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润希听见声音猛然睁开眼睛,但没有第一时间回头。
是路绍祺。
他怎么会在这儿?
像是能听见李润希的心声似的,路绍祺慷慨解答:“和朋友来看日出,就在山的另一面,我刚好过来方便。”
李润希轻轻动了动手指,声音略显生硬地说:“是吗?祺哥,真巧。”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路绍祺双臂抱胸,目光紧紧锁定在李润希的背影上。
李润希心里明白,路绍祺一定是听到了他和邓弘益的对话。他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回应道:“他喜欢我,并不代表我也喜欢他吧?”
“是么?”路绍祺扯了一下嘴角,“那换个话题,你转过身来看着我,告诉我,你喜不喜欢许敬亦。”
这句话犹如一道惊雷,在李润希的心头炸响。
李润希猛地咬紧牙关,呼吸也急促起来,他转过身瞪着路绍祺,语气不善:“你为什么总是针对我?我都说了我那是病了,我已经治好了,你非要我认下莫须有的罪名你才高兴?”
路绍祺静静地把李润希的所有表情尽收眼底,语气低沉:“那你回答我,你不喜欢他。”
不喜欢许敬亦,我不喜欢他,好简单的几个字。
李润希快要把牙咬碎了,却好似被人掐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气氛即将变得更加紧张之际,路绍祺突然收敛了锐利的目光,掏出一支烟点燃。他深吸一口,吐出烟圈,淡淡地问:“你了解他多少?”
李润希思绪完全被路绍祺牵着走,一时无法立刻回答,他了解许敬亦多少?他们已经一起生活很久了,但是他自己心知肚明,并不多。
“呵。”路绍祺突然笑了,侧过身面向山底,“我可以跟你说说,想听么?”
路绍祺不喜欢自己,或许现在立刻走掉是最佳选择,可是李润希动不了脚步,关于许敬亦,他真的很想了解。
似乎是料到李润希根本不会走,路绍祺没有看他,抽着烟缓缓说起往事。
“他家历史你大概知道吧?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名门望族了,但一个家族不会永远兴旺的。”
盛极必衰,许家就是。
“封建、畸形、冷漠、恐怖。”路绍祺抬手抖落烟灰,“这是我从小对许家的印象。”
听着路绍祺的叙述,李润希心头莫名地一颤,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许爷爷是个性情古怪的人,或许在某些领域出类拔萃的人,在其他方面总会比较差劲?他的世界里,唯有书法才是衡量一切的准则。”
许玉山是他的独子,也继承了他的优良基因,本来他是很满意的。可是有一天,许玉山出了意外,他的手再也无法写书法了。
不可能再继承家族荣耀的儿子根本无用。
于是许爷爷差点将许玉山赶出家门,幸好,小小的许敬亦在这时候也展现出了书法方面的天赋。
为了家族荣耀,为了能继续顶着许家的光环生活,许玉山把许敬亦丢给了许爷爷教养。
“那真是痛苦的童年。”路绍祺这么形容,“敬亦的生活除了学校,没有一分钟是属于自己的,他是书法的奴隶。”
许爷爷对许敬亦没有丝毫亲情的温柔可言,极少交流,只谈书法。
一笔一画,一点不对,那就往死里练,不准吃饭,不准睡觉。
还不行?那就打,除了手,哪里都往死里打,
棍棒出好人。
“我就住他们隔壁不远,我每天偷偷爬窗户想和他说会儿话,但那时候他好像个机器人,只会僵硬地完成许爷爷的指令,根本不搭理我。”
路绍祺小时候就是个孩子王,一身使不完的劲儿,总觉得许敬亦是个受虐待小可怜,作为这一片的王,他有必要照顾这个新来的邻居。
于是他给许敬亦偷偷送糖送饮料,送一切小孩子喜欢的东西。
起初许敬亦根本看都不看他,时间久了,这才偶尔看他一两眼,有时候写得好许爷爷满意,许敬亦就可以回到自己房间,路绍祺就又去爬他房间的窗户和他说话。
许敬亦像是被关起来的工具人,跟外界根本没有任何连接。
许爷爷觉得许敬亦的生活只要有文房四宝就够了,不需要其他的,不然心境就会被污染掉,书法的灵气会被破坏。
