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帝这一出如行云流水, 一气呵成。
就连莫惊春也在公冶启挖眼后才反应过来,可当他要说话时,他却一眼快速瞥到了高位上坐着的太后。
太后捂着大皇子的眼睛, 冷冰冰地看着底下这一出血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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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薛青的话在心里一闪而过。
——“看刘昊不中意的人, 也有不少。”
这一出,又何尝没有太后的授意呢?
这短短一瞬的思索,正始帝已经收刀, 漫不经心地看向了高利使者。
正始帝到底没真的弄死他。
在高利国使臣几乎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厌烦地摆摆手。
就有侍卫将他脸上的帕子移开。
使臣四肢还未松开,就扭动身体拼命咳嗽起来。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 连嘴巴也睁开, 仿佛空气是什么无上甘泉,整个太阳穴都鼓胀起来, 鼻涕横流。
“礼部起草文书,让他一并带回去, 好叫高利国国王知道, 他的使臣是怎么站在寡人殿堂上耀武扬威的。”
正始帝慵懒散漫地说道。
礼部:“……”耀武扬威?
他们默默看着那如同死狗被拖出去的使臣, 默默住口。
南木国使臣现在不觉得失望遗憾了,他只觉得庆幸。
实在是大大的庆幸。
他送来的女子和高利国的女子待遇, 可是一个天上地下。
帝王暴起至今, 不少人都去看许首辅。
这朝中, 在他们看来, 能劝住陛下的, 唯独许首辅了。
只是许伯衡微闭着眼睛坐在席面上,坐得异常端正, 仿佛是在闭目养神, 压根连看都不看一眼, 实在淡定。
莫惊春敛眉,手指掐住虎口,脸色虽然难看,但也没有说话。
帝王的行为虽然出格,可唯独一桩。
这高利国本来就蠢蠢欲动,陛下虽狠,但也勉强可做震慑。
谁又会管一个心怀不轨的附属国国王会怎么想?
这两年内虽然因为连年作战,军费支出很是庞大。可是各地除了寥寥几处招灾,其他一直都很是安顺。而且因着稽查私盐和查抄的缘故,也反哺了一波国库。
正好。
若是高利反了……
正始帝按了按额角,眼底厌恶的神色更浓,手指指了指刘昊,“去领三十杖。”
刘昊苍白着应了。
好好一个寿宴闹成这样,着实尴尬,但是做皇帝的公冶启都不尴尬,谁又会在这时候表情?右边坐着的一堆使臣都脸色僵硬,生怕这个突然发疯的皇帝想到自己。
他们从前就曾经听说过公冶皇帝威严霸道,如今看来不仅如此,这通身凌厉的杀气,却也是无人能及,让人畏惧。
一直安静坐在最边上的百越使臣看了眼隔壁的异族使臣,见他正脸色铁青地看着地上的血泊。
百越使者微微低头,趁着旁人不注意的时候,手里有什么东西弹了出去,连着一根几不可查的丝线,一下子黏在身后內侍身上。
他抬起头,藏在袖口的手指用力一拽,身后內侍就跟脚底抹油一般砸了过来,摔倒在百越和异族两人的席面上。
这怦然的巨响惊得所有人都看了过去,就将两位使臣被这失误带得也摔在席面上,异族使臣跳了起来,正要大怒,脚下莫名一滑,又整个咕噜咕噜摔了下去,一下子滚下席面,撞倒在正始帝的脚下。
帝王冷冷看了下来。
异族使臣打了个寒颤。
百越使臣头疼地站起来,急忙步了下去,将这个倒霉的异族使臣拖了起来。百越和异族两国身份尴尬,坐在一处本也应该。
异族使臣借着百越使臣的力气站起来,顿时叽里咕噜地说起来。这个异族使臣的官话并不标准,但他地位尊贵,交流都是靠着身后的译官说话。
百越使臣淡定听了几句,“陛下,他说的是异族话,是在想您致歉。”他边说话,边欠身行礼。
百越的衣裳多数轻飘飘,更带着一种透气轻盈的感觉,袖袍宽大,欠身行礼的时候,袖子都能沾地。使臣行礼时,低垂的眉眼精光一闪,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顺着他的动作咕噜噜滚了下去,再起身时,耳边有破空声起。
暗器!
反应最快的是正始帝,其次是百越使臣。
第一个东西狠狠地砸在异族使臣身上,让他痛得嗷了一声。
紧接着第二个碎在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殿上众人的视线纷纷看向那突然起身的人。
——莫惊春!
莫惊春不想的。
就在片刻前,他看着百越使臣弯腰行礼时,一直作壁上观的莫惊春耳边,精怪的声音尖叫了起来。
【任务九:保护公冶启!】
莫惊春:“???”
精怪的任务都很冷感平静,甚少有如此着急的时刻。
但是莫惊春想也不想往桌上一看,抄走了两个酒杯。
被夺走酒杯的薛青:?
就见所有人的视线都在正始帝和两个使臣身上时,莫惊春紧紧盯着正始帝身边的人。除开使臣,刘昊,侍卫,就只有靠近右边的那排使臣。
高利没人了,南木的躲到一旁去,庚齐的人还在……百越!
异族使臣身旁,坐的正是百越。
好端端的小内侍怎么会突然摔下来,好端端的异族使臣怎么会滚下去?
百越!
莫惊春想也不想地出手。
“柳存剑,刘昊,护驾!”
这宫内,莫惊春最熟悉的就是这两个。
莫惊春的话突兀又莫名,安静殿上,诸位四顾,压根没看到任何动静。
可柳存剑脸色微变,想也不想地往前跨了一步,他拔剑的同时,宫中宿卫紧绷,应声而动,从两侧扑过来,将正始帝围在了中间。
柳存剑顺带不着痕迹地安排人将晕过去的兄长拖下去。
正始帝擅武,他下手阴狠,柳长宁只是受了这两下,遭罪都要比刘昊的三十棍难捱得多。
众人复看向莫惊春,就见他面无表情从位置上起身,下了台,迈步走到百越使臣面前。
正始帝一扫,足见莫惊春常识左边的心情直接跌破60。
他一直不怎么好的心情突然好了一点。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百越使臣,为了以防万一,还请您避去一旁,让宿卫搜身以明安全。”
莫惊春从来甚少说话。
可是每次他说话,便是八九不离十。
百越使臣弹了弹袖口,衣襟袖袍上沾满菜叶的污痕,他的声音低沉,“您是哪位?虽然我等只是小国,却容不得公冶皇室如此羞辱我等。”他看了眼莫惊春的朝服,嗤笑了声,“难不成你怀疑是我动手?可有证据!”
没有证据,冒然搜查一个异国来使,不妥。
更何况百越的情况和异族、高利又有不同。
百越还在顽强抵抗,这一次派出使臣,内阁认为,或许是百越试探的一次举措。
或有危机,但值得一试。
这道理,朝内懂得,百越更是懂得。
所以使臣坚信公冶皇朝不会妄动。
满朝文武也多觉得不会。
这可是两国之交!
正始帝看了眼莫惊春隐含的怒火,漫不经心地说道:“盖烈,将他拿下。”他说这话的时候,普通得就像是在说今日的天气,就连他身侧的侍卫也反应不及,过了一瞬才猛地扑了过去。
百越使臣:?
满朝文武:???
百越使臣的脸色微变,眼见着左右侍卫真的扑过来,当即一个后仰翻滚撤了席面,将满桌的菜肴都推了下去。隔壁被他掀翻了桌案的南木使臣猛地跳起来,坐在他身后的南木人也一下子抢上来护住使臣。
百越使臣犯上作乱,他跟来的一行人也纷纷露出獠牙,全扑向四周的侍卫。
他们手上并没有利器,腰带抽开,居然是活生生的鞭子!
