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买什么东西了吗?又寄到我这儿了。”
三年前苏父病情恶化,逐渐失去自理能力。苏雪青从苏青扬的公寓搬回父母家,以便和母亲一块儿照顾失能的父亲,而苏青扬最终还是带了苏昱童回到这边上学生活。这也是两位老人期望的,家人住在一个地方,便于互相照料。
“我最近没在网上买东西。”苏雪青对电话里的苏青扬说道。
“上边写着你收件。”
“是什么?”
“一个小玩意儿,我没拆。下午苏昱童要过去,我让他给你带过去吧。对了,接下来他大部分时间都住你们那边,你跟妈说一声。”
苏雪青有点为难:“爸晚上睡不好,影响他第二天学习。”
“没事,那小子睡着了雷打不醒。”
“我是担心他会不习惯家里这种氛围。”
“放心吧,苏昱童心大得很。”
苏青扬解释,苏雪青才知道,有部著名导演拍的话剧到处在找会弹钢琴的年轻演员,苏昱童被选上了。本来苏青扬不想让他走上那条路,出头的机会渺茫不说,环境还不单纯。但苏昱童主意大,又说只是想去玩,苏青扬也只好准了。
苏父母家在老城中心地带,离苏昱童的学校和排练的剧院都更近。孩子要兼顾两方,时间紧张,在排练结束前,都住这边。
中午时分,保姆做好了午饭。伺候苏父吃饭,还得苏雪青和母亲亲自上手。
老人陷在病床里,像一截干枯的树干。他微张着嘴,眼睛浑浊。房间日光充足,保姆每天打扫,没有不好的味道。等吃过饭,护工就会上门给老人做日常的身体清洁和专业检查给药。
苏雪青将父亲的床摇起来,拿枕头垫在他背后,支起桌板,母亲则把饭菜都端了上来。
母亲将食物喂进他嘴里,他缓慢地咀嚼几下,然后咽下去。随着缓慢的咀嚼,他眼球也缓慢地转动着,目光落到苏雪青脸上。费力地吃了小半碗豆腐蒸蛋,就再也吃不下了。
苏雪青放下床,又抱父亲翻了个身。无法借力的老人瘦却沉重,没有男人帮忙,老太太加保姆都翻不动。就在苏雪青要帮他更换纸尿裤时,苏父出声呵止。
母亲说:“马上护工就来了,你别弄。”
“没事。”
母亲按着他的肩摇头:“你爸不愿意在你们面前那样。”
苏雪青撒开手。他明白父亲这样的老知识分子,活到要人这样伺候的份上已经很丢脸,那最后的尊严,宁可丢在外人面前,也不愿意丢在儿女面前,宁可被护工粗手粗脚地对待,他也不愿意让孩子见到自己那样无能的一面。
躺在床上的苏父,用和眼睛一样混沌的声音,又说了那话:“不想活了。”
苏雪青也不再驳斥他,只坐在床头和父亲说话。告诉父亲下午苏昱童要过来,还有他被剧院选上演话剧的事情。
听到外孙的事,老人神情活泛了些,也不再说死不死的。听了一会儿,又忧心忡忡:“让童晚上睡你的房间,我咳。”
“他妈说他雷打不醒,你不要担心了。”
他边说边给父亲剥桔子,清新的气味儿充满了整个房间。他每天都会花上一点时间和父亲聊闲话,通常是他说,父亲浑浑噩噩地听着。
三年前接回家那天,医生说父亲最多只有一年寿命。多亏了现代医学和家人无微不至的照顾,让他得以存活这么久。也幸亏家里不缺钱,请得起足够多的人手,让他和他姐不至于因照顾父亲变得疲累不堪,尚有那么多未被消磨的爱和耐心来陪伴。
听他说了一会儿,父亲突然问他:“小邵咋不来看我?”
