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下午的日头正好, 泼洒下来的阳光落在石板路上,与青绿的墙瓦一处,脆开了一地的灿烂。不知何时, 凌冽的春风变得柔和, 不再刮得人难受。
莫惊春立在廊下, 苍白的神色看起来像是抱病在身, 右侍郎匆匆走来时, 只觉得尚书异常清瘦,下意识略住了住脚。莫惊春已经听到了声音,回头看了一眼,笑着说道:“站在那里作甚?”
右侍郎笑着踱步走来, “尚书还是好生歇息,莫要小病拖成大病。”
莫惊春摇了摇头,打趣着说道:“这不是拐弯抹角说我讳病忌医?无碍, 已经请了大夫看过。你来寻我,可是崔鹤的事情处理完了?”
右侍郎欠身,“是, 所有的证据都在,崔鹤也主动认了。您看……”
莫惊春:“此事,后续就交给官府处置罢。”
“啊?”右侍郎下意识蹙眉, “您是打算要将此事捅出去吗?”
莫惊春淡笑着看向右侍郎, 意味深远地说道:“此事本就不该, 将不法之事交给朝廷来处理, 不是理所应当吗?怎么叫‘捅出去’?”
右侍郎听出莫惊春话里意有所指, 当即冒汗, 道, “属下只是觉得, 念在他是初犯,此事……未必那么严重。”
莫惊春:“第一次被人发现,所以叫初犯吗?”
他刻薄起来,那话听着,着实阴阳怪气。
右侍郎忙道不敢。
莫惊春斜睨他一眼,看到他额间冒出来的汗,淡淡说道:“崔鹤不过是个小小的小吏,却是能运用自如吏部内的规章与做事习惯,从中谋求里应外合的机会,收受贿赂,为人求得官职不说,还顺势将他们的污点也拿捏在手里。如此一来,他既得了钱财,也得了有利的人脉,而主动送钱者得了官位……那吏部呢?”他转身看向右侍郎,眼神灼灼,“吏部得到了什么?”
右侍郎颤了颤,听着莫惊春话里的薄怒不敢说话。
他不答,莫惊春替他回答。
莫惊春冷着脸,掷地有声,“别个都得了好处,而吏部则得了一只吃里扒外的蛀虫,朝廷收获了不少名不副实的官员,百姓呢,得到了一群只会欺压在他们头上,鱼肉他们的扒皮吸血虫!右侍郎,你说是也不是?”
右侍郎扑通一声跪下来,冷汗滑进眼睛里,酸得不敢去擦,颤巍巍地说道:“尚书说得极是,是,是属下想得不够周到,属下这就去办。”
莫惊春任由着他跪着,微眯着眼看着远处住了脚,不敢走过来的左侍郎。
片刻后,在看到左侍郎机灵地躲开后,他这才冷淡颔首,“去吧。”莫惊春微昂起下巴的时候,一种与他不相符合的矜傲浮现了出来。
右侍郎看得一愣,险些忘记行礼。
等到忙不迭地离开后,立在门外,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那一瞬,他仿佛觉察到了帝王亲临的威压,心里不住打颤。
左侍郎等到右侍郎消失后,这才慢吞吞踱步出来,那速度慢得像是乌龟爬。
莫惊春立在廊下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头也不回地说道:“你这速度,难道是怕和他直接撞上?他也不傻。”
左侍郎讪笑着说道:“崔鹤的事情,果然如您所料,他们弃车保卒,将所有的罪证都推到了崔鹤一人身上,并他身旁的几个,其余倒是滑不溜秋,很难下手。”
莫惊春漫不经意地颔首,“这在预料中,也不必追着,那些证据都在我们手中,只消不被销毁,总有一日会再拿出来。”
“那崔鹤?”