再混有一些撒开的药粉,莫惊春怀疑这些都是毒药。
百越使臣离正始帝只有三根柱子的距离,可再行一步,却比登天还难。
他心道晦气,纵身一跃翻过侧边,抓着垂落装饰的布帛险之又险地滑过。身后身前的侍卫就要追上来,他的脸色铁青,再不管不顾地拔下头顶的簪子,一下子掰断。
就见如水一般的黑潮掉落了下来。
随着这使臣动作,其他百越人纷纷拔下簪子齐根拗断,无数铺天盖地般的黑潮倾倒下来,从他们僵直的身体爬过,扑向四周。
四周的侍卫一旦上前,就会被咬得连连叫唤,立刻摔倒下去。
正始帝阴冷地说道:“手忙脚乱作甚!火攻!”
最靠近烛台或者灯火旁的侍卫立刻反应过来,取着火来驱逐毒虫。只是这些毒虫虽然畏惧火,却异常疯狂地朝着正始帝的方向爬去。
莫惊春:“这是什么东西?”他在心里愕然地抓着精怪问。
精怪幽幽,【百越特有的毒虫,一口毙命】
话罢,精怪的口吻又是一变。
【糟糕,糟糕,还请宿主快快离开!】
莫惊春:“你这一时一变,实在古怪。”
这些毒虫似乎各有目标,爬过的时候会顺手咬一口侍卫,但并不恋战,爬的地方是朝着一个方向爬的。
难道……
莫惊春毛骨悚然,看向正始帝的方向,厉声说道:“快护着陛下离开,这些毒虫是冲着陛下去的!”
正始帝听到莫惊春的声音,猛地蹙眉朝他看来。
大批的侍卫赶来,护着正始帝朝殿门退去。
精怪的声音急急响起。
【错了!您没看到那些毒虫都朝着您过来了吗?】
莫惊春一愣,才发现这些毒虫虽然小部分都散开,但更有大部分是朝着的正始帝的方向来。
正始帝的方向,也即是他的方向。
他就在正始帝身旁!
莫惊春脸色微变,下意识从正始帝身边退开。
走上几步,他似乎意识到什么,突然朝着身旁的侍卫一撞。
猝不及防之下,那侍卫没抓好刀,生生在莫惊春的手腕割开一道极深的血痕,那毒虫闻到血腥味,变得愈发快意,疯狂地甩动着须须爬了过来。
莫惊春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只引起了侍卫的注意。
可这些人不是长乐宫殿前的侍卫,不明莫惊春的重要,只看他蓦然挤了出去,又一个不小心摔倒在刀上,觉得奇怪。
莫惊春忙不迭地说道:“看什么,护着陛下啊!”
百越的出现,彻头彻尾就是个阴谋。
虽然朝中早就预料到这个可能,但发簪却是难查。
毕竟都是各国的使臣,搜查归搜查,却不至于毫无颜面地拆开衣服细看。
无需提及这些毒虫的厉害,只看那百越使臣的做派和这毒虫恶心的模样,谁都知道这其中的可怕。
听说百越那边瘴气严重,更是蚊虫繁多,培育出这等毒虫也是正常。
而且还是朝着殿门口来的,这不就是陛下的位置吗?!
他们忽略了脚下那一摊血。
正始帝心头莫名有种古怪的预感,心觉不对,猛一瞧,原本跟在侍卫身旁的莫惊春却不见了踪影。
正始帝大怒,戾目望向殿内的狼狈。
只见那些毒虫在到了殿门口时骤然拐了个弯,不再那么如狼似虎地追踪着公冶启的踪迹,而是猛地朝着右边扑去。
帝王的眼神倏地望去,登时惊涛骇浪在眼底炸开。
右边正有个朝内飞奔的身影。
那个背影赫然是莫惊春!
莫惊春正在心里咬牙切齿,“为何我的气味会引起这些毒虫的注意?”他虽是唾弃,却也利用这毒虫的吸引,带得它们偏离了路线。
后面密密麻麻,实在让人头皮发麻。
他现在赶着引怪呢!
【百越培育出来的毒虫认气味,方才使臣接近公冶启时做了手脚,所以会吸引毒虫。但是你身上的气息远比药粉更加吸引毒虫,所以它们会追着你】
精怪的语速非常快。
【宿主,任务可以不做,人不能没了】
莫惊春被精怪这话激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有侍卫上来帮忙,被毒虫一口咬住,脸上登时逐渐浮现出青色,应声而倒。莫惊春忙推开他们,“火,火!”
还是得烧死他们。
正始帝的脸色狰狞恐怖,厉声喝道:“莫子卿!”
黑沉沉的眼底一闪而过暴戾的猩红。
莫惊春情急之下撞开的伤口很深,腥味吸引着那些毒虫,让它们锲而不舍,只追着莫惊春的方向。
莫惊春虽听到帝王的声音,却是回不了头,只见地上爬行的毒虫疯狂耸动,趴着血飞快地追上他,尽管他的速度很快,却还是被一口咬在脚踝。
可恨,距离烛台就只有几步之遥。
莫惊春抬手抓住身边桌案的桌腿,狠狠一拖砸在殿上,桌上的烛台也滚落下来,灯油铺开,火势也逐渐燃开。
小半追着不放的毒虫散开,还余下大半。
那些散开的毒虫被追上来的侍卫死盯着一刀一个,他们不敢分神,正在疯狂刀掉散开的毒虫。
“滚开!”
正始帝暴怒,将拦在他身前的侍卫一把挥开,大步进了乱糟糟的交泰殿内。他一脚踹开支起的灯柱,美轮美奂的烛台砸落,被帝王抄手捞住砸向右侧的垂落布帛,漂亮精致的布料一下子荡开火苗。
再是厉害的虫,天性都是怕火。
莫惊春推倒的烛台只是燃烧了一小会,可正始帝却是大手笔。
他赫然是要烧毁整座宫殿!
莫惊春背对着殿门,不知发生了何事,正在咬牙挣扎,“你这反应也太慢。”
说的是任务。
如果在百越使臣进来时就发现,就无需被这些毒虫弄得如此。眼下虽然正始帝无碍,可是好好一个寿宴弄成这样,莫惊春心里不期然升起一种不满。
……什么不满?
莫惊春恍惚了一瞬。
大概是,对有人毁了正始帝生辰宴的不满。
正始帝没多上心他的诞辰。
他也不在意。
不然过去那几年,正始帝早就可以凭借这个理由跟莫惊春讨些好处。可正是因为陛下不上心,混不在意,甚至是一种冰冷的漠然,方才会让人有过一瞬的怅然。
若是再惦念些,是不是陛下的性情,就不会……
【系统只能在突发事故前才能得知因果】
精怪说道。
【您暂时不会死亡,但不及时得到救治,依旧会无法逃生。请注意保护自身】
莫惊春将朝服脱下抛在火里助燃,旋即敛眉。
精怪跟在他的身旁久了,当真连说话都变得有人情味了些。
莫惊春身体经过精怪多次改造,尽管并非为了强身健体的目的,可实际上身体素质远比之前要好上许多,不然被正始帝这么折腾,人早就没了。可是再厉害的身体,被毒虫咬上几口,毒性上涌,人还是踉跄着摔倒在地。
寒意从脚跟爬了上来。
莫惊春的脸色变得更白。
身后熊熊燃烧的烟火已经吞噬了小半宫殿,泰半烧开的火苗惊扰了乱爬的毒虫,纷纷朝着殿门爬去,纵然遇到阻碍都只是狂跑,半点都没留意大步走过的正始帝。
帝王强行步入交泰殿,在混乱一片的席面上捕捉到莫惊春的身影。
他正跌坐在地。
逐渐爬生的火势将要吞噬掉他。
正始帝的眼底满是暴虐,猛地看向莫惊春的右边。
常识修改!
