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垂着的落日渐渐从云层里滑下去。
林望背靠在树干上，粗糙的树皮隔着薄薄一层衣服，扎在肩胛骨的位置，刺得他有点疼。
精神也就愈发的清醒。
清醒到刚刚江行野说出口的每一个字，他都再明白不过。
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终于。
终于听到了答案。
和终于尘埃落定。
江行野没有逼他逼得太紧，那句话说完之后，就慢慢地朝后退开了一点距离，只不过两个人还是离得很近。
星星灯的颜色由白变黄又变成一种少女的淡粉色，在面前这个人的脸上烙下一层光影，琥珀色的双眸不偏不倚地盯着他的。
像是带着笑，又像是很有进攻性，含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但是唯独不允许他再躲闪。
林望就这样被迫地和江行野对视。
心跳的速率并没有因为表白的结束而降低，反而似乎跳得更厉害了。
要说点什么。
听了表白的话总该说点什么。
从初中起，林望收到的表白次数自己也记不清。
有折成精巧形状的情书、塞进礼物盒子里的卡片，又或者是把他拦在路上的大胆表白。
他从来没有过要和什么人在一起的想法。
谈恋爱、和人保持亲密关系这件事，对他来说太困难也太遥远。
所以虽然不想让表白的人因为他而受伤，但是更不想暧昧不清让人产生幻想，最后林望拒绝得也都十分干脆利落。
但现在的情况好像不一样。
因为系统的捆绑，江行野强势地插入到了他的生活中，早已占据了他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有多重要的位置。
说是朋友，但和严子禹、骆闻阳他们，又不是一个定义的朋友。
快两个月的相处，不是没有过怀疑和隐隐约约的察觉。
说到底还是因为胆小，他一直逃避到了冷战的那一天才鼓起勇气，但又因为冷战选择继续逃避。
可无论怎么逃避，最后还是到了要摊牌的这一天。
不管怎么样，他这段时间的行为就算是无意之举，也可能给江行野造成过一定的错觉。
那就先道歉吧。
“对不起。”林望低声说。
江行野闻言也没有失落，像是叹了口气：“望哥别太紧张。”
他唇角微翘：“就是刚好又接到了一个个人任务。”
林望：“？”
林望：“……”
林望心脏骤停了两秒，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个自作多情的傻逼。
就因为两个星期没做过任务，所以连系统的恶劣程度都低估了。
他凝着口气，强作平静地问：“做任务要对我表白？”
这个问题问得也没有什么意义，江行野不用回答他也知道。
江行野果然点了点头，在林望要暴打系统的前一秒，又看见他接着摇了摇头。
“个人任务是，让我对你说一句真心话。”他眼睛弯成了下弦月的形状，“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没忍住说了这一句。”
“确实是我最想对望哥说的话。”
“……”
短短半分钟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林望的脸已经僵硬得做不出任何表情了。
被朋友直面表白的紧张感已经消去了大半，林望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更抗拒一点，还是更无措一点。
一颗心像被人抛在高空中，无处着陆。
不过既然江行野已经接到了个人任务，那距离他这边发布任务应该也不远……
“远”字还没想完，系统就叮咚一声上线了。
【我来了，我来了，我带着个人任务走来了！】
林望：“……倒也没有这么期待你来。”
【宿主对人家好冷漠哦QAQ】
【个人任务：男朋友的宠溺。具体内容为：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宿主要答应江行野提出的所有请求。倒计时29分59秒。】
林望：“…………”
谁来都拦不住他了，他今天就要把这个系统砸得稀巴烂。
这个任务简直和江行野那边是配套的。
只要现在江行野再重复一句刚刚表白的话，他立刻就要答应下来。
然后等三十分钟结束后，他再说明情况，和江行野一刀两断。
到时候别说做朋友了，连死对头都当不了，只能是那种斗到不死不休的关系。
他，林望，被刻在校史上，成为旷古绝今连校霸的感情都敢欺骗的大渣男。
林望已经把事情在脑海里延伸到，今晚他和江行野就在酒店门口展开殊死搏斗决战紫禁之巅的那一幕了。
他严阵以待，全神贯注，紧紧盯着江行野的嘴唇，生怕下一刻他就要开口说出什么无法挽回的话。