“随他们去。”莫惊春无情地说道,“他本不无辜。”
左侍郎应下,而后挑着几件要紧的事情和莫惊春报备,等到一一商量结束后,这天色已经逐渐暗沉下来。
莫惊春站了一下午,这腿倒是有些酸涩,他回到屋内,走到边上取了个东西,而后才慢悠悠地随着时间下了值。门外的马车早就候着,早上的卫壹换做是墨痕,他正精神奕奕地蹲坐在车厢前,跟隔壁的车夫唠嗑,看到莫惊春的时候便速速跳了下来,麻溜地将他扶着上了马车。
莫惊春在马车走起来后,好笑地说道:“何必搀扶我?我可没那么虚弱。”
墨痕的声音隔着一道车帘传了过来,笑着说道:“那不是因着您这神色发白,着实让人有些担忧嘛?”他絮絮叨叨说完对莫惊春的担忧,然后才小声提起关于成卫忠的事情,因着在外面,墨痕说得不多,只是粗略提了下他的遭遇,但也想得出来其中的悲惨。
莫惊春敛眉细思,许久后摇头说道:“他不可能不知道。”
一个人如果不知道自己守护的是什么秘密,那他总会流露出来什么,或是抱怨,或是怨怼,或是不满,如此种种情绪,落在讲述中,实在是太正常不过。可偏生成卫忠滴水不漏,那才是另外一种怪异。
因着知道,这闭口不谈,所有的可能都堵住,反而显露了端倪。
“找到他姐姐,”莫惊春沉思,而后说道,“她或许是另一个突破口。”
墨痕不解地说道:“您为何会对此事这么上心?如今看来,不过是一件可能在其中藏着隐秘的事情,虽是怪异……难道是您在他们身上还发现了什么不妥吗?”
莫惊春笑吟吟地说道:“那可不只是一处不妥。”
他敛眉,若有所思。
不管是少年,还是那些追捕他的人,敢于在皇城脚下做这样的事情,是觉得官府的人都在吃干饭,还是笃定少年他们就算遇事,也不敢和官府的人对上?而从这些人会在京城里这么行事,就看得出来他们的胆大妄为。
谁不知道最近京城在戒严?
即便没有莫惊春介入,哪怕陛下的人手作壁上观,可诡异的痕迹多少还是会被追查到。
他们为何要铤而走险?
是他们不怕死?还是说,少年所知道的那个秘密,或是东西,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
莫惊春对此很感兴趣。
回到莫府的时候,莫惊春疲乏至极,昨夜没睡好,身体还在低烧,身上黏糊糊的,即便他想这么睡去,都觉得煎熬。依着秦大夫的意思,这段时日最好暂时少碰水,但莫惊春感受了一番各处的黏糊,还是在入睡前,叫人准备了热水。
他晚上有些昏昏沉沉,泡在水里的时候更是困顿。
手指摸上脖颈处的白布,思忖了片刻,莫惊春还是慢慢将这东西摘了下来,然后伸手摩挲着后脖颈的伤痕,那处基本上已经开始脱落,只剩下少许痕迹。
他长出了口气,认真清洗。
哗啦啦的水声,盖住了一些细小的声音。
等到莫惊春听得那衣裳掉落在地上的动静时,才下意识抬头,身后就已经挤进来好一大只蹭着他的巨兽,坚硬的胸膛抵着莫惊春的后脑勺,将整个原本还算是宽敞的木桶挤得满满当当,大片温热的水被挤了出去,哗啦啦拍打着石面。
莫惊春:“……”
他试图动了动,可是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处木桶,压根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
他心累地说道:“陛下,您可以让人再拿一个木桶进来。”
正始帝矜傲淡定地说道:“寡人不要和夫子分开洗。”
莫惊春咬牙切齿,掐着他的胳膊拧了几下,然后悲哀地发现这动作可真是黏黏糊糊,立刻又板起来脸,凶巴巴地说道:“可臣不想要和您在一起洗。”
身后正始帝沉默了片刻,居然真的从木桶里出来,赤裸着身子走到边上拖了原本就在那里的小凳子回来,然后坐在浴室边上那本来就已经预备着加热的几桶热水边,用瓢舀着水,然后开始冲洗起身体。
莫惊春看得有些吃惊,他茫然地看着正始帝的动作,心里回想起刚才看到的一幕幕,从陛下的身材到……那些毫无掩饰的地方,尤其是他坦坦荡荡,压根没觉得哪里值得羞耻,来回走动的从容模样,当真让莫惊春叹为观止。
水流顺着雄健而优美的肌肉滑落下去,舔舐着匀称漂亮的皮肤。紧绷的腰身劈砍着狰狞的伤疤,却直让张扬肆意的极致美丽展露无遗,那一静一动,所裸露出来的雄性气息如同进攻的号角,啃噬在莫惊春的耳边。
他猛地移开眼,只觉得脸跟火烧一样红。
莫惊春装模作样咳嗽了一声,将暧昧诡异的感觉活吞了下去,强行装出淡定的模样,“陛下,臣让人进来准备……”
正始帝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莫惊春,毫无遮拦地显露着自己的模样,“您确定?”