——【百毒不侵】
莫惊春吐出一口黑血,身后炽热的火焰已经烧了过来,虽不知道为什么恢复了力气,不过这灼烧的味道也后知后觉地围了过来。莫惊春捂着心口喘息了两下,被浓浓烟雾笼罩,几乎喘不过去。
在他想要勉力爬起来时,身后一道巨大的力气猛地将莫惊春抱了起来,在熊熊燃烧的焰火里,正始帝那双暴怒的眸子实在清明。
莫惊春看到的那瞬间就心中哀叹,吾命休矣!
只是更重的疲倦和窒息涌现了上来,莫惊春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眼前猛地一黑就晕了过去。
正始帝心里只余暴戾。
当他抱着昏厥的莫惊春从殿内步出时,交泰殿外站着狼狈的王公大臣,太后和大皇子也在。期间无数人奔波着来回取水,为了熄灭这交泰殿内的大火。
放火的人是正始帝。
虽然他下手太狠,但是那数量极多甚难除掉的毒虫也因此大半死在其中。
少量跑出来的已经被宿卫盯着弄死。
交泰殿内已是无人,宿卫训练有素,将受惊的王公大臣都护着出来。
不过有几个倒霉蛋被毒虫咬了,人已经没了。
正始帝的脸在火光倒映下显得阴森恐怖,眉宇间的戾气几乎无法阻遏,阴鸷残暴的声音仿佛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柳存剑,你亲自带人,去将使臣馆将所有百越人下狱。”他顿了顿,阴冷的视线看向刘昊。
“你的三十棍且延着,寡人要你清查宫里内外,一切不该有的爪子,全给寡人剁碎了!”
刘昊和柳存剑齐声应诺。
太后的脸色微变。
燃烧的大火虽然严重,但只霍霍了交泰殿,在侍卫接连不断的灭火里,火势逐渐变小,只余下滚滚的浓烟。
间或有明火明明灭灭,更将正始帝的脸色照得暴戾阴冷。
有几个离得近的大臣微微蹙眉,总觉得今日陛下的气势与往日有所不同。是更残忍冷酷,还是……某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正始帝:“今夜负责搜查的侍卫全部革杀,礼部,侍卫处,还有……”他就像是一头压抑不住暴戾之气的恶兽,巴不得将今夜所有惹事的人全部都撕杀个干净,那暴烈的怒火甚至一时压住了身后大火,强压在这宫殿之上。
“不可。”
薛青从杂乱站立的人群里挤出来,冷冷地说道:“陛下,这万万不可,您这是在迁怒。”
正始帝阴鸷地说道:“寡人便是迁怒,那又如何?!”
刘昊的身体摆了摆,急忙趁着这冲突之时,悄悄让人去寻老太医。
不得了了。
薛青不肯退让,强硬地说道:“陛下,那些侍卫没查出来簪子的问题,确实有过。可这过,却远没这么严重。”
正始帝低低笑了,笑得扭曲残暴。
“没这么严重?”明灭的光亮舔舐着公冶启的侧脸,如同鬼神,“涉及谋杀寡人之罪,还不算严重?”
他抓着莫惊春胳膊的手用力,几乎深深陷到肉里去,疼得昏迷的莫惊春微微蹙眉,缓缓将醒,正听到帝王暴戾疯狂的话语。
——“寡人要他们死又如何?!”
许是这场面过分紧绷,其实没几个人意识到,帝王手里还抱着个人。实在是火光缭乱,灯火明灭,一身烟灰又没有朝服,谁也认不出来这是谁。
莫惊春茫然醒来,却蓦地听到正始帝那句话,垂落的胳膊抬起来。
正始帝倏地停下话,目光炯炯,只盯着那只没什么力气的手。
莫惊春压根不知道身在何处,只听到正始帝疯狂的语句,忙竭力抓住陛下的衣领,“……陛下,您说什么?”
他实在叫不出启这个字。
陛下的口味真的很特殊,虽然帝王家不兴表字,也有人表字取的是单字,可再是亲近的人家,也没有张口叫人独字的,这实在奇怪别扭。
“寡人在严查今日的事情。”
正始帝顿了一顿,慢悠悠说道。
今日的事情?
百越人犯上作乱?
这确实该查。
可是莫惊春怎么迷糊间还听到一句两句,什么什么侍卫?
正始帝眼也不眨地说道:“你听错了。”
莫惊春:“……”
他刚才把话说出来了吗?
他听错了?
刚才莫惊春是被烟雾给迷晕了过去,身上的毒性因为常识修改的【百毒不侵】,所以刚刚毒液已经随着他的吐血排了出去,就是整个人有些迷糊。
薛青因着刚才的讲话,站得离他们最近,一下子就听出来那是莫惊春的声音。
他一瞥两人的姿势,不冷不热地说道:“宗正卿醒了?”
莫惊春蓦然瞪大了眼,扭脖子的速度快得惊人,不仅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薛青,就连外头乌泱泱一片看不清楚人影的数量也看得清清楚楚。
莫惊春的脸色扭曲,双腿一蹬,不及正始帝拦下,就已经侧身滚了下来,落地后猛地跪下,头也不抬地说道:“陛下,臣有罪!”
他说这话的语气硬邦邦的,恨不得刚才就没醒!
或者压根就不要出口说话!
刚才那个姿势诡异暧昧,但是没人知道他的身份,他这一说话,前头的人都听出来那是莫惊春的声音,一时间就显得有些古怪起来。
刚才陛下冒然进殿,吓得人魂儿都飞了,结果从殿内带出来的人……居然是莫惊春?
而且还抱了这么久不撒手?
不管旁人心中思索如何,薛青是个懒得看场合的人,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兹事体大,陛下想要严查也正常,但以臣多年经验,这里头怕是查不出差错。百越人从一开始就包藏祸心,礼部也是无辜。
“至于宫内的侍卫,其过错该罚,但格杀勿论……是否太过残忍?”
薛青是学法考上来的,自然对这些事情有着一杆秤。
方才正始帝已是暴怒,他还是硬刚上来。
许伯衡慢慢走出来,欠身说道:“陛下,今日是您的寿辰,前有高利国借机生事,后有百越伪装行刺,当是说明我朝对外不够强硬。今岁异族派遣使臣来与我等议和,内阁商议后本是打算答应,可如今看来,却还是要打。
“不仅要打,还要狠狠地打。”
许阁老不紧不慢地说,“今夜侍卫确有过错,陛下不若罚他们前往边关,为国效力可好?”
不少朝臣甚是佩服许伯衡这张嘴。
黑的能说成白的,救人能直接给他三两下扭转成为国效忠。
正始帝却是看也不看他们两人,低头看着跪下的莫惊春,不拿饭地说道:“夫子还要跪多久?”
旁人愕然。
莫惊春起身,双眼无神。
罢了,好歹叫的是夫子,不是子卿。
是子卿,那才要命。
正始帝将莫惊春叫起来,这才看向许伯衡和薛青两人,冷笑了一声,“别以为寡人不知道你们两个一唱一和在打着什么主意?想救,也看寡人答不答应。”他说话时,森白的牙齿透着冷意,刻薄入骨去。
正始帝从前再是喜怒无常,翻脸无情,也从未有过如此阴狠酷厉之时。
莫惊春听着不对,强忍疼痛说道:“陛下,就算他们有过,此刻还未查明百越人的情况,就要诛杀这些侍卫,未免太着急了些。”
众人的视线钉在莫惊春身上,只见他脸色苍白,站在他身后的人才能看到他背在身后的手还在流血。
“今日乃陛下寿辰,却变作这般,首恶乃百越,次之高利。侍卫一则放入舞娘,二则检查失误,两罪并罚,交由刑部与大理寺一起审判如何?”
