,低头看向掉在地上的刀,无意识地蹭了蹭手臂上的伤口,慢慢绕过沙发,蹲下身子把刀捡了起来,走向厨房,用水冲了冲刀,犹豫了一下,将刀丢进了垃圾桶。
随后又走回客厅,拿来旧布,擦掉血,再将沾血的布丢进垃圾桶。
地毯上的血已经渗入地毯,好在地毯本就是深色系,不怎么明显,可地板和皮沙发上的血还有浅浅一层。
明天再看看怎么处理好了。沈桂舟起身走回房间,准备换衣服上床躺着。
捅张佑年这一刀,像一针突然见效的抑制剂,把他脑海里那些不好的念头,重新赶回脑海深处去了。
–
张佑年睁眼,腰上感觉十分明显,像被开了个口子,又被强行缝上,还缠上了好几层厚厚的绷带。
他环顾四周,确定自己在医院的独立病房,以及,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外头阳光洒进来,墙上指针正指着九点,时候正早,他稍稍思索,从昨晚八点左右他晕过去,到今天早上九点,他睡了足足13个小时。
或许是麻药的作用,让他多睡了好几个小时,但三年前,沈桂舟逃走后,他就总是睡不着,一开始还能睡六七个小时,到后面偶尔只睡剩下三四个小时,中间还得间断醒来很多次,持续三年,直到沈桂舟被他抓回来了,他的睡眠才好了很多。
见得到沈桂舟的日子,他总能舒舒服服地睡个八九小时,甚至临到前段时间,他对沈桂舟好的时候,他偶尔还会赖赖床,直到起床睁眼,才发现自己一下子睡了足足十小时。
他几乎没睡过这么久。
小时候是张建邺不允许,长大后是他自己不允许,再后来睡不着,是因为沈桂舟不在。
沈桂舟就像没有副作用的安眠药,倒不如说,是他用沈桂舟的难受,换来了他睡眠的舒适。
张佑年猛喘了一口气,伤口顿时抽疼,冷汗冒上额头,他拧眉弯腰捂住肚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执着的早就不是“沈时疏”,而是沈桂舟整个人了。
除却他脑海里的“应该”,拉扯着他去逼问沈桂舟“为什么不让他见沈时疏”外,剩余的时间,他想的总是——
沈桂舟今天怎么不出来和他说话。
沈桂舟今天怎么没有说要出门。
沈桂舟今天怎么不下来吃饭。
沈桂舟今天怎么在外面坐了一整天。
沈桂舟为什么不画画了。
沈桂舟为什么很少对他笑。
……
但他只在意、被迫在意他那些“应该”,他有病,但他一直觉得自己没病。
沈桂舟就像拿着钥匙的开门人,费尽力气打开了门,让他知道“应该”并不应该占据他的所有思维,等他从“应该”里出来,再回头,却发现沈桂舟早已遍体鳞伤、千疮百孔,而他就是那个拿刀的人。
腰腹麻药消散干净,大喘口气就疼得不行,但心脏似乎更疼。
张佑年支起病床,费力起身,伸手想去按床头的呼叫铃,奈何一伸手便扯到伤口,疼得不行,又只好抽回手来,来来回回两三遍,才终于按到铃。
护士没一会儿就来了,问他伤口疼不疼,还有哪里疼,掀起衣服看伤口。
他无声地回答,任由护士检查。
他想问沈桂舟疼不疼,还有哪里疼,想帮沈桂舟看看伤口。但他知道不可能。
他不能去。
张佑年眼眶红了一瞬,涌上的眼泪很快退了回去。
“没什么问题,疼是正常的,会有护士轮流来照看你,需要什么和护士说。”护士说。
“没有人来吗?”张佑年顿了好一会儿,问出了声。
“昨天有。”
“那,有没有一个,头发棕黑色,眼角有泪痣,说不了话但,笑起来很温柔的人来?”张佑年比划,语气里带了一丝小小的期待。
护士托腮思考半天,摇了摇头,如实回答:“我来的时候,这间房间只有曲医生在了。”
张佑年落寞垂眸。
不远处响起门“吱呀”一声。
“我看到了,他来了。”有人说。
张佑年愣了一下,抬起头来,落寞的眼眸重新染上光亮。
曲随走到他跟前,嘴角带笑,眼睛却没在笑:“来看你死了没,知道你没死,桂舟失望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