莫惊春看着陛下脖颈上的项圈,一下子僵硬在木桶里。
木桶里的水因为被陛下挤掉了不少,现在只剩下到腰身的水量。裸露在空气里的胸膛有些冷冰冰,被冷空气刺激到的皮肤突起一点点红红的小疙瘩,像是被冷到了,又像是被正始帝这幅姿态给刺激到了。
公冶启的俊美充满着极致的进攻力,哪怕他只是坐在那里,毫无顾忌地展现着自己的存在感,那鲜活肉欲的气息都让人轻易移不开眼。
健美匀称的线条紧绷而细致,浑身上下空无一物,却唯独脖颈上套着一个冷冰冰的铁制品,那束缚紧贴着帝王的脖颈。
那种分明凶猛无比,却仿佛只臣服于一人身前的极致反差,让莫惊春为之窒息。
他都意识不知道自己屏住了呼吸,直到那头艳丽的兽踩着轻巧的步伐走来,伸出冰凉的手指捏住他的鼻尖,笑吟吟地说道,“夫子,您若再不呼吸,寡人可要亲你了。”
莫惊春下意识倒抽了一口气,湿热的气息吞入怀。
他的眼神稍显慌乱,四处乱飘,不知该看哪里好,那拘束而羞美的模样,让正始帝欲念大发,却苦于不能动作。
接连数次肆意,着实毁掉了莫惊春和陛下之间的默契,正始帝可不想真的吓跑了他。那时候即便人在身旁,可心就不一定在,空落落得令人生畏。
莫惊春乱飘的眼神为之一顿,还是落在了正始帝的脖颈上。
那冰冷的器具套在陛下的脖子,将近一天一夜,合该是温热的,不复当时的冰冷。可莫惊春在目光触及的同时,也看到了项圈边上的红肿。
他沉默了片刻,拍下正始帝在他鼻子上乱捏的手指,然后将帝王拖了下来。
正始帝猝不及防被莫惊春这么一拉,手掌下意识撑住木桶边,让他们尚且还有相隔一臂的距离,但,那也足够莫惊春看清楚正始帝的伤处。
冰冷的器物再是温和,也是透着寒意和坚硬。
那是无法被皮肤所温润的棱角。
此前,套在莫惊春脚踝上的金环,并不如陛下脖颈上这个,那么紧贴,尚且还有空隙,虽然偶尔有乱转的麻烦,到底没磨蹭出这么大片的红,仔细看来,在紧贴着喉结的下方,已经被擦破了伤痕。这劈头盖脸的热水浇下去,更是刺痛红肿。
莫惊春抿紧嘴角,“陛下,您该将这个摘下来。”
这东西可不算小,除了冕服外,其他的服饰多少是难以掩饰,而且这么紧贴的宽度,压迫着人的喉咙,更加难以呼吸。
莫惊春是为正始帝的身体着想。
然陛下扬眉,慢吞吞地站起身,手指漫不经心地摸上脖子的项圈,“夫子不愿意在寡人的身上留下印记?”
莫惊春一时语塞,下意识别开了脑袋,嘀咕着说道:“这有什么干系?”