就算是许伯衡那样的说法,其实也是好事。
其实莫惊春说的话,和先前薛青、许伯衡所说,都差不离。
只因这一次牵扯到的人数实在是多,宫门口,交泰殿,还有刚刚在救火的这些侍卫,若是齐齐诛杀,不论是谁都会不忍。
再则礼部那些,莫惊春认为他们好歹还是能自救的。
黄正合可不是个会坐以待毙的。
正始帝血丝在眼球里暴涨,跳动的经脉突突响,他说话的声音残暴又骄横,傲慢无边,“夫子,也想站在他们那一边?”
其实他的头不痛。
自从吃了老太医的药后,正始帝已经许久不会头疼了。在意识到太后又背着他在高利的事情上动手脚时,公冶启只是清醒地想,啊,又一回。
他杀高利舞女,是杀给太后看的。
也是为了莫惊春。
他想。
子卿方才……看了许久了吧?
美人,确实是美人,即使是失去了一双手,一双眼,可痛苦哀嚎的模样,也确实是美人。让人想抽筋扒皮,将一身白皙的皮肤全部都撕碎下来,挂在殿前招摇……想必,那会很好看。
公冶启按了按额角穴道,先前那种几乎吞噬他的剧痛已经消失,换做无边沉寂的狂啸。一如既往的杀意在剧烈头痛消失后,并没有随之消失,反而在每一次掀起浪潮时,都会变得比之前更清晰,更加蛊惑疯狂。
莫惊春意识到了这种疯狂。
他心里发凉。
公冶启现在就是一个清醒的疯子。
一个彻头彻尾,只要踩着雷,便会发作的疯子。
可他又是清醒的,理智的。
于是他不会完全自己动手,任由杀戮缠身。
可他还是会变得愈发疯魔,愈发狂躁,如同这等杀孽,在陛下心中压根了无痕迹。
而正始帝如此暴怒的另一个原因。
莫惊春愣愣地看着自己。
他身上的朝服丢去燃火,素袍滚得脏乱,因着在暗色里,他手腕的伤势看不清楚。即便是现下,莫惊春看不到自己的脸色,却也知道他的脸上定然是黑灰一片。
正始帝同样也是因他而生气。
方才他引走那些毒虫的踪迹,如果是旁人未必能够觉察,但正始帝必然是看到了。
他不仅看到,还折返进去救莫惊春。
不然莫惊春还真可能折损在里面。
所以……
正始帝怎么会高兴,怎么会痛快?
今夜不管是太后还是莫惊春,可从未让他痛快高兴过呀!
莫惊春嘴巴苦涩,此时精怪提醒完成的任务就显得有些可笑。
他有些倦怠在心里说话。
“你不让我……是因为你猜到了陛下或许会为此发怒?”
发怒这个词说得太轻微。
该是发狂。
【在您叫破百越使臣的阴谋后,他能成功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此时任务已算完成70%,此时您的性命重要远大于剩下的30%】
正始帝那句阴鸷的话问完后,莫惊春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他只是认真打量了一下正始帝的眉眼,而后平静地说道:“臣站在道理公义这边,还请陛下收手。”
“莫子卿!”
正始帝厉声喝道。
“臣,在。”
莫惊春掀开衣裳下摆,直直跪了下去。
双手交叉在前,额头抵住手背匍匐了下去。
他的动作,让原本藏在身后的伤口露了出来,藏于夜色的伤口暗红得可怕,不知滚了什么碎屑进去,正是乱糟糟的模样。
正始帝一双戾目扫过莫惊春的模样,当即就发现这个之前没发觉的伤口,原本就爆裂的怒火又是火上浇油,阴测测地说道:“夫子是想拿自己的身子来作伐?来威胁寡人?!”
莫惊春语塞,原本垂下的头颅抬起,看着陛下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陛下是气疯了吗?
不过也正是正始帝这话,诸位才留意到莫惊春身上的伤势。
许伯衡沉吟了片刻,“难道说,之前子卿朝内跑去,是用自己的血在吸引毒虫?”
薛青一板一眼地说道:“先前也是宗正卿最早发现百越使臣的毒心。”
这两人一唱一和,倒是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到莫惊春身上来。莫惊春本来就失血过多,再被烟雾冲昏了一回,身上浑是汗涔涔。
眼下面对大家的视线,连话都不想说了。
“刘昊,老太医呢?”
正始帝突然说道。
本来背着陛下去找老太医的刘昊:“……刚来了。”
“那还不快让他上来!”
正始帝冷冷地说道。
再有几位老臣劝阻此地危险,方才争执的事情才暂且停了下来,殿上诸位又转移到了附近的宫殿。至于刚刚冒火的交泰殿,已经没有明火,只剩下还未扑灭的暗火,还需要细细查看。
其余的使臣,已经被送了出去,并有人敲打一二,且不敢在这时候再起乱子。
有哪个在看到正始帝发疯后还敢乱说话的?
岂非不要命。
莫惊春和那些受伤侍卫,并几个倒霉催的王公大臣一起挪到偏殿。
老太医正轻手轻脚地给莫惊春清洗伤口。
其实莫惊春的伤势不算严重,无需老太医亲自来给他处理,但是方才莫惊春进来的时候,帝王阴测测地看向老太医的视线可容不得他有半点疏忽,在他清洗完后,莫惊春的脸色已经疼得发白。
老太医快手快脚地上药,然后缠绕包裹起来,又去给他开药。
莫惊春失血过多,接下来还是得好生补补。
至于其他人,有受伤的,也有被毒虫咬到,被火焰擦到等等……这其中被毒虫咬到的基本没救了,人在搬出来的时候死得透透的。
莫惊春闻言有些可惜。
如果不是正始帝用了常识修改器,莫惊春这一回怕也是得在毒液里挣扎。
是的,莫惊春脱衣服检查的时候发现脚上的伤口,就已经猜到帝王对他做了什么。他分明被咬中,却没什么反应。
虽有之前精怪的改造,但也不可能毫无表现,那只能说明……
5/10。
精怪印证了他的答案。
只是莫惊春并不高兴。
老太医看着他叹息的模样,淡淡说道:“是不是觉得有些无能为力?”
莫惊春苦笑着说道:“是的,臣似乎并不能做些什么。”之前好歹他能安抚陛下,可是现在他好像什么都做不到。
老太医摇着头说道:“宗正卿此言差矣,如果您还算是做不了什么的话,那我等才是真的什么都做不了。方才如果不是发现您受伤的话,那等激辩,还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他慢吞吞地写字,“这人呐,一直上头也是有的,等陛下回到殿内冷静了,说不得就不会跟就之前那样凶狠。”
莫惊春微愣,慢慢看向老太医。
当真……如此吗?
其实本会如此。
正始帝确实不高兴。
在听到莫惊春求情的时候很不高兴。
在发觉他受伤的时候更不高兴。
但是等他们转移到旁的主殿,乌泱泱的王公大臣蔫巴巴地进来的时候,正始帝心里狂潮又稍稍压下,漠然想道这群人好麻烦。
算了。
正始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刑部和大理寺负责此事。
这可真是峰回路转。
薛青一本正经地应下,然后退到了后面。
黄正合却是连滚带爬地出现在了前面,哀嚎地说道:“陛下,陛下!这百越包藏祸心,实在可恨。老臣被百越使臣所蒙蔽,造成今日如此大祸,实在是……”
“你刚才在宴席上多吃了两口肚饱话忒多了是吗?”
正始帝冷冰冰地说道:“礼部有无过错,让人去查就是了,别在寡人面前这多废话!”
黄正合的话被猛地打断,一时间也不知道要不要接上。
陛下可真是阴晴不定。
之前说要处罚礼部的,不就是您吗?
