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同性恋多年,苏雪青早习惯了别人,特别是顺直男面对他时的异样,也早习惯了别人的表面文章。
很多人嘴上说的不歧视,实际表达的是“只要同性恋不出现在我面前”或者“只要不让我知道同性恋存在”。一旦同性恋身份在他们面前暴露,那种笃定的态度就立马就变得暧昧了起来。
但高毅说他不会不自在,似乎是真的。
周一三五的下午,高毅还是照常来接他,态度也一如既往。
今天高毅看起来有些疲惫,眼底发乌,一路都在打呵欠。原本话就不多,这下话更少了。沉默得连苏雪青都有点不自在起来。
“到了。”
他慢慢踩下刹车,把车停在红树湾气派的小区门口,按着嘴,又打了个呵欠。
苏雪青开车门,迈下一条腿,又迟疑了起来。看他困倦的样子,似乎闭上眼就能长睡一觉。
他还记得上次高毅给他吃的烤红薯,本着不占人便宜的心理,便说:“你看起来很困,下车,我请你喝杯咖啡。”
高毅耷拉的眼皮撑起,对苏雪青的邀请有点诧异:“不用。”
“疲劳驾车挺危险的,就当休息一下,醒醒神。”
这话让高毅难堪,以为是他疲劳驾驶让苏雪青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我开车有数,不会让你有危险的。”
苏雪青未置可否,只笑笑:“来吧,就在旁边。”
高毅跟他进了旁边的咖啡厅,他缩着胳膊和腿坐在咖啡厅的矮圆椅上,有些拘谨地打量着周围优雅的环境。他从没来咖啡厅喝过咖啡,一杯咖啡几十元,不是消费不起,只是不是他的消费层次,一壶浓茶一样提神醒脑。
也许是看出他的拘束,苏雪青自作主张给他点了一杯生椰拿铁,自己要了美式,和几样甜点。
高毅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味道是比速溶咖啡好很多,还有一股椰奶香。苏雪青把甜品也往他面前推了推:“别客气。”
高毅挖了一勺,放进嘴里。
“你手怎么了?”苏雪青盯着他拿勺子的右手心,隐隐看到了一缕血迹。
高毅翻开手掌一看,手上的口子不知什么时候崩开了,又开始流血。溢出的血色浸透创口贴,快要蔓延到手腕。
他大感尴尬,赶紧扯了几张纸捏住伤口,把手挪到桌子底下,不想让人吃东西的时候看到这种倒胃口的场景。
“没怎么。”
“受伤了?”
“刀子划了一道,厨房工作,常事。”
“得立马处理下。”
高毅皱眉:“我一会儿自己弄弄就好了。”
“车上有药吗?”
“有创口贴……”他垂着手,有点想走,“不要紧。”
“我看你那伤口,创口贴不行吧。”苏雪青想了想,小区这附近也没有能够处理伤口的诊所,便道,“你等我几分钟。”
高毅抬眼,看苏雪青已经站了起来,有些茫然:“你去哪儿?”
“回趟家,你别动。”
几分钟后,苏雪青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医药箱。
药箱打开,里边一排格子,分门别类,从碘伏到纱布,一样俱全。苏雪青让他把手放桌子上,高毅不好意思,说他自己来。苏雪青也不勉强,把药箱推给他。
右手受伤,看他拧个瓶盖都不太便利。苏雪青没再征求他的意见,直接从他手里夺过碘伏瓶子,开始给他处理伤口。
高毅想说点什么,苏雪青先他之前开了口:“不用客气。我看你这伤口不小,一不小心会发炎,你要是严重开不了车,我要去叫别人的车,也挺麻烦。”
高毅只好把手放到桌子上,摊开了手指,对苏雪青展示自己脏兮兮刀伤。苏雪青镊子夹着浸透消毒水的棉花,反复在伤口周围擦拭凝固的血痂。碘伏涂抹在皮肤上有些清凉,渗进伤口也有些痛,但不像酒精,这种痛是一种微弱刺激,让他手指发僵,手心发痒。
他垂眼便看见跟前苏雪青涂抹啫喱而缕缕分明有些发硬的头发,发香一阵阵钻进他鼻孔里,熏得他大脑变得沉甸甸的。
高毅在社会上这么些年,也遇到过别人的善意。但像他这样的人,特别是更年少穷困的时候,遇到更多的还是来自他人的鄙夷和轻视。
他们非亲非故,苏雪青这样活在云端的人,却请他喝咖啡,还帮他处理伤口,怎么会有这样心地善良而温柔的人?