正始帝哼笑了一声,轻巧地跨过木桶,如同一只灵敏的兽,重新挤占进着木桶,迫使莫惊春不得不和他面对面,不管是转到哪里,陛下都能轻而易举地对上。
他的手掌摊开,压在莫惊春的心口。
“夫子的心跳声告诉寡人,您并非不喜欢。”
略带嘲弄的笑声响起,他趴俯下来,将耳朵压在莫惊春的心口,像是只摸着还是不能够,还得是亲耳听到,才算是满足。
莫惊春低垂下眼,散落的墨发也跟着他的动作垂下来。
莫惊春很难诚实面对自己的欲念。
那些是需要被礼数所束缚,被世俗的眼光捆绑,与他的君子之礼相悖的存在。
他……
莫惊春面露挣扎之色,那眼底的情绪波动之大,如同清晨在吏部内意识到自己的丑陋欲望时,露出痛苦的神情。
正始帝抓着莫惊春的手摸上项圈,就像是在他的手中,当真存在一条束缚在陛下脖颈上的绳索,每当他轻轻攥住的时候,也如同攥紧了正始帝的脉搏和呼吸。
一下!
扑通。
另一只手压在正始帝的心口。
两下!
扑通扑通——
是极其剧烈的跳动声。
莫惊春沉默了一瞬,摊平在正始帝心口前的手指紧握成拳头,下意识挣脱开来,宛如是被烈火灼烧烫到。
他力求平稳着呼吸说道,“纵然陛下不愿意摘下这东西,那最起码,可以换做是其他的,比较……温和的东西。这铁具压在您的脖颈上,只会让您呼吸不畅。臣可不希望有朝一日,听到老太医说,陛下的死因居然是源自于半夜的窒息。”他说着不好笑的笑话,生硬地嘲讽了正始帝一句。
正始帝笑吟吟任由着莫惊春动作,扬眉说道,“那夫子的意思,是您决定,还要在寡人的身上留下点……关于夫子的东西?”他像是不知道自己存在的诱惑,用那一份极致到摧枯拉朽的美丽故意在莫惊春的跟前晃悠,生怕他看不到似的。
拖长的嗓音透着暧昧和蛊惑的味道,沙哑地在莫惊春的耳边响起,一字字一句句,都淬满了扎向莫惊春心口的蜜箭。
莫惊春似乎挣扎了几下,可是压在正始帝的身下,要说莫惊春能顺利逃走,那也实在是太难了些。
良久,莫惊春幽幽地说道:“陛下,臣本来就发着低烧,您再不让臣起身,怕是要从低烧转至高烧了。”
哗啦啦——
艳丽的兽不满地抖擞着身上的皮毛,然后将莫惊春给叼了出来。用干燥的巾子上上下下揉搓着莫惊春,然后再给他穿上衣物。
正始帝伺候起人来的动作,居然也是干脆利落,半点都不显得磕巴。
显然是之前被小人偶给折腾得多了。
给小小人穿戴的时候都毫无问题,那帮着莫惊春穿衣,那更是毫无问题。
这本来也是正始帝做惯了。
在莫惊春困顿得无法处理自身的时候,这总是陛下的活计。
正始帝坦荡地抱着莫惊春往正屋走,好悬在浴室内的动静,应该早就吸引了墨痕和卫壹的注意力,在他们出来的时候,那外面的侍从早就被清理干净,只剩下空荡荡的走廊和摇曳的灯笼。
莫惊春慢吞吞地说道:“臣,还在生气。”
他靠在正始帝的胸膛不动。
正始帝附和着说道:“是啊,寡人真不是个东西。”
莫惊春实在是非常克制,方才忍住了翻白眼的欲望。谦谦君子,克制守礼,就总归会在表达情绪的时候,艰难那么一些。
他好气又好笑地说道:“您既然知道自己的斑斑劣性,为何还如此放纵自己?”
正始帝仰天长叹,“因为寡人有疾。”
他非常诚恳地说道。
莫惊春怀疑,正始帝就是故意在这里等着他的。
正始帝有疾。
他确实是有着极其难以治疗的大病!