怎么一转眼,又变作是要让人来查了?
只是查查不要紧,要是大理寺来查,那更不要紧。
太后抱着惊慌失措的大皇子坐在边上,今日这样的事情,对于大皇子这样年纪还小的孩子已经是跌宕起伏。他既是害怕,又紧紧抱着太后,不敢离了她去。
或许因为,他知道这整个殿堂内,唯独太后对他有几分真心实意。
太后华贵的衣袍下,正有一角被燎过火苗,余下个丑陋的痕迹,只见她抱着大皇子的手指留着漂亮的长指甲,正慢慢拍着大皇子的背脊,“陛下,您今日的性情,可是有些着急了。”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兹事体大,容不得儿臣轻忽。”
可是从前,再是严重,陛下也不会如此残暴。
“陛下,哀家只是为了陛下好。这前朝的事情哀家不懂,也不管,那是陛下与王公大臣需要操心的事情。至于这后宫这一亩三分地,既然还未有皇后在,自然是有哀家在管。”太后淡淡看了一眼刘昊,“就不要再让那些不中用的奴才看着了。”
正始帝淡淡开口:“母后,后宫也并没几口人,如今那些太妃与您住在一块儿,自然是由您来负责更为得心应手。只是寡人身边还有些许事物,刘昊是寡人身边人,由他负责,那也是更为顺手罢了。”
后宫没有皇后,寻常那些祭奠朝拜大事,仍旧是太后在管,那凤印也从来都没有移过。
只是如今后宫也没几个人,太后除了管管身边这几个太妃,在逢年过节有些大的事物,旁的就一应都没有了。
而皇帝身边的所有事情都是刘昊和几个太监在操持。
柳长宁和刘昊将长乐宫把持得如同铁桶一般,先前太后只是去了长乐宫逛了一圈,后来就收到消息,那些放她过去的侍从全部都被换走了。
太后气得牙狠狠,对刘昊这个阉人更是痛恨。
她本就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如何能让一个阉人把持住了?
是以,她在觉察到柳秀宫那边有所动静之后,太后非但没有告知正始帝,反而还出手将这件事瞒了下来,上下打点,将所有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
太后此举不过是一箭双雕。
她这个皇帝儿子太过冷情冷性,半点都不通人情,这都好几年了,身边连个女的都没有,不仅如此,他还有个男性情人,只不过瞒得太深,半点都没让人发觉!
太后原本是不太上心,可架不住张家的人日夜来劝诫,说是让皇帝再留几个子孙后代,如今只有大皇子一个,实在太过危险,如果真出事,难道就愿意扶持一个焦氏所出的儿子吗?
太后是不乐意听张家说正始帝的事情,还把张家人骂了一顿,但是张家人说的另一句话却切中了太后的心思。
焦氏。
焦氏毕竟是世家生出来的儿子,总归不会是个歪瓜裂枣,可唯独有一件。
这焦氏,却偏偏是正始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太后心知肚明,她这个皇帝儿子对世家没有半点好感,也不可能看在大皇子的面上将来饶过世家大族。
如果将来皇帝只有这么个儿子,那即位之人必定只能是大皇子,可是大皇子即位之后,外戚的威胁就又变得严重起来。
太后在不面对张家的时候,脑子还是很理智的。
大皇子的母家就是个危险。
虽然她这两年很疼爱大皇子,可对太后来说最重要的仍然是正始帝,若是为了不动摇正始帝的计划,还是得赶快让陛下开枝散叶,免得朝中也有动摇。毕竟大皇子的存在,在某些人的眼中也甚为重要,那要去动大皇子的母族世家,便不一定能一呼百应。
更别说朝中有不少人本就出身世家大族,他们必然会簇拥大皇子,而在大皇子得了这一份力量之后,将来他又怎能去反对世家?
太后的种种思虑本来是没错。
可错就错在她独断专行,并没有将这番话说给皇帝知道,而且还自作主张,试图掌控正始帝身边的力量。
“陛下这话说得,再是得心应手,也不过是个奴婢,您与哀家,才是一体。”太后漫不经心说着这话时,还轻轻拍着大皇子的肩膀。
尽管在太后看来,她不过是为了关心陛下,是为了时时刻刻能够清楚皇帝的情况。可是所展露出来的便是算计正始帝,利用正始帝去攻击他的身边人。
正始帝一瞬间,只觉得疲累。
他不知怎么去描述那种感觉,却有着从骨髓里迸发出来的愤恨。
仿佛原本被逐渐束缚住,被莫惊春的话劝服回去的邪恶突然失去了束缚,无所顾忌地爆发出来,冲进了正始帝的骨髓与脑海,令他的眼睛都变得猩红可怕,
对于正始帝而言,没有什么话能比得过刚才太后那话刺耳。
是关心,却更不是关心。
一切不过利益。
正始帝阴鸷残暴的眼神猛地扎向太后,那是他从未有过的凶猛,也是从来都不曾在太后面前表露的残酷本性。
他本来就是一头披着人皮的恶兽,苦苦挣扎,不过是为了维持住基本的模样,如若没什么值得他维持,那便索性撕开人皮,化做个纯恶的形状。
正始帝阴冷地说道:“您觉得儿臣这几年亏待您了,是吗?”
太后从不这么觉得。
太后原本不这么觉得。
太后猛然发觉,她看不懂正始帝。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她是第一次有种感觉,像是什么脱离了掌控一般。
莫惊春压根就想不到原本帝王已经被压下来的怒火,却又被太后平平静静的一句话,再度引爆。
此时还不知道事情变得严重起来的莫惊春还在和老太医说话,老太医虽然是太医院院首,可是他并没有什么架子,说起话来也非常平静温和,让莫惊春想吐苦水。只是眼下的情况并不合适,偏殿内外也各有来往的医者,在为受伤的侍卫治疗,如此他想了想,便也算了。
只不过老太医毕竟知道内情,所以莫惊春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话,“方才,您可看过陛下的情况?”
老太医看着莫惊春手腕上包扎好的伤口,苦笑着摇了摇头,无奈说话,“我等行医讲究的是望闻问切,方才在外面黑漆漆一片,也看不清楚陛下是何模样。
“不过陛下既然能听得您的劝说,又远离了方才刺激的场所,或许不会再那么严重。”
老太医斟酌着说道,能够刺激人发病的无非就那几个因素,这些天其实陛下一直控制得很好。这就说明,陛下其实是能处理好日常的事物,只要没什么刺激点就不会出事儿。
这也足够证明,其实老太医从前的态度并非是错。
正始帝归根究底便是一位病人。
他的疯病与生俱来,若是不加干涉,每一次爆发对帝王来说都是巨大的痛苦,而又无人能知道怎么就能把他拉回来。
就算是有莫惊春在,难不成每一次都要让莫惊春能够冒着巨大的危险,将正始帝变回清醒的模样吗?
如果有哪一次失败了,岂不就万劫不复?
如今陛下的疯狂与理智融合在一处,既是疯狂,也是清醒。
一旦让疯狂压过理智,要爆发的那一瞬加以劝说,徐徐图之,未必不能让陛下重新冷静下来。
就如同今夜的事情。
虽然莫惊春有些坐立不安,但他听得出外面非常平静,如果陛下再起乱子,决然不会是这个模样。
“您说得对。”
莫惊春舒了口气,总算露出淡淡的笑意。
只是话虽如此,他在这偏殿坐着也不安心。
莫惊春的伤口严重,但也只是皮肉伤。
比起那些受伤的和百越人动手时被下药的,或是那些走了水时被火势灼伤的人来说,已经算是最不严重的了。
莫惊春看着老太医与他说完话,就起身去给其他人治疗,就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他起身朝殿外走去,正好看到有个小太监急匆匆冲了进来,在看到莫惊春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救命恩人,“宗正卿,您快去前头瞧瞧吧!”他的声音又急又快,像是看到了什么事情一般心生畏惧。
莫惊春认得这个小太监,他是长乐宫的人。
那两天,他住在长乐宫的时候,便是德百和他负责照顾他的。
只是莫惊春向来不喜欢旁人近身,所以那两天也没怎么说过话,但好歹认得人的模样。
莫惊春心中一跳,“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这个小太监哭丧着脸说话,“太后娘娘和陛下争吵了几句,眼下正闹得僵持。”
莫惊春悚然一惊,这事儿怎么又跟太后娘娘扯上关系了?