苏雪青习以为常地敷衍道:“他忙,过两天来。”
父亲有时候会这样,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清醒的时候什么都知道,混沌就只记得以前的事。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咳咳……我知道小邵喜欢说大话,你不喜欢,但他心是好的,你不要计较……你姐也离婚了,她那性格,我担心她……”
苏雪青抓起父亲的手:“别担心,我没吵架,他真的忙。姐也挺好的,她回来了,晚点来看你。”
“回来好,你们姐弟有个照应。你让小邵别太累,注意身体……”
护工来了,苏雪青从房间退了出去。最近一年父亲的记忆常常出差错,医生说是老年痴呆的迹象,也是这一年,父亲常常提起邵庭。这时苏雪青才知道,原来父亲心里是很喜欢邵庭,也对他相当满意。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很感激邵庭当年把他送医院,还为他忙上忙下。当年他和邵庭分手,父亲其实很不同意,只是克制着自己不插手儿女的事。
他和邵庭彻底断联也已经好几年了。若说当年的他只能算个挣到钱的小商人,现在他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知名企业家。日常出席什么经济发展会议,参与什么海外投资战略,总之能常常从电视和商业新闻上看到他的名字。
前不久苏雪青才在网上看到一则邵庭的人物访谈。
记者问他,五年前他就已经实现了财富自由,为什么又突然二次创业,以至于投入过大,几近破产?是因为看准这个商机一定一定能够成功,还是说单纯只是对更加成功的渴望。
邵庭平静地看着镜头,面带微笑地说:“都不是。”
“那时候我经历了人生非常痛苦的一个阶段,我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我一直是个风险爱好者,以前因为有他的存在,我会考虑自己万一失败给对方带去的不利影响。他的离开,让我没有了这方面的顾虑,想做便去做了。”
“那个人像是你的刹车。”
“可以这么说。”
“是他的离开成就了今天的你。那句话怎么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刚刚还一直侃侃而谈的邵庭突然沉下脸来,记者立马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换了个话题:“能分享一下你成功的经验吗?”
“并没有什么可以复刻的经验,纯粹是运气罢了。”
苏雪青却觉得记者说得挺好的。从积极的角度想,离开邵庭后,虽然让他独自一人痛苦了一段时间,却也因此造就了一个成功的商人,他的商品给无数人带来便利,算是造福大众了。
短短几年,邵庭完全超越了过去的阶层,曾经的朋友也不一起玩了。反而因缘巧合,苏雪青再次碰上了当初邵庭的伯乐刘培生,和刘培生夫妇重新有了联系。
从过去共同的朋友那里七七八八得知了不少邵庭现在的状况,拼凑起来,大概是他形婚娶了个老婆,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孩子出生后,女人和他分了家却没离婚。而他则是流连于演员模特网红这些美好的肉体里,没什么固定的同性伴侣。
娶妻生子这一条,苏雪青倒不是很意外。他现在的社会身份需要他回归主流,也可能是为了修复和家里关系的需要。至于后一条,私德都是用来要求普通人的,对于他那种人,普通人的家庭关系、伦理道德已经不适用了。
只有两年前的某个深夜,苏雪青接到一串陌生号码拨来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人一直不说话,苏雪青认为是有人拨错了,便挂了电话。挂断后,他才直觉对面应该是邵庭。
他没有回拨,那个电话号也没有再给他打过。
苏昱童来了,进门就往苏父的房间去,被苏雪青拦了下来:“护工在,等护工出来,你再进去。”
闻言,苏昱童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爷爷好些没?”
“老样子。你妈呢?”
“她订了一条什么鱼来着,下午要在家炖鱼汤,说晚上过来。”
十六岁的少年已经人高马大,个头超过了苏雪青,直逼一米八。脸上的线条开始变得刚毅,已经初具男人的模样,性格却还是小时候那样闹腾。
他突然勾过苏雪青的脖子,从兜里掏出一个木雕小兔子递到苏雪青眼前:“小舅,这是谁送你的啊,这么可爱。”
苏雪青愣了愣,反应过来又是一年的春天了。
“关你什么事,给我。”
苏雪青朝他伸手,苏昱童反而攥上手掌:“送给我行不行?”
“为什么要送给你?”
“你这把年纪不适合用这么可爱的小摆件了啊。”
“你说不适合就不适合。”苏雪青一把抢过来,撇开苏昱童,“没事儿别拆我快递。”
“那你让那个人不要往我们那边寄啊。”苏昱童又凑过去,戏谑地,“连着寄了三年,我记得之前是小老虎吧,在之前是头小牛。谁给你寄的啊,他在追你吗?追人会送十二生肖的木雕吗,这人真有意思。”
“好奇心这么重?那我也好奇一下,天天给你发信息的的女孩是谁?”苏雪青瞅着苏昱童眯了眯眼,“要不要我告诉苏青扬?”
“诶……苏雪青你这有点过分了啊。”苏昱童紧张得正襟危坐,“而且你误会了,我和那女孩没什么关系,只是去年元旦晚会一起排过节目,都不是一个班的。”
“你去和你妈解释。”
苏昱童真急了,起身拉上苏雪青:“我亲爱的小舅舅,你别这样搞我,我们真没什么。”随后又压低声音,有点难为情,“其实是女生在追我啦,我跟她说这个阶段我要好好学习,已经拒绝了她,没必要再上报我母亲大人啦。”
苏雪青从自个侄子那张青春洋溢的帅脸上扫过,轻哼一声,那意思——我信你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