莫惊春慢慢阖上眼,不想和正始帝说话了。他本来就困倦至极,就在走回去这短短的路途中,只是这么一小会没说话,他就已经昏昏欲睡。
正始帝的动作变得更加轻柔,跨入门槛后,抱着莫惊春往里间走。
等到他将莫惊春放在床榻时,夫子下意识瑟缩的模样,让正始帝伸出去的手指顿了顿。
他半蹲下来,蹲在床沿打量着莫惊春。
在这之前,夫子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反应。
许是潜意识还残留在莫惊春心里的恐怖,在他睡着的时候,下意识流露出了心里的畏惧。正始帝将被褥扯过来给莫惊春盖上,眼底露出张扬的欲望和深沉的爱念。
他冰冷沉默地注视着莫惊春。
可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它贪婪,但异常温柔。
澎湃的海面,也终有归于平静的时候,那种疯狂的不满足,在经历这几次剧烈的冲突后,总算心不甘情不愿地蛰伏下来,变得安静了些。
那让正始帝拥有了片刻永恒的宁静。
耳边,不再喧嚣吵杂。
“睡吧,”正始帝起身在莫惊春的床边坐下,像是在安抚小孩般轻轻拍着,“我不会乱来的。”
那声音浅浅的,淡淡的,透着珍惜柔和。
莫惊春被重重梦乡所包裹,不自觉地沉溺其中,仿佛要被黑暗所吞噬,在真正要睡着前听到了正始帝那话,半睡半醒地睁开眼,茫然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含含糊糊地说了半句话,“等我给你换……”
后半句话,莫惊春已经困得压根再醒不过来。
正始帝的手紧握成拳,微蹙眉头看着莫惊春,一种痛苦挣扎的表情也浮现在帝王的路上,像是要强行将狂暴的欲望给藏起来,再收敛到这皮囊底下。
他自言自语地说道:“除非是夫子亲手换下的……”
同样没有说完那句话。
暴戾阴郁的皱痕渐渐散去,正始帝的眼底逐渐浮现出异样的光彩。
如果不是眼下不合适,正始帝甚至想唱几句小曲。
他虽然不喜欢,可是太后喜欢。
在宫内无聊的岁月里,太后时常会叫几个戏班子入宫去,正始帝在得空的时候,也不得不陪着太后看了好几次。偶尔还会叫几个歌舞坊的女子过去,让永寿宫能显得热闹些。
因着正始帝并无这方面的需求,所以歌舞坊已经好几年没有什么动静,在得了永寿宫召唤的时候,还有些匆匆忙忙。
正始帝怜悯地叹息了一声,阴影仿佛蛰伏在他的眼睑下。
夫子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即便他现在还在生气,可是只要正始帝伪装得可怜兮兮,夫子总是会被帝王这样的伪装给欺骗过去,再是生气,也总是会稍稍退却几步。
这样不好。
正始帝无奈地摇头。
人性如此贪婪,只懂得得寸进尺,又怎么能够体谅莫惊春呢?
不过……
正始帝悄然地上了床,在莫惊春的身旁躺下。
总有没那么疯的时候。
…
袁鹤鸣大晚上不睡觉,睁着一双酸涩的眼睛看着围在他身边的这一群人,没好气地说道:“看着我作甚?看着我是能够将人给找出来还是怎么地?你们这一群人盯着一个小姑娘,没将人给拿下来便罢,居然连她经常去的地方也没发现,你们以为你们是为了什么存在的?不就是为了这一类事情吗?如果这样都做不好的话,那你们直接滚去陛下的跟前谢罪得了!”
黑漆漆的夜色下,白惨的烛光照出了袁鹤鸣脸上的郁色。
他在没有身兼数职之前,还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暴躁的时候,可是见识得多了,看过的事情多了,他那以往还有些温吞的性格也一去不复返。
他看着一个个被他喷得狗血淋头的下属,随便叫了一个人上前说话,“柳木,你来说说,是怎么回事?”
