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戴菱当年的死从没怀疑过, 因为戴菱最后那段时间身体有多差,他全都看在眼里。
不能平躺,不能坐卧, 甚至不能前倾,稍有不慎呼吸困难就会加重, 时不时咳嗽伴有白色或者粉红色的泡沫样痰, 还有恶性的心律失常……
宁予年那个时候坐在病床边,几乎眼看着戴菱眉宇间印堂那块皮肤, 一点一点暗下去, 结果现在张元竟然告诉他还有别的可能。
“你的意思是我妈妈的去世, 不是因为心衰,是人为吗?”
张元看着宁予年的脸色没有把这个问题接下去,而是调换顺序, 率先绕线解开了手里的牛皮档案袋:“我们调了倪家的族谱, 列了倪向荣前后三辈所有人去世的日期和背景资料,大多都是心衰。”
宁予年受到的冲击太大,现在听什么都是阴谋论。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低头继续摆弄咖啡机, 笑笑道:“你总不能告诉我心衰背后都有别的原因吧。”
“是的。”
张元神情严肃:“刑侦科那边有一个已经退休的老前辈, 也一直在留心这件事。倪向荣这一脉因为心衰陆续英年早逝的人太多了,说实话不太正常。”
咖啡机里的冷水通过高压极速加热, 胶囊的表皮伴随“咔哧”一声气响被刺破,滚烫的溶液呈水柱状从机器的圆孔中注出, 落进杯子里打出厚厚的咖啡油脂。
宁予年对着眼前给自己准备的意式浓缩静了良久, 最后自嘲牵了下唇说:“我还以为就是钱的事,怎么还扯上人命了。”
后来宁予年把张元送走,脑子里还乱麻一团,独自坐在宽大的办公室里。
坐着坐着窗外的天就暗了。
暮色四合, 天际从离人最远的地方开始,光球一寸寸消失,直到最后一线昏黄也沉没。
宁予年俯身撑膝坐着倪氏财团的老板椅,看向自己高楼落地窗的脚底,霓虹的街灯亮起,路人在繁忙的十字路口跟着红绿灯或车或行。
这样的海拔下,不论看谁都是宁予年视野里的一个黑点,毫无实际意义的蝼蚁。
办公室里四野阒然,中途除了副手进来汇报了一次黎淮来找,但又说没事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被允许进入这间办公室。
他暂时把自己扔到寂静之地。
宁予年言之凿凿在加密反锁的套间里告诉张元,倪向荣就是再不择手段,也绝不可能动戴菱。
虎毒还不食子。
但张元压着声音告诉他:“这就是问题所在。”
戴菱跟倪向荣没有起过冲突,但她和倪家其他人起过冲突。
“我这几天跟刑侦那个前辈联络讨论了一下,我们初步判定,当年戴菱应该是因为什么触了倪家的众怒,但倪向荣作为实际掌权人,涉及到自己的女儿,不愿意主持处理这件事。”
“只能是利益大到了一定的程度,迫使其他人不得不决定自己动手。”
“但至于最后究竟是动了还是没动,已经无从考证。那个刑侦的前辈这么多年一直在心里揪着没放,是因为他怀疑戴菱去世以后这些人陆续的‘心衰’,是倪向荣人为的报复,并不是真的‘心衰’。”
宁予年对张元叙述的陌生事件两眼茫然。
亏他一直自诩聪明,结果对当年这些竟然毫无察觉。
在他的记忆里,倪家确实人丁兴旺,当年他胡编性别把倪向荣气进医院被罚跪在祠堂,光是围在周围戳他脊梁骨的近亲,每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
现在也确实没再见过那些人了,家里来来去去好像只剩了倪向荣和戴淑芬,再不然就是本来交集也不多的远亲。
但他向来不喜欢这些人,见不到还觉得眼不见为净,从来没往深处想过……
如果张元推测的这些属实,那当年戴菱究竟触动了什么,就成了现在的关键。
宁予年几乎立刻想到:“是被税务局发现偷逃税,然后撤销的事吗?”
张元肃容点了下头。
在当时那个时间节点,除了这件事,几乎没什么其他的蛋糕值得所有人一起针对戴菱。
张元:“我们怀疑戴菱拿到了整个倪氏财团偷逃税,以及贿赂税务局的证据。”
当年税务局顶风临时撤销查处这件事已经足够蹊跷,如果在那个时候再爆出来贿赂,绝对是港市商界的一次大地震。
涉事人员,上到税务局一把手,下到倪氏财团挂名、占股所有人,一条龙全都得拉下马。
那时候就不是掏点钱补税的问题了,都得老老实实接受判刑去蹲牢。
相当于整个倪氏的主力军都没了,家族企业直接散架。
宁予年几乎不可自抑地回想起戴菱当年去世的始末,一切事情都说通了:“我妈妈留的东西只有遗书。她就说了她把钱全都留给我,让我一定要把遗书公示出来。说上面有她想给倪向荣、戴淑芬说,但可能已经来不及了的话。”
他只知道戴菱当时艰难写完遗书,第二天就不行了,非常突然。
现在来看,搞不好真有隐情……
张元:“遗书后来去哪了?”