“望哥这么看着我，我要以为你想亲我了。”江行野看着他慢悠悠地道。
林望：“？？！”
大概是因为反正已经摊牌了，江行野说话比平时也更加大胆。
林望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万万没想到对方只是一直收敛着，只施展出了三分功力。
“望哥不用着急回答我。”江行野轻笑着，一副很好商量的样子，“就算现在还不喜欢，我们还有机会慢慢培养感情。”
“不过我第一次追人，还没有什么经验，”他说，“如果做了什么不太合适的事情，还请望哥见谅。”
见谅的意思就是，那我也没法改了。
林望见过那么多表白现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表白。
并不是想来要一个明确的结果，而是来抛下一个宣言：“我要开始追你了哦”。
好像很温柔。
但里面又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霸道。
也让人没法拒绝。
林望想说不用追。
他一个大男生也完全不习惯被人追。
但江行野的那句话明显被系统自动判定为“请求”，林望的声音在嘴边自动变成了：“……好。”
他本来还想问，如果没成功的话，还能继续做朋友吗。
但这个问题太自私又太残忍。
像是在仗着对方喜欢自己，在道德绑架对方。
林望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人来人往的路上，他们两个男生站在树下，姿势还有点暧昧。
外面或远或近的围了一圈人在明里暗里地看热闹。
江行野背对着他们并不知情，林望则是懈下了心神才发现，下意识就想拉着江行野赶紧离开这里。
他手握在江行野的胳膊上，放在平时是他根本想都不会多想的动作，但刚刚才经历过表白，林望犹豫着是不是要避嫌，手刚松开半秒，就被人反握住：“走吧。”
这也是请求。
林望不能甩开。
他飞快地闭了闭眼睛，忍下从脊背下方爬上来的一股痒意。
刚走出校门口，就有一个留着小辫子身材结实的中年人游荡过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两位同学，游泳健身了解一下？”
小辫子很有眼色，视线落在他们握在一起的手上，了然地转变了推销思路：“现在情侣办卡七折起哦。”
林望：“……”
您还挺随机应变？
江行野忍不住笑：“虽然很想办，但是……”
他没说完就感觉到了身边人的威胁视线，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我们不是这里的学生，以后有机会的话再来办。”
把后半句“还没追到人”给咽了下去。
半个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两个人平时相处的时候总是江行野说的话比较多，但今天为了避免他开口又无意识地提出什么请求，林望全程主导对话，把江行野主动开口的权利都剥夺了。
林望视线望向一旁的招牌：“去吃汤锅吗？之前听他们说桐大这边巷子里的汤锅还不错。”
好不容易才考完试，一连吃了快两个星期的食堂，终于有机会放松，当然不会再去吃套餐饭。
没等江行野回话，林望就径直做了决定：“好了，那就去吃汤锅。”
他是单纯提议，虽然独裁了一点，但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什么问题。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江行野垂着眼睫，声音里都是笑：“好难得。”
林望偏头看他：“难得什么？”
“难得……”江行野一字一顿，“望哥这么对我撒娇。”
林望：“……”
他就应该骗江行野他接到的个人任务是三十分钟内他们俩不能跟对方说一个字。
-
林望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第二个人，在被人表白之后，还必须要假装若无其事地和对方共处一室。
他原以为自己一整晚都不会睡着，结果没到平时睡觉的时间，就已经双眼一闭坠入梦境。
到底还是没办法对江行野多起一点防备之心。
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钻了进来。
没叫他林望，也没叫他望哥。
叫他希希。
后面还跟了两个字。
带着下雨天一样的潮湿，迷蒙地洒在他耳侧。
是“宝贝”。
-
夏令营赛程结束的第二天，留在桐城的一中学子，在带队老师的组织下去桐城西郊爬山。
山不是很高，所以老师直接断绝了大家坐索道上去的卑微请求。