那个叫柳木的人上前一步,认真地说道:“属下觉得,他们两人,不管是成卫忠,还是他的姐姐,他们似乎都非常懂得避开侦查的死角,也清楚如何掩藏自己。成卫忠或许还不够谨慎,可是那小姑娘却是老于此道 。”不然成卫忠失踪后,他们不会寻不到那个姑娘的半点踪迹。
除非是经过训练的人,不然想要避开袁鹤鸣手底下这些人的盯梢,那可不算容易。
“属下觉得,倒是有另外一个可能。”另一个说道,“我等之前的想法都是这个小姑娘跑了,可是以属下这些人的身手,即便因着大意失去了她的踪迹,却也不可能连一丝半点的踪迹都没有找到,除非……她压根就没有留下行踪。”
袁鹤鸣若有所思,声音透着少许奇怪,“你的意思是,她其实就没有离开过。”
柳木恍然大悟,突兀地插口说道,“如果是这般的话,那或许还真的有可能。她顶多比成卫忠年长个几岁,但女子的身量肯定比男子要小得多,依着她表露出来的身材,想要寻一处隐秘的地方藏起来,并不是什么难事。她或许还躲在自己那几处设置下来的隐蔽宅院内。”
“那明日……”
袁鹤鸣摇了摇头,沉声说道:“你们是被惯有的想法束缚了,而那些盯着他们姐弟两人的……难道猜不中他们的想法吗?”
他们为之一顿。
一个人再是足智多谋,可要是日以夜继被人盯梢,被处处追着的话,她的言行和习惯,以及在危险时会做出来的选择,最是容易被敌人看透。要不怎么说,最是明白自己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敌人呢?
袁鹤鸣他们会发现这点,那对姐弟的敌人更会。
“不等了,现在立刻去查,明天清晨,我要看到能够转交给陛下的满意回答,听明白了吗?”
“是!”
…
“咳咳咳咳——”
同样是漆黑的夜里,仁春堂早就关闭了。
仁春堂内,除了秦大夫之外,还有其他的大夫,但是只有秦大夫会住在仁春堂的后院,因为这是他开的。
成卫忠趴在窄小的木板床上,背上疼得要命,又因为重伤发了低烧,正忍不住在咳嗽。秦大夫起夜的时候,听到了这偏屋内的动静,举着一盏小灯笼走了进来,惊得成卫忠下意识往后退。
“是我。”
秦大夫的声音在黑夜里听起来有些苍老奇怪,“我给你开点药散,等吃了就不咳嗽了。”他吩咐少年要忍着,尽量不要太大力咳嗽,他身上的伤口有些难以愈合,再一个不小心,就容易崩裂。
等秦大夫出去又回来,才搀扶着少年吞服了药散。
许是那药散真的有用,隔了一段时间,他静坐了一会儿,成卫忠真的觉得自己不再咳嗽了。
那让他从窒息般的咳嗽逃了出来。
他闷闷地说道:“多谢大夫。”
秦大夫乐呵呵地说道:“那可不能谢我,帮你治疗的钱,还有你留宿在这里的费用,那些全部都是莫府早就交好的。你就当做是我在为莫府办事罢了,可不是好心救你的。”
成卫忠沉默,跪坐在床板上不说话。
如果秦大夫救他,不是因为好心的话,那莫府……不,是莫惊春救他,难道就是出于好心吗?
秦大夫并没有在乎成卫忠的沉默,他给成卫忠留下一碗清水,以防他大半夜要起来吃水却找不到地方,然后这才不紧不慢地提着灯笼要往外走。
成卫忠忽而说道:“莫惊春,便是个好心人吗?”