他心里担忧。
他不仅担忧的是皇帝跟太后的关系,他更是担心太后或许发觉了什么。
方才他被陛下从到殿中救出来的事情,因有着阁老和薛青两个人打岔,所以大部分人都知道莫惊春方才为了保护陛下引走毒虫,乃是非常人能做到的事情。
至于和陛下冲进交泰殿,烧了整座宫殿相比,勉强还能说有个理由。
但是无论如何,在那之后陛下将莫惊春抱出宫殿,却又迟迟没有放下来的举动,肯定还是招人眼。
尤其是招太后的眼。
太后本来就多有怀疑,陛下这种举动,不过是为太后的疑惑又增添了一个砝码。
不是这个人,便是那一个人。
根本上,这个人究竟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存在这么一个人。
太后便不得安宁。
可别是为了这事吵起来。
因着偏殿和主殿的距离又不远,莫惊春从殿门出来后急匆匆几步走到主殿,便看到了殿内的场景。
原本被太后抱住的大皇子孤零零一个人坐在位置上,两眼不知所措地看着左右,他本来就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孩,长得挺好看,只是惨白着一张小脸不知所措的模样,又让底下看着的人摇了摇头。
虽然说不过是个几岁小童,但是从前陛下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会怯懦。
当然,这也有着先帝和太后宠爱陛下的缘故。
如今大皇子在宫内的遭遇,朝臣们不必去细细打听,也是有些清楚的。
陛下或许是因为大皇子的出生,所以对大皇子异常厌弃,这几年从不曾听说陛下对大皇子的关注。
如此冷落,即便有着太后的恩宠,大皇子会显得怯生生,也是无奈。
而站在大皇子身前的,便是太后娘娘。
今日是正始帝的生辰,太后特特穿了一件异常华贵繁复的长裙,头戴的凤冠珠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却不发出半点声响。或许是方才出的乱子,所以太后整洁的衣裳有几处燎破的痕迹,却丝毫不能阻挡太后那通身贵气逼人。
太后冰冷说道:“所以陛下现在是为了个阉人,觉得哀家对你不妥,想要害你不成?!”
随着这句冰冷的话语,莫惊春赫然发现,正始帝的脸色越发难看。
不得不说,陛下那么难看的模样,已经少有。很少会有人把他气得这么大动肝火,却又难以发作。只是整个殿内并没有因为正始帝的沉默而变得平静,反而越是沉默,就令众人越是害怕。
方才文武大臣是亲眼看见过陛下发疯的。
那也不能说是发疯,只不过是冷酷无情。
恒王爷正是因为知道他这位皇帝六哥究竟是什么脾气,才从来都不曾想过贪恋皇位。
别说是贪恋了,他便是连看都不肯看上一眼,只想着金太嫔和他能够平平安安。
如今兄弟还活着的这三个人里头,唯独他是活得最滋润的。
他不仅拥有着最大的封地,也得了个不错的封号,母妃,也能跟他一同生活。就连陛下给他赐婚的王妃也性情温和大方,与他如胶似漆,和和美美。
虽然王府长史有时候是有些烦人,却是个品行不错的官员,管理王府的事务也非常得当。
只要安安分分生活下来,他就能过得十分富足,这样的日子不好吗?
这样的话,他也想问问太后。
金太嫔是与他说过宫中的一些事情。
只是那些后宫阴私,从来不肯多说,只是极其偶尔的时候,他母妃会提及到太后与如今的陛下。
金太嫔喃喃说道:“太后娘娘什么都好,对张家人好,对陛下也好,对从前先帝也很好……可就是她想着人人都好,却总是人人不好。”
太后也并非没有能力平衡张家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只是她总忍不住去怜惜在他眼中弱小的张家人,以至于有些时候,理智的太后总会轻易被张家所动摇。
或许是张家人爱在她面前诉苦,摆尾可怜的缘故。
金太嫔想,可是太后啊……张家是豺狼,可陛下却远非虎豹……如果太后终有一日执迷不悟,还是为张家所动摇的话,那陛下会做些什么呢?
人其实都是偏袒的。
即便正始帝知道缘由,他也只会认为是张家不好。
那届时……
张家可就活不成了。
对付陛下这样的人,越是在乎的东西就越不能在他面前表露出来,因为陛下可不是那种会爱屋及乌的人。
“呵。”
满朝都听得到,正始帝突然发出这么一声短促的笑声。
“母后既然觉得是寡人做错了,那何不如一错再错?”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平静到了压抑的地步。
“寡人记得,一个月前是张老夫人进宫来见您的吧?”正始帝面无表情说着,“而后又是三日,是我那好舅母来见的您,大舅母总是能说会道,常年也是她进来。”
阴冷的视线投了过去。
“我那大舅母是不是在说,想要将张家女郎嫁进宫来?”
太后脸色一变,“胡说八道!”
……其实张家确实有这个心思。
只不过张家这蠢蠢欲动的小心思在被太后知道后,就进来说词的张夫人训了一顿,骂得她不敢抬头。
太后清楚他这几个兄弟究竟是什么德性,养出来的女儿再好,太后都绝对不可能让他们进宫来。
她虽然因为张哲的事情对张家颇有怜惜,可是将主意打到正始帝身上,那却是不行。
正始帝:“张家在您这边确实是走不通路子,只不过您怕是不知道吧……刘昊。”
刘昊欠身,低低说道:“方才已经查了出来,张家三女郎,确实是藏身在奉先殿内的香案下。”
张家的排序是一起算的,三女郎,正是大国舅的嫡长女。
什么?!
太后脸色骤变。
这的的确确是太后不知道的事情。
随着话音落下,门外正有两个宿卫捉着一个哭啼啼的女子进来,只见她的长相和大国舅有几分相似,只是更想柔美了些。
她被宿卫压着跪倒下来,怯懦地吐露了话语。
其实这桩事情,陛下早在此女还没进宫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张家接连捅出几次娄子之后,皇帝早就在张家安插了自己的人,尽管张家在后来加强了戒备,可正始帝派去的人还是如入无人之境。
正始帝原本不打算揭露出来。
至少没必要让太后知道。
他之所以任由那张家女子入宫,不过是为了后来敲打国舅所用。
正始帝阴冷说道:“张家借由您的手偷偷将人送进宫来,所欲为何?您应该比儿寡人知道得更清楚。”
太后的脸色青白交加,难堪至极。
她万万没有想到张家的胆子居然如此之大。
……或许其实是张家一脉相承呢?
张家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
今日是正始帝的生辰,只有寥寥几人才知道,他这几年生辰那天晚上都必定会去奉先殿给先帝的牌位上香。
张家是从哪里知道的?
只会是太后。
一个清白人家的姑娘怎么会好端端藏身在奉先殿的香案下?
皇帝这话还是当着满朝文武王公大臣的面前说的,这赫然就让张家的名声蒙上了一层阴郁,两位国舅的脸色铁青,膝盖一软就跪了下来。
可笑。
可叹!