长时间下来,许敬亦好像一具行尸走肉,了无生趣。
还好有路绍祺每天给他讲很多东西,讲新鲜事,讲笑话,讲网络游戏……
两人逐渐成为了朋友,虽然许敬亦那时候话很少,但至少面对路绍祺时,他的眼睛里是有点儿光的。
不像面对文房四宝时那般,整个人死气沉沉。
时光慢慢在走,小孩也逐渐长大。
许敬亦很少见到父母,小时候可能期待过父母拯救他于水火,长大了逐渐明白自己不过也是一支笔。
许家的笔,用来继续写家族的荣耀。
长大后的许敬亦已经学会调节自己的心态,不再像刚来老宅时那般挣扎,他努力达成爷爷的要求,以换得片刻属于自己的宁静时光。
可许爷爷又开始嫌弃他的字没有灵魂,像是照着一张满分答案的卷子抄写下来,完美,但不特殊。
许敬亦第一次写出自己也喜欢的字,是一幅瘦金体的《长相思》,他当时才十六岁,难得地绽放出一个真心的笑容。
当时他满心欢喜地拿去和自己唯一的朋友路绍祺分享。
两个人坐在小树下,摊开纸张欣赏,路绍祺不懂书法,他只觉得纸上的字好看,朋友的笑脸也很灿烂。
他想要他的朋友高兴,于是竖着大拇指搜刮了脑海里全部的词汇用来夸奖许敬亦。
许敬亦被他逗得直发笑,手中的纸被风掀起来一角,路绍祺连忙小心地压下来。
但快乐的时光甚至没有持续半个小时。
他们就被找来的许玉山夫妇以及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许爷爷当场抓住。
路绍祺颤抖地数着,当天落到许敬亦脸上的巴掌一共八个。
那些巴掌没有打在路绍祺身上,但每一个都像是重锤一般,深深地印在他的心头,令他至今难忘。
“朽木!”
“苦心教你十几载,你竟然偷练这种祸害书坛的书体!”
“还偷偷和路家这种沾满金钱恶臭的商人之子,不学无术的混混玩在一起,你真是令人失望!”
……
路绍祺永远记得那天,被世人赞扬的书法大家,却散发着浓浓的腐臭味。
他们冠冕堂皇地将一句句刺人的话,用正义者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奋力甩到许敬亦身上。
许敬亦一开始挨打没有反抗,辛苦写下的字被撕掉也没有吭声,但他们辱骂路绍祺时,许敬亦却突然抬起了头。
“你猜他怎么做的?”路绍祺发问。
李润希早就捏紧了拳头,全身颤抖着,声音也低,“他怎么做?”
路绍祺目光投向天际,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嗓音轻了一些。
“他说他再也不写了。”
不止瘦金体,什么他都不写了。
许敬亦向来是听话的,沉默的,但那一天他很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时,却没人觉得他是在说气话。
说完之后,许敬亦拉着路绍祺跑了。
骄阳似火,灼烧着他们。
路绍祺被许敬亦拉着快速奔跑,迎面而来的风中有水滴砸在他脸上,跑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那是许敬亦的眼泪。
那是路绍祺第一次发现许敬亦哭,虽然没有正面看见。
他们跑了很久,等停下来时许敬亦脸上已经没有流泪的痕迹。
当然,十几岁的孩子终究还是要被抓住的。
“那一次,他被打得有多惨呢?他爷爷和爸爸一起打的,七根肋骨骨裂。”
路绍祺重新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手一抖,烟灰打着圈儿坠落,“但他真的说不写就不写了,他家里见打没用,就把他关起来,威逼利诱,什么都没用。上大学时,他偷偷改了志愿,去念了文物修复。”
许家这才终于明白,十八岁的许敬亦,真的再也不会写书法了。
于是他们任由许敬亦自生自灭。
“那才是许敬亦真正地开始活着了。”路绍祺说:“也是那一年,他在为生活奔波的途中,还资助了你。”
那年十八岁刚刚开始真正自由的许敬亦,遇见了步入苦难之中的十岁的李润希。
“他从小在那样的环境中成长,所以他的梦想只是做个普通人,平凡地过一生。”
路绍祺突然转头问李润希,“跟他生活了那么久,你是不是也发现了,他的温柔好像完美无瑕,却总令人觉得差点什么?”