高毅轻声说:“能开车,你有需要尽管打电话叫我。”
消完毒,苏雪青翻出一个药瓶,往上喷了一些药粉。
药粉下去,刺激增加,高毅眉头紧皱。
“你这手怎么弄的?”
“剃鱼骨的时候,刀尖穿透了鱼肉,划到了手上。”
“厨房工作跟刀啊火啊的打交道,也有危险的地方,更要注意休息。”苏雪青最后将几圈纱布绕过虎口,缠绕在手心,最后在手腕处打了个结,“好了。”
“谢谢。”
“别客气。对了,这个药粉给你,换药时,消完毒撒在伤口上,很快就能结痂。”
高毅看着苏雪青,不知道该不该接,但又说不出拒绝的话。
苏雪青干脆给他放在另一只手上:“坐你车这么久,这点小事,不用在意。”他把桌上散落的东西收拾好,端起刚刚的咖啡,“都凉了。”
高毅突然说:“这里的甜点还不错的,但没有我们酒店的甜品师做得好,下次我带给你尝尝。”
“行啊。”苏雪青有点忧心地看着他包扎好的手,“你这手暂时不能沾水,你一会儿上班怎么办?”
“可以戴手套。”
回到车上,高毅没有立马开车离开,而是摊开手掌。
伤口仍有洇出的淡红,却没有湿透厚实的纱布。手腕处的结头多余的部分被塞进了纱布里边,十分利落整齐。他又用力捏了下手掌,可能是那药粉的效果,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再打开手掌,淡红变得鲜明,血迹渗透出来。
苏雪青说得没错,后厨工作自有它的危险性。高毅剔过无数条鱼骨,这是他闭着眼也能完成的工作,却因为疲劳和恍惚划伤了手。疲劳和恍惚也是因为前一夜没睡好,而没能睡好的原因是他和妻子的争吵。
高毅原本有许多爱好,但在繁重的生活压力下,唯一还剩下的就是木雕。
他喜欢那种坐在桌前,一点一点将心中想象的物件从木头里刻画出来的感觉。只有这种时候,手中的刻刀和木块才能全部被他所掌控,内心的想象才能被他的双手所实现,而不像他的整个人生,已经成为轨道上的火车,必须按照那既定的路线进行下去。
他新买了一点木头,黄杨木和紫檀木,这两种木材都算贵的。他买的不多,也都是小件,一共也就花了几百元。
新木入手,他迫不及待想要试试,结果引起妻子不满。
先是怪他天天雕这些烂木头花了太多时间,对家庭关心不够。但最大的不满,还是怪他花钱去买了木材。在妻子看来,他雕的东西又卖不了钱,这便都是浪费。
这话也听得高毅怒火直冒。他做两份工,除了睡觉,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干活挣钱,每月工资也几乎都交给了妻子。他不知道她还有什么不满意,还要让他做到什么程度。
余曼丽听到这话,顿时红了眼睛,气冲冲回到卧室,拿出银行卡扔给高毅:“钱我都花我自个身上了吗?你的钱都在这儿你自个拿去,爱咋花咋花,我不管了。你的房贷、车贷、家里的开销,以后你自己看着办吧。”
高毅不吭声。
余曼丽哭着数落他:“说得好像只有你一个人累,我一点不累。这个家,里里外外不都是我在打理?你每天回家,有让你做一顿饭?洗一次衣服吗?
“我的工资也都存着还贷款,我自己连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你却舍得花大几百买一堆烂木头。我在你心里,是不是比这些破烂还不如?”
每次一吵架就都是这些话,高毅也烦。他那会儿情绪也糟糕,一点去哄余曼丽的心思都没有,离开书桌,回了房间。
余曼丽跟回房间,非要让他说出所以然。
高毅只是背过身去,说他很累了,让余曼丽也早点睡。
妻子在他身后呜呜哭泣半夜,也没等来丈夫的劝慰。最后实在气不过,起床把他桌上的工具和木头,还有一些半成品全部打包给扔到了门外。
高毅在床上听着这一切,却没有阻止她,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余曼丽扔他的东西,他知道也不会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