秦大夫回头看着在光暗交界处的少年,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被砂砾滚过,听着有些嘶哑。
这是个饱经风霜的人。
秦大夫忽而有这样的感触。
即便他的年纪还这么小,可是吃过的苦头,或许比不知多少年长的人还要多。这让秦大夫忍不住开口,叹息着说道,“如果这京城中的高官,有谁要比得上莫惊春的善心,我想也是没有几个的。”他笑了下,“除非,你硬要拿许首辅许伯衡来比的话。”
成卫忠尴尬地笑了笑。
从他的反应来看,他知道许伯衡是谁。
秦大夫走了回来,在成卫忠的身旁坐下,借着那灯笼的光芒,这小小的屋内还是足以看得清楚的。秦大夫清了清喉咙,苍老地说道,“我在莫府做了好些年了,从我年轻的时候,就一直为莫府做事,他们府上的病症,多数也是我在治。
“我记得,那是莫尚书才十几岁的时候,莫家现在的这两位大将军已经奔赴边关抵御异族,莫府就剩下莫惊春一个,还有一位已经去世的老夫人和如今莫大将军的妻室,整个莫府的压力都抗在他一人身上。
“莫惊春在这样的压力下,短短三四年,在十八岁的时候,考中了探花。”
秦大夫的眼神有些迷离。
十八岁的少年探花呀,那是多么春风得意。
不管是朝廷内外,文武百官,都认为莫家要再出一个皇帝跟前的近臣红人,可是不到两年,风向旋即一变,与莫惊春一同入了翰林院的状元和榜眼早早就离开外派,唯独莫惊春却一直坐着冷板凳,毫无出头之日。
“小儿啊,你或许觉得,如莫惊春这样的生涯,已经比你不知好上多少,可你要知道,当时莫家两位将军,可不是像现在这样名誉满身,而是有胜有败,甚至那几年还在连连吃大亏的时候,”秦大夫看了眼成卫忠,笑着摇头,“武将的升迁,是要拿命去搏的。一旦失败,就是整个家族跟着陪葬。莫惊春在这样的局面下,撑了将近十年。”
成卫忠心头微动,抿着唇角说道:“那这跟他是个好人,有什么关系?”
这说的,难道不是为着自己门楣吗?
秦大夫笑骂了一句,怎么年纪小小,却是半点耐性都没有。
“你知道京城中的善堂吧?”他随口提了一句,“善堂都是有钱就开,没钱就关,那里面住着的可怜虫,也是饿一顿饱一顿,遇到不得不关门的时候,就得出来碰运气……但我记得,是在永宁三十几年的时候,那善堂就再也没关过。”
秦大夫记得当时莫惊春顺口提起,说是有小儿晕倒在莫府门前,门房告知了他此事,从此善堂年年都有无名的捐赠,而且到了冬日,都会有专门的人在施粥。这样的事情,从开始做,就没有停下。
“还有,我不知道你去没去过西街,他可是西街的老主顾了,西街上几乎没有谁不认识他,只要有谁求到他的面前去,不离谱,不过分的忙,他都会帮,半点架子都没有。”秦大夫呵呵笑,“他看着端庄方正,其实可护短,墨痕,就是那日送你来的人,他给莫尚书做事,曾有一次险些出事,一直安静低调的莫尚书,居然主动挑事,给当时如日中天的林氏添堵。”
成卫忠挑眉,颍川林氏?
这可是个庞然大物。
当然,最近已经几乎死掉了。
秦大夫摸了摸胡子,叹息着说道:“别的且不说,百姓都不是愚钝的人。当日西街的人敢于为他冒险赴死,难道仅仅是因为莫尚书是个常来常往的熟客吗?那这样的熟客来往千千万,怎不见他们一个个去强出头呢?”他看向成卫忠,眼神尤为犀利,竟似乎一把尖锐的弯刀。
“小孩,若莫惊春这样的人,都称不上善人的话,那这世间,到底有谁,可以称之为大善呢?”
点滴的善事也是善,持之以恒又默默无闻地做事,无需外人道也的淡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朝廷上的事情,秦大夫看不懂。
可落在他的眼中,这些细水流长的事情,就已经足够了。
成卫忠呆坐在远处,嘴巴张张合合,片刻后垂下头来。
他的手指下意识紧握成拳。
莫惊春……
他在心里念叨着这个名字,仿佛是最后的希望。
如果莫惊春当真如老大夫所言,那他们的事情,是不是还有一丝希望?
长久郁闷的心,突然鲜活地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