李润希仔细回想着,的确如此。许敬亦温柔得令人融化,却又好像总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一般,有段很近却触碰不了的距离。
“因为从来没人教过他。”路绍祺摇摇头,“所以这些全部都是他自学的,他照着人们最喜欢的那种类型的样子学的,他想成为一个好人,普通人。”
路绍祺感慨地说:“你难以想象他在这个过程中付出了多少努力。现在你觉得他的今天得来容易吗?有稳定的收入,干净的圈子,平静的生活。”
李润希从喉咙里艰难地蹦出三个字,眼泪已经滑落。
“……不容易。”
“但你的喜欢会将他再次拉入深渊。”路绍祺不笑的时候,眼神总是很犀利,“毁掉他来之不易的如今,和他早就计划好的,平凡而宁静的未来。”
李润希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路绍祺那么讨厌他。
许敬亦曾经说过,他想平凡地活着。
以前李润希不够明白,如今才终于懂了。
是因为许敬亦以前没有正常地活过,所以他的追求是那样的简单。
一个简单温馨的家,一位灵魂契合的合适的伴侣。
娶妻生子,阖家幸福。
其实这也是万千大众所向往的,正常的生活。
而李润希喜欢他,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呢?
这个社会对于同性恋依旧存在着极大的偏见,即使已经有人倡导同性恋婚姻合法化。
而许敬亦这样出自名门的人,他的圈子必然不乏书香门第之后。
这些人是歌颂“正派”的,同性恋这样的“肮脏字眼”沾边真的会令他们呕吐吧。
甚至还会严重影响许敬亦好不容易才做起来的,他自己很感兴趣也很喜欢的文物修复工作室。
那真是令许敬亦再次一无所有。
风呼啦啦吹来,将李润希眼角的泪吹落,砸进泥土里,消失无踪。
“我并不是对你这个人有什么意见。”路绍祺像是没有看见李润希的眼泪,摆摆手转身离开,“我只是不希望你毁掉我兄弟来之不易的如今,你自己想想吧。”
李润希泪眼朦胧地看着路绍祺离开的背影,他很想大声吼一句:“我不会!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希望他好好的人!”
但是他没能这么做,他只是颤抖地、痛苦地哭泣着。
那天山顶没什么人,李润希哭累了就原地坐下,吹了一整天的风。
原本宁静美好的景色突然就变得暗淡无味,甚至送来阵阵苦涩。
春风吹开万物的生命之始,却无法温暖他千疮百孔的心,反而在他已经红肿发痛的眼睛上反反复复地掌掴。
他后悔了,他后悔趁着许敬亦醉酒,对许敬亦做的那些事。
那些以前被他私自划分为甜蜜的私有的幸福回忆,如今全部被自私阴暗恶心等等字眼覆盖住。
他甚至不要脸地对许敬亦说喜欢。
就这么明晃晃地差点把对方拉下万丈悬崖。
甚至于,在近三年的相处时光中,在许敬亦温柔的注视里,李润希还恬不知耻地幻想过。
要是有一天,许敬亦也喜欢自己该多好。
许敬亦对他这么好,总归是和别人不一样吧?自己能不能也侥幸地抱有一丝丝期望呢?
现在回想起那一幕幕的画面,李润希抬手用力给了自己几个巴掌。
直到脸颊又痛又烫,火辣辣的,他才停下。
许敬亦是救他于黑暗的神明,他再也无法妄想,祈求神明的爱。
那天回到家之后,李润希重重感冒了一场。
他自己去了医院打吊针,同时也发了微信,再次拒绝了邓弘益。
邓弘益是个好人,而单恋这条路真的很苦,自己已经亲身体会。正因为如此,李润希觉得跟邓弘益直接说明白才是把伤害降低的最好方式。
发完信息,李润希抬头盯着输液管发呆。
他终于迟钝地、晚来地开始想自己的以后。
庆幸于他也不算完全暴露,许敬亦并不知道全部的事情,甚至以为他只是病了,如今已经治好。
李润希闭上眼睛,感觉大脑昏昏沉沉的。
他不断地自我说服自我拉扯,理智告诉他应该现在就远离许敬亦。
可是好像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小声劝说:没关系的,他不知道的,他以为你已经好了,只要你自己不再暴露,他不会发现的,你还可以留下来,还能经常看见他……
即使痛苦,但心却已经倾斜。
最终李润希还是想最后自私一次,继续留在许敬亦的身边,以乖弟弟的身份。
如果许敬亦决定结婚,他就离开。