宁予年抬手在脸上抹了两把:“宁虞,一直被宁虞藏着。”
宁予年从公司出来的时候,头顶的天已经黑透了。
顶着路灯和夜幕,终于他自己也成了蝼蚁中的一员。
本来他今天打算给副手放假,太晚了让他不用等自己。
但副手私心觉得他脸色不太对,怎么也要死皮赖脸跟着下地下停车库,赖宁予年如果不要他开车,就是彻底当上倪家的少爷,准备把他蹬了。
宁予年没辙,也就随他。
私家车驶入一号别墅。
晚上十一二点,偌大的宅邸一盏灯都没亮。
白天热闹的客人们已经离开,只剩一个华丽的空壳,和那一个挨着一个漆黑的窗框,竟是透出几分寂寥。
宁予年从大门进去的动作悄然无声,他猜想这个点黎淮应该已经睡下了。
从门口进去摸着黑换鞋,手里的公文包像是有千斤重,整个人神不思蜀,所有注意力还扑在下午张元和他进行的对话上。
这个家里,超过十一点,佣人们便自动回到各自的房间。
月光白白地透过厨房的两扇窗进来,传到客厅只剩了一小缕,深蓝深蓝地洒在地上。
宁予年独自踏着一室冷清,正从客厅路过,就被手边沙发里猛然起跳、扒到他背上的黑影吓了一跳。
宁予年人都来不及分辨,已经条件反射将背上的人反手压到地上。
是听见黎淮喊疼,他眼里才对上焦,赶紧松手。
宁予年看清面前摇摇晃晃摸着自己手腕的黎淮,人都蒙了。
正想问黎淮怎么突然想着跳他背上,就觉眼前一亮——客厅里的灯被人按开。
黎淮暴露在光亮下的两边脸颊浓妆艳抹,像是涂了胭脂,睨向宁予年的眸子似娇叱似幽怨,嗓音软绵绵:“你怎么搞的,还摔我!”
宁予年一时更愣:“怎么还喝多了……”
他说完才后知后觉注意到黎淮被自己掐红的手腕,连忙放下公文包抚上去。
“那么重的酒味都没闻到,你也是了不起。”
宁虞远远抱着胳膊站在顶灯的开光旁,无语看着眼前的闹剧。
他说了让黎淮不要胡闹,但黎淮非说要给宁予年一个什么鬼的惊喜。
现在他回来了,黎淮又不睡自己房间,最后兜兜转转竟然成了他跟春棠住隔壁。
春棠睡他的床,他睡黎淮的,理由是春棠要在外面把他看住,免得他半夜到处跑,进行一些讲不清的骚扰。
结果现在黎淮喝了酒一意孤行,春棠直接撒手不管,他一个人又管不住。
但此刻宁予年一看到宁虞的脸,就忍不住想到他是那个藏起戴菱遗书的人……
张元当时听了向他提问,那宁虞参没参与、知不知情?
宁予年第一时间没能答上来。
“你在想什么,心不在焉!”
黎淮推着他胸口的埋怨。
宁予年再次回神搂好自己面前根本站不稳的人:“怎么喝了这么多?”
宁虞:“钟亦给他灌的。”
今天下午的抢人,黎淮本来打算找宁予年拿台词本取胜,结果宁予年没接电话。
钟亦就逗他,说他整日闭门不出,要让他见识见识社会。
想要人可以,要么授权给他做项目,要么等下上了晚餐的桌,端酒杯把他喝赢。
毕竟“李准”只是作为剧本医生的名头响,他一没有原创作品,二没有团队,傻子也知道要选立博影业。
原本黎淮也只是想着人家能好好发展就行了,但他被钟亦弄得斗志真就上来了。
不蒸馒头也要争口气。
平时根本不沾酒的人,硬是顶着众目睽睽跟钟亦推杯换盏,拼命地喝。
黎淮的酒量其实比大家预料的好,但跟钟亦比还是差得太远。
黎淮开始上头的时候,钟亦撑着下巴,脸上没有颜色。
黎淮眼神涣散的时候,钟亦撑着下巴,脸上没有颜色。
黎淮喝到最后手指关节都红了,钟亦还撑着下巴,没有颜色。
客厅里嘴巴已经撅上天的黎淮红着眼,一个猛子扎进宁予年怀里:“我也被人欺负了!”
宁予年胸口被他脑门撞得生疼,顺着黎淮的背安抚:“那我们以后不跟他玩了。”
结果黎淮又不依,瘪着嘴又是委屈又是生气:“那不行的,钟亦很厉害,还是想跟他玩……”
其实他也知道人签给钟亦更好,钟亦那边从上到下有完整的团队,但就当时那一下有点咽不下气。
宁予年一路把黎淮抱回房间,黎淮都还在醉醺醺地反复申诉:“明明是、明明是我先发现的!是他插队!”
宁予年心都被他喊酥了,杂乱了一天的思绪终于平复。
他把人放回床上,俯身撑在黎淮身侧附和:“是的,怪钟亦插队,下次我们想办法插回来。”
黎淮躺在被窝里,两个眼珠子亮得像是被天山的雪水浸过,亮敞敞朝他瞅:“真的吗?”
宁予年看他醉成这样又好气又好笑,大概自己都没察觉自己的眼神终于柔和了,压下嗓子说:“真的,我保证。所以现在我们宝宝可以睡觉了吗?”
“那好的呀。”
黎淮一笑,两边红彤彤的苹果肌便鼓起来,巴掌大的脸上眼睫毛又密又长,甜意几乎从星眸溢出来,对他侧过一点脸说:“但你得亲亲我,我白天都亲亲你了。”
宁予年瞥了眼还站在房间门口、等他把人哄睡着出去的宁虞,弯下眉眼凑到黎淮唇边说:“好,那我亲亲你。”
作者有话要说:大宁:yue,我绝不承认我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