“之前谁跟我说的来着，新世纪五好少年通宵都不怕，还在乎这点运动量？”
说的是齐建国一行几个男生夏令营期间偷渡到网吧通宵了一夜，被老师当场人赃并获的事。
刚刚还在哀嚎爬不上去的几个人齐齐闭嘴了。
正赶上五一放假，游客很多，老师怕人走散，还特地给大家准备了同样款式的T恤套在外面，方便找人。
最初开始爬山的时候，三十多个人还列成一排，没等二十分钟过去，就七七八八地散开了。
林望和江行野体力好，平时一场篮球打一下午都不在话下，更何况区区几百米高的小山坡。
所以到后来。
在最上面的，穿同款衣服的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难免要让人产生什么误会。
旁边还有一队看上去是小学生模样的小朋友来春游，也是穿着统一制式的服装。
有一个小男生对身边人说：“那两个长得好帅的大哥哥穿得也是校服吗，他们来春游怎么就只有两个人呀？”
后面的小女生抢答：“我知道我知道，他们俩穿得肯定是情侣装！”
小男生不解：“可是我们穿的也是一样的衣服，我们也是情侣装吗？”
“当然不是啦！”小女生脸颊一红，振振有词，“只有好看的人穿一样的衣服才叫情侣装的！”
小男生：“那我们是什么？”
小女生：“普通同学咯。”
小朋友说话不知道压低音量，林望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
起初还有点儿窘迫，但听到后面被两个小孩儿说相声一样的语气逗得没脾气了。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这个年纪的小朋友，除了陶飞舟那样天然早熟的，可能对情侣的概念都还不清楚。
倒是江行野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了两根棒棒糖，递给他们俩一人一根。
小女生开开心心地：“哥哥，这个是不是奖励？”
江行野挑了挑眉。
小女生一口笃定：“肯定是我刚刚猜对了你和那个哥哥关系的奖励！”
江行野没回答她，回来的时候，从口袋里拿出了一颗一看就很不一样的递给林望。
他眼睛里笑意浓郁：“最大的一颗送给最可爱的小朋友。”
林望低头看去。
橘子味儿的。
林望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想法。
这是，江行野的味道。
-
他们俩速度太快，在将到山顶的位置又等了十几分钟，才等到第二波人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
山顶有一排寺庙，据说不管求学业求事业求健康还是求姻缘都很灵验。
林望一贯不太相信这个，但入乡随俗，还是跟着去庙前排起了队。
后爬上来的人里有两个男生就是专门过来求神拜佛的。
“上天保佑我至少拿个二等奖，不然我没提早滚回学校肯定要被老马约谈了。”老马是他们班主任。
“那你他妈也跪得虔诚一点，单膝下跪不知道的以为你要对哪路神仙求婚呢。”
“佛门重地你也敢说脏话？”
“我替天行道骂傻逼，佛祖会原谅我的。”
他俩打打闹闹地拜完以后，就轮到林望和江行野了。
其实林望不知道自己应该求什么。
他一向信奉求人不如求己，每次遇到事儿都很少找人帮忙，更何况求这些虚无缥缈的事物。
想了半天，他最后在心底默念了一句：世界和平。
睁开眼睛的时候，江行野也恰好祷告完毕，和他一起站起身。
不远处寺庙门口有两个女生挤在门框外，发出了嘤嘤嘤的叫声。
“呜呜呜，拜堂现场，磕到了磕到了！”
“小望闭上眼睛的时候绝对不知道校霸其实根本什么都没求，一直在盯着他看，等他睁眼的时候才假装自己求完了。”
“别说了，我马上就从一个低血糖患者秒变糖尿病。”
中午时分，阳光愈发灿烂耀眼。
寺庙旁边还摆开了一排小摊，贩卖一些周边产品，大家都心知肚明是蹭热度赚钱的，但游客数量众多，总有人上套。
里面最受欢迎的是一个卖桃花符的小摊子。
据说是店主手工制作的，每一个符都放在庙里开过光，谁戴谁脱单。
但林望隔了几米远都能看见那个所谓开过光的小荷包上有机械缝纫的线头。
身旁的人抬了下腿，像是要往那边去，林望立刻把人拉住，不想让他过去交这个智商税。
江行野脚步停了下来，抬了抬眉梢：“望哥别担心，我不会去买的。”
林望手松开，又听见他问：“望哥想不想知道我刚刚许的什么愿？”
话说得意味深长，林望心猛地一跳，目光偏向一旁，囫囵道：“这种事……不是说出来就不灵验了吗。”
江行野笑：“告诉望哥没关系。”
“因为我的愿望不求诸天神佛。”他说。“只有你能实现。”
只与你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