正始帝看着那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再回头看着太后眼底只剩下一片冰凉。
这就是您一直要护着的东西。
正始帝的残忍暴虐,并没有因为这次揭露而感到快意,相反他又觉得不够。
他本不该如此,他本不会如此。
母后是他的家人,他为何要去践踏她心中觉得宝贵之物?
可是此时此刻他看着太后脸上的苍白震惊,却只觉得一头凶狠的恶兽从心里真拖了出来,便得愈发残暴无情。
背在身后的手指痉挛着蜷缩在一处,遏止着将要勃发的杀意。
殿内这些文武百官,王公大臣,一个个脑袋低得极其低,仿佛是畏惧在他的暴怒之下,可是正始帝却觉得撕开那张人皮,挖开他们的心脏,却是藏着一个个桀桀怪笑的模样。
这天家的笑话,看起来甚是有趣吧?
那好几个所谓叔伯弟兄,眼下正觉得热闹吧?
或是他们还要觉得今日这热闹还是不够,得再掀起一把熊熊巨火,方才足够完美?
公冶启并没有错。
他错就错在太过聪明。
即便是这样恐怖可怕的念头充斥着心里的时候,他依旧快准狠捕捉到了诸位叔伯的恶意。
宗亲与公冶启的关系并不亲近。
更因为早两年他打击宗亲力量,从他们手中夺回封土与农田,这样掠夺的强势,如何能让他们关系和睦?
他们巴不得公冶启死。
这其中还有几个蠢蠢欲动的,若不是这两年被压得太死,或许早就做起了翻身做主人的念头。
许是公冶血脉里就有的疯狂与争斗,不管是先帝还是公冶启,他们都曾遇到磨难。
先帝上位之路并不容易,更是曾经遭遇过两次刺杀,而公冶启在登基至今已经接连诛杀了三位兄弟,平息了两场叛变。
老齐王会被革除封号,何止是因为齐王世子闹得那一出?
从一开始正始帝就是冲着齐王去的。
公冶启想,这些叔叔伯伯可真是好。
他慢吞吞抽出了柳存剑手里握着的佩刀,先前帝王已经在交泰殿闹了一回,如今再看他手握利器,诸位纷纷脸色大变,就连许阁老都露出震惊,往前走了几步。
如今这热闹若是还不够大,那就再让这些皇室宗亲为着热闹增添几分血色,那又如何?看热闹的人最终变成热闹,岂不十分满足?
合该是他们当有的宿命!
帝王杀意暴起之时,已经几乎来不及。
从殿外冲进来一个俊秀身影,手里不知是夺来哪位宿卫的长刀,这遥远的距离在步伐轻快之下,竟然眨眼而至,生生拦下了康王面前的那把佩刀。
先杀康王,再杀张家。
嗜杀残暴的念头在公冶启心里涌动,他阴狠地看向阻他之人。
——莫惊春。
只会是莫惊春。
莫惊春擅长右手,即便是现在,也还是右手握刀。
这一击之下,他的手腕刚刚包好的伤口崩裂,腥红染遍了包扎的白色,很快渗透了出来。
只是此时,不管是莫惊春还是公冶启都没有留意到这点。
“陛下!”
莫惊春几乎目眦尽裂,他万万没想到,正始帝居然真的会动手!
公冶启慢吞吞地看向莫惊春,浓黑的眼底一闪而过的扭曲猩红着实可怖,没有半分遮掩的疯狂扭曲暴露在他眼前。
乃是彻头彻尾的发狂。
“夫子。”
恶兽说。
“子卿。”
他裂开恶意的口。
“你拦在康王面前,是想做什么呢?”
如此危及之时,如此疯狂之况,在整殿哗然之中,莫惊春咬牙说道:“陛下,您是中了百越的毒!方才老太医已经说过,在那些护卫您的侍卫身上查出了几种药物,其中之一是为了吸引毒虫,所以那些毒虫才会针对陛下!
“另一种,是让人发狂之物!”
莫惊春还真不知道自己有这种急智,在如此危险的时候,还为正始帝的发疯编织了一个合适的理由,“陛下,您清醒过来吧!
“您只是中了百越的毒!”
经由莫惊春冲进来这声暴喝,殿内其他人才反应过来,尤其是刚刚险些赴死的老康王,更是吓得往后一个踉跄,整个摔倒在地,狼狈地被侍卫给拖走。
而也是这一番话,让朝臣王爷们以为正始帝是中了百越的毒,登时气得牙狠狠!
这百越当真可恨!
公冶启的眉角微红,看上去还以为是泪意熏出来的,可实则不是。
那是暴怒,那是戾气,是狂躁的恶与扭曲的疯狂并在一处的嫣红,让俊美的帝王妖异变态,古怪莫名。
他的佩刀依旧抵在莫惊春拦住他的那柄刀上,甚至深深压了下去,迫得莫惊春不得不闪身避开,淅淅沥沥滴了一地的红。
包扎的地方终于裹不住红血,崩开了一地。
公冶启循着那血红追寻着莫惊春的身影,那翩跹脱离的身姿一瞬间让他的疯狂更甚,连眼睛都布满猩红。
看到陛下这模样的朝臣猛地倒抽一口气。
当真如鬼神降临。
莫惊春只是避开公冶启的刀,却未曾远离。
莫惊春:“陛下,您……”
“住口!”公冶启阴森森地喝道。
他不想听莫惊春说话。
此时此刻,他只会说一些可恶恼人的话,即便公冶启不愿也不喜欢听,可是莫惊春总是喜欢说上一堆,让人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公冶启偏是不愿。
可他再是不喜,他却知道,莫惊春说话的时候,他还是会听上那么一两句。
……只是一两句。
公冶启暴躁的恶意在心里冲击,毫无掩饰的杀意展露无遗。
莫惊春何止是心惊动魄。
在帝王又朝着张家国舅走去时,莫惊春箭步拦在公冶启的前头,苦笑着说道:“若是陛下想要当着臣的面大开杀戒,请先过了臣这一关。”
他的脸色变得坚毅。
他是绝对不可能任由陛下败坏自己的名声。
如今这般疯狂能够用百越下毒掩饰过去,可要是真的杀了几个朝廷重臣王爷,还是会有无穷尽的麻烦。
莫惊春不愿再等,率先出手。
他的武艺不及公冶启,若是等着陛下发难,永远都无退路。
无人猜到莫惊春真的敢动手。
他们只不过以为,莫惊春只是拦上一拦,而对陛下出手……那可是重罪!
殿内的宿卫左右为难。
陛下发疯要杀人,看起来好像应该拦着陛下;可是宗正卿为了拦住陛下而动手,似乎也该拦着宗正卿。
盖烈在柳存剑的示意下,赶忙按住了手底下这群憨货。先前已经有几队弟兄死里逃生,可别在这时候又犯蠢折进去了。
莫惊春其实没有擅长的武器。
当初小的时候,莫飞河让他练过所有的兵器,发现莫惊春没有任何一个喜欢,也没有任何一个讨厌。
当年莫飞河就说过,莫惊春不适合走武将一道。
他不是完全没有天赋,可没有一柄喜欢的兵刃,便说明莫惊春志不在此。
本心不在此处,强也无用。
可没有喜欢的,不代表莫惊春不会用。
正是因为莫惊春什么都不喜欢,所以莫飞河什么都让他练习。
他什么都会,什么都不专精。
如此操着宫中宿卫的佩刀,莫惊春勉强能在公冶启的手中撑住,可是谁都看得出来,莫惊春的攻势已经渐渐溃败。他本来就负伤,脚踝也有肿痛,各种隐患困扰着他,让莫惊春败落的速度更快。
可是莫惊春没有退让。
他愈战愈是狠,那双眸子清亮异常,只有一往无前。
仿佛眼前面对的不是陛下无穷尽的杀意,而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他是如此认真去做,如此拼命去做,以至于眼底仿佛也燃起无尽的光火。
只是这火不同于公冶启的疯狂,却是如此明亮。
莫惊春从来都没动摇。
公冶启注视着那双眸子,几乎要窒息在那明亮里去。他的心在颤栗,他的手在快意,他甚至没有半点留情,便是为了逼出莫惊春的浑身解数!
只有莫惊春。
在一片扭曲杀意里,独独莫惊春像是唯一的存在。他周身的明亮透彻,亮得阴鸷丑陋的恶兽都无法回避。
公冶启的刀偏了一瞬,强行稳住激荡的心声,冰冷地说道:“夫子明知如此,为何还是要拦?”
若是死,还要拦?
明知如此,还是要阻止?
这皇朝天下,对夫子,便如此重要?
莫惊春已经是强弩之末,脸色苍白:“臣不能坐视着陛下毁坏自己声誉!”为了说这话,莫惊春生生矮了一下刀背的袭击。
公冶启一愣,旋即一种偏执的疯狂爬上心头。
不是……竟不是那些!
公冶启的分神只在瞬息,可偏被莫惊春抓住,猛地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拼着脖子受伤,也要生生将刀背劈在公冶启的手腕上。
那一瞬,公冶启本可以割开莫惊春的喉咙。
哐当——
公冶启的刀掉在地上。
可他看也不看跌落在地的刀,却是看向气喘吁吁,跪在地上捂住右手的莫惊春。
莫惊春的右手已经到了力竭时,正在不断哆嗦着,几乎再握不住刀。就算这一招不成,莫惊春也再无机会。
朝臣有那闭上眼的,也有无声摇头的,更有许伯衡,薛青,张千钊等人死死地看着帝王和莫惊春的一举一动,生怕帝王的下一招,便是要了莫惊春的性命去。
张千钊几乎要冲出来。
可他无法。
宿卫拦在王公大臣的周围,既是为了保护他们,也是为了保护被百越毒药迷惑的陛下不被旁人袭击。
尽管他们确实为那拼死斗争的莫惊春而动容,却无法任由一人冲破阻隔。
……怨不得是莫家人。
莫惊春此刻展露出来的铮铮风骨,与他之前的寂然全然不符!
公冶启半蹲下来,动作虽缓,却牵引着无数人的目光。
帝王猩红阴鸷的眼盯着莫惊春的发旋,幽冷地说道:“夫子,你知道寡人是个不愿意吃亏的人吧?”他不疾不徐地说话,既没有去取刀杀了莫惊春,也没有去动那颤巍巍地躲在宿卫后的老康王。
莫惊春跪坐在地上,整个人汗涔涔,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喉咙有着淡淡的血腥味,死死咽了下去,微微喘息着说道:“臣知道。”
这个姿势很不雅,但是莫惊春已经没有力气。
他的右手暂时废了,如果陛下还要再战,莫惊春虽能用左手,却不是那么顺畅。毕竟左右手都能写字,和左右手都能使兵器,是全然两回事。
公冶启阴测测地看着莫惊春,古怪的,低柔的,似乎带着莫名的趣味说道,“那夫子觉得,你可以付出什么呢?”
此刻正始帝的模样远比之前的阴鸷残暴好了许多,只除了依旧栖息在他眉宇间的暴戾外,君王好像慢慢恢复到了从前的模样。
可莫惊春莫名抖了抖。
他晓得这种扎人疯狂的眼神,正是帝王贪婪暴戾的注目。
公冶启压根半点都没恢复。
他只是短暂的、浅浅的将那些全部埋进人皮,就好像重新披上皮囊,他就能再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与之前的诸多事情全然无关。
……代价?
莫惊春微张口,一时间也有些茫然。
他有什么可以付出的?他还有什么能付出的?
……能够平息,满足这位帝王无休止的暴戾?
莫惊春望进公冶启的眼里,注视到了他最深处无休止燃烧的狂热。
失控、扭曲、残暴、疯狂……这般种种,仿佛才是公冶启的本心本性。可他方才因为太后而失控,又因为莫惊春而冷静。
尽管只是现在。
但是莫惊春却突然挣扎着,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东西。
那东西很小,看起来像是个小小的木匣,也不知莫惊春是怎么藏了那么久。
“这是,臣给陛下的生辰礼。”
莫惊春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即便就在几步开外,也绝对无人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公冶启微怔,下意识从莫惊春手里接过那生辰礼。
那匣子方方正正,其实并不多如意,就只是个普通的模样。
可当公冶启打开时,那黑沉沉的眸子却猛地涌起咆哮的火,仿佛暴戾的狂兽捕到了心爱的血食,扬起古怪偏执的猩红。
恶兽低低的,古怪地咆哮起来,裂开诡谲的恶笑。
“夫子可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物件?”
莫惊春力求镇定地说道:“……不过是一件器物。”
其实他一直没拿捏要不要送。
即便他做好了,装在匣子里,藏在胸前,也一直没想好要不要送出去。
……他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去打造这精巧物件。
直到方才那一瞬,他捉住帝王空隙的瞬间,莫惊春轻而易举地看到了帝王的弱点。
莫惊春几乎颤抖得要匍匐下去。
有朝一日,他竟然是帝王的弱点。
“臣不是个合格的交换者,这契,该由陛下提出来才是。”
莫惊春没什么能拿来交换,甚至刚才献上的礼物,也仅仅是希望他能高兴。在这无边的,漫长得几乎无法结束的一天,至少能稍稍快乐一点。
这毕竟是公冶启的生辰。
莫惊春希望公冶启能有一日,喜欢上自身的诞生。
哪怕一瞬。
而不是带着厌恶般的漠然。
这或许是莫惊春过于自得,可是在公冶启猛然变化的眼神里,莫惊春的手指蜷缩了一瞬,至少……他的选择,应该是没错的,吧?
公冶启蓦然起身,带着莫惊春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帝王脚尖一踩将长刀弹了起来握在手里,猛地甩到墙壁上,却几乎擦着大国舅的脖子飞了过去。惊得他两眼一翻,整个昏了过去。
很难说究竟是故意,还是意外。
随后,帝王扯着莫惊春大步朝殿外走,直到人跨出殿门后,方才阴鸷地丢下一句‘后事暂由内阁处置’便甩手不管。
有朝臣反应过来,连忙追了出去,那细碎的话语抛在风中,只隐约顺着夜色里的灼烧气味飘了过来,像是在让陛下莫要大开杀戒,请求莫惊春劝说云云。
从背脊窜起来的危险感让莫惊春头皮发麻,精疲力尽。
他为了拦住陛下的疯狂,已经花费了太多的心力,如今面对着朝臣的请求,他实在无能为力。
此时,焉知他是否自身难保?
这实在是一个太长、太长的夜晚,长到几乎让人以为无法过去。
交泰殿附近彻夜光火通明,太后枯守宫里看着漫漫长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长乐宫更是各处透亮,无一处不是。
金色的环扣在莫惊春的脚踝,藏在被褥,躲在床帐,甚至弯到枕边。在无数张扬分明的灯火里,公冶启无一处不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仅要看,更是要吃,将莫惊春彻头彻尾染上公冶启的味道。
手腕的伤势已经再度被上过药,仿佛像是怜惜一般,这只胳膊被细细的链条包裹着柔和的布料缠裹在床头。
说是保护。
好一种保护。
痉挛到极致也无法挣扎的保护。
就如同那张扬的金色,既是莫惊春主动奉上,也是公冶启无声的霸占。
恶兽古怪地舔了舔嘴,再舔了舔身下人,心里的空洞好像堵住了一小块。公冶启将莫惊春彻头彻尾,染上了自己的味道。
他的眼底满是疯狂猩红,扭曲的暴戾在心头餍足狂啸。
嘻。
这是莫惊春许的。
